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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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

    子惠出嫁了。

    这是一九五一年的春天,方旭迎来了他的第二次婚姻。

    倘若那时的方旭不是县长,漂亮的兰子惠是断然不会选择方旭做她的男人的。尽管二十一岁的子惠姑娘在当时那个年代无疑说是老姑娘了,面临嫁不出去的危险。倒不是没人给子惠姑娘提过亲,像她那样方圆多少里都拔了尖的人儿,她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踩破了。可子惠心气很高,她绝不愿过庄稼人的苦焦日子,那样的话,她就像生活在黄土高坡上的女儿们一样只能延续母亲的路,嫁人生子,繁衍生息,累了,在昏暗的窑洞里至多哼几句还不曾遗忘的那撩拨人心的小曲,暂时消遁了日子的艰难,生活不再单调、寂寥和无奈。年复一年,她们被贫瘠的黄土地吮干了水灵,皱褶爬上眼角,继而漫向脸颊,就连那为之自豪的酥胸也彻底变成了毫无生机的空皮囊。

    但兰子惠心里很有主意,且坚决,要么找个有钱的商人,要么嫁给当官的,她压根就没想过要把自己稀里糊涂交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

    过去的婚俗皆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每当媒婆上门,子惠姑娘就躲出去到山坳里挖野菜,惹得她母亲不住叹息,唉,都是我惯的,这哪里还有女娃子的样啊。

    慢慢地,人们都知道,一般的后生根本入不了子惠姑娘的眼,固然那朵美丽的“山丹花”格外鲜艳,却不是为自己开的。后生们不再存有奢望,尽管心底还希冀幻想,但只能垂涎。直到有那么一天,她嫁给了共产党的县长,这让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很是羡慕,原来如此,她可真有好命。

    其实在兰子惠心中,她这辈子最想嫁的却是商人。商人多好,头戴礼帽,身穿长袍马褂,还雇有众多的伙计使唤,多美气。

    当年家败后,子惠和母亲跟随赶脚的人到了远离城市的偏僻山乡。赶脚的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还很年轻漂亮的东家奶奶会做了自己的女人,那会的他连额头的褶皱里都溢满了笑意和幸福。

    到家的那一夜,他不敢近女人的身。

    “过来吧,离我那么远干啥,我都是你的婆姨了。”

    听了她的话,他战战兢兢挪到跟前,一阵从未闻过的芳香扑向他的鼻息……苦熬中的脚夫初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在得到女人的身子后,这位厚道的脚夫竟嘤嘤哭了起来。

    “你咋了?”女人关切起来。

    以往没女人的日子难熬,有谁能晓得光棍汉心底的苦楚?而今从天上掉下个让人心颤的女人,他不敢相信还以为是在做梦,作为赶脚的人,哪曾知道苦日子何时是尽头。喜极而泣,他紧紧地将女人拥在怀里,发誓要让他的女人过上好光景!

    女人更是把温柔给了她的男人。

    天亮了,他赶着属于自己的生灵上了路。

    “你可要早点回来!”

    不用嘱咐,脚夫的心永远留在女人身边。

    每当铃铛在村外远远想起,子惠的母亲就急急地颠着小脚往院外走,边走还边喊:“子惠,快点,你爹赶脚回来了。”

    子惠不啃气也不挪窝,惹得她母亲骂她没良心。

    驮盐的脚夫待她母女很好,就像从前一样把子惠视作小姐,可任性的子惠不认这个赶牲灵的长工做她的继父,自始至终没叫过那人一声父亲。脚夫倒也不在乎,可她母亲看不下去了,数落她不该这样,说他是你爹,是他辛苦地赶脚养活着我们。……不等母亲说完,她嘴一噘,扭头就走,出了窑洞沿着高低起伏的山梁走一气,累了,停歇下来,被对面圪梁梁上的信天游吸引,静静地听上了:

    对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那)谁,

    那就是咱(那个)有名的(那)二呀(那)二妹妹。

    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在一个(那)沟,

    你瞧见哥的那个妹子你就招一招哟手。

    子惠学唱民歌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曾是城里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她哪里听过这些带有野性的山曲,跟母亲到乡下后,听多了,她也喜欢上了。她母亲不让她学,说一个小姑娘唱酸曲不嫌害臊。可她不管,因母亲跟了赶脚的人,她处处和母亲作对。她母亲数落她:“你个没心肝的人,你大那么辛苦养活着咱们,你还嫌他是赶脚的。”

    “他不是我大,我大死了。”

    她娘气得要打她,她撒腿就跑,身后她裹脚的母亲举着苕帚怎么也撵不上。

    “你跑了就别回来,回来也没你饭吃。”

    她果然不回来,天黑了满圪梁梁都是母亲唤她的声音。

    是赶脚回来的继父王贵生从一处废弃的破窑洞里找见了,将睡熟的她抱了回去。

    赶脚的王贵生除了长途驮运货物,还惦记着干田里的活。他每次出远门都要嘱咐自己的女人,地里的活等他回来干。但女人心疼他,扎巴着小脚和别的婆姨们一样下田锄草、施肥。赶脚的人说,就那么一点地,放着等我回来干。女人说,那我整天待在窑里干啥。赶脚的说,啥也不干,就歇着。女人笑了,那我可就成了个花瓶,当摆设了。赶脚的心疼她,说,你干不了,你哪是受这苦的人!

    他还对自己女人说:“那你就做针线活,这才是你的营干。”

    赶脚的人说着话已经扛上锄头去了地头。

    到了吃饭的时节,母亲对子惠说:“去,到地里唤你大回来吃饭。”

    子惠倒是去了,却不叫大,张口就是:“我妈叫你吃饭哩。”

    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那些日子,子惠都觉得亏欠继父太多,那个悔哟,连肠子都青了。子惠说,随着自己年龄慢慢长大,尽管她还是不叫赶脚的人一声父亲,但说话的口吻比小时客气了许多。就这她母亲都要当着自己男人的面数落女儿说,这丫头从小叫我们惯坏了,实在没个礼数。

    赶脚的人说,没啥要紧,娃是小姐的命,跟我遭罪了。

    赶脚的人还想让子惠去念书,可村子里连一户地主老财都没有,哪来识文断字的人,更不会有学堂。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她去十几里外读私塾,那儿的一个老先生在教几个学生娃。但子惠的母亲不同意,说一个女娃娃念的哪门子书,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咋放得了心,不成,一满不成。

    只得作罢,但这让赶牲灵的人觉得亏欠了子惠,说那么灵气的娃娃不念书到底是可惜了。

    子惠的确很灵性,山野俚歌她听别人唱上几遍就学得有模有样了。沟里的人时常能听见她撩人的嗓音,尤其是《兰花花》唱得最动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开始唤她作“兰花花”了,时间久了她也乐意应承。就这么,唱着山曲的她一天天长大,出落成了一个惹人喜爱的水灵灵的大姑娘,特别是她那一口信天游唱得后生们心酥了,腿也软了。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采,

    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玉谷子那个田苗子,数上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呦,数上兰花花好……

    多年后兰子惠说,陕北人唱歌,唱得是苦难,一直唱到老天听到了,苦难也就到头了,好日子就会来了。这话道出了人们心里郁积的悲怨、凄苦、哀伤,还有无奈和不舍,更确切地说,那是受苦人争取自由、追求幸福的心灵的呐喊。

    山沟沟里那个熬日月,磨道道里那个转,

    苦水水里那个煮人人,泪蛋蛋飘起个船。

    那么什么是好日子?兰子惠说,只要老天睁眼,河不涝,地不旱,能吃饱肚子就是好日子,到那个时候就不用唱给老天听了。那唱给谁听?兰子惠说,唱给自己听。

    对每个陕北人来说,不管会不会唱信天游,那高亢、豪放、粗犷、悠扬的曲调在娘胎里就流淌了。

    当初和母亲一起跟随王贵来到乡下,在苦焦的生活里,兰子惠一天天长大了。她的五官取了母亲的秀美,也有父亲的俊朗,苗条的身材,白里透粉的皮肤,水晶明亮的大眼睛,方圆几十里都拔了尖。人们都说王贵家有个“金凤凰”,这话确实不假。尽管她由小时的金贵的“小姐”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村姑,但骨子里的“金枝玉叶”并没有消遁。她喜欢干净,天气热的时候,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跑到村外的小河去洗澡,在水流的滋润下,她感到惬意、陶醉。她的衣服永远整洁,哪怕有补丁,但绝不会邋里邋遢的。走起路来她的步子迈得轻盈,身板挺得很直,给人以利落的感觉。她嘴里从不说脏话,即使被人惹恼了,骂人也不带脏字。家里的窑洞也被她收拾的清清爽爽,炕上的被褥绝不会有汗腥味。她没有化妆品,仅有一盒继父外出赶牲灵时给她买的擦脸油,香喷喷的。

    为了帮母亲过生计,她也不娇贵,帮助干家务活,纺线、织布、编草帽、点种籽、锄草、收庄稼,什么苦活累活都能干。她母亲有时看见女儿劳作回来,累得坐在窑前都不想动弹,不免叹气,“都是我这当妈的不好,把她带到了这山沟受苦,造孽了。”

    苦归苦,过早懂事的兰子惠从不怨言,用一个女儿稚嫩的肩膀默默为这个破败的家奋斗着。

    到了十六岁上,有人上门给子惠提亲。自然因了她的美貌,说亲的人家光阴过得不错。可她一概挡了回去:“急啥哩,我不想嫁人。”

    她母亲急了:“憨女子啊,我的小祖宗,你到底要找个甚样的人?那么好的家境你不愿意,你想怎么办?”

    她回绝母亲:“你就当我嫁不出去好哩,一辈子守着你老。”

    过后,她继父对她小脚母亲说:“唉,这娃心气高哩,山旮旯里屈不下个她哩。”

    她母亲气不顺,说:“看把她能的,就这命还屈甚哩。”

    在村里,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后生俊娃与她可谓是青梅竹马,对她眼里皆是喜欢。可子惠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嫁给他。小时候俊娃护着她,从不让别的孩子欺负她。记得有一年春天,夜里下了雨,一早天晴了。紫红色的朝霞透过垂柳,把耀眼的光芒洒向嫩芽吐绿的大地。那天子惠挎着柳条篮子到地里去挖山野菜、捡地软。在走下坡路时,不小心一下滑倒,把脚给崴了。她忍住疼没有哭,只好坐在地上不敢走动。是俊娃看见了,来到她跟前说:“来,我背你回家。”当俊娃背着子惠走进村子,孩子们建立说,看“俊娃背婆姨了”。那时子惠已经懂得“婆姨”是什么意思了,害羞,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让俊娃背她。当然,她再也没有摔倒过。

    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俊娃看子惠的眼神不对劲了。子惠明白,但她从不接住他那火热的目光。

    就在十六岁的这一年,有个“公家人”出现在了子惠的视线里。

    那是个深秋季节,柳树叶子都落光了,一些残存的叶片挂在瘦长的枝条上,随西北风摇动。山野地一片荒芜。枯草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回旋,又飘然落到地上,或漂浮在河面上,被水流带向远方。

    那个背着行李,挎着背包的“公家人”因了兰子惠的信天游,走进了这片偏僻的山村。他是八路军战士,有文化,长得英俊,在周边这一带采风。他整天拿着个小本本记记写写,缠着一些会唱曲儿的婆姨们给他唱信天游。后来是子惠满圪梁梁缭绕的余音引来了兴奋中的那个公家人,他满头大汗地寻着歌声一路追来,跑进了子惠家的院落。见了子惠他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说确切点他是被子惠的美貌惊呆了,哀叹自己无法用最美的词语形容出她的善良与柔美。

    他向子惠母亲说明了来意,说是队伍上的人,收集陕北民歌。子惠母亲毕竟是在秀水城待过多年的人,经见过世面,给这后生倒水让座。子惠不敢正视“公家人”,仅瞭一眼就到南墙跟抱一捆柴火到窑洞里烧火做饭去了。

    慢慢熟识了,子惠也不在窘迫,能和他当面说话了。有时坐在灶前,看子惠烧火,火光映红她的脸颊,犹如山丹丹花一样艳丽无比。他甚至感到了局促与不安,悄悄地挪动凳子,尽可能离她远一点,不让心中的杂念亵渎了纯洁的女神。

    那些日子,他就住在子惠的窑里,继父出了远门,子惠和母亲住在一起,把自己住的窑腾给了公家人。

    不能不说,就在那些日子,子惠心里朦胧有了这个后生。

    他帮她挑水、扫地,还推磨,干这干那,很是勤快。闲暇时间,子惠面对面着着,对他吟唱数不尽的信天游。但她母亲对延安来的这公家人时刻提防,唯恐大了的女儿干出难以见人的事。为此她和母亲在暗夜里还拌了嘴,说,娘,你把女儿看成了啥人?

    其实不仅仅是她母亲担忧,村子里的乡亲们看出了端倪,子惠看上那个公家人了。在村外,子惠撩开嗓子,给他唱许多的信天游,歌声传情,子惠的眼神也多情。

    俊娃看到了,曾对子惠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了那个公家人。

    子惠不直接回答,却告诉俊娃,你是我哥,我从小就把你当做我哥,我只能是你的妹妹。

    这话说得够直白了。俊娃还想说什么,子惠说,哥,找个嫂子吧,别再让家里大人们为你操心了。

    之后,俊娃把系着红毛线的酒瓶送到了喜欢他的那个女子家里,一桩亲事定下了。

    子惠说:“哥,我为你高兴。”

    俊娃点头,我知道你高兴,哥也愿意看到你心想事成。

    子惠有些苦涩,但嘴里却说,哥放心,我会如愿的。

    多天后,那个“公家人”要走,子惠的心里空落落的。

    后生告诉她,“我要过黄河去晋察冀,以后怕是再难以见面了。”

    这话让子惠很难过,但她无法挽留。

    她偷偷跑出去送他,一个在沟底下走,一个在山梁上送。走远了,公家人听见山梁那边飘来如泣如诉的信天游,犹如从天上飘来……瞭不见人影了,子惠还站在山梁上。

    终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黄土高坡上,走远了,人影越变越小,但歌声仍在,从嘹亮变成阴柔……

    令子惠不知道的是,在黄河边,俊娃截住了八路军后生,怒目质问:“你走了,子惠咋办?”

    那后生说:“这就是我急于离开的缘由。子惠是个好姑娘,不是我视而不见,关键是我得去前线,残酷的战争意味着流血牺牲,我不能害了子惠……”

    俊娃明白了。

    公家后生在上船后告诉俊娃,“请转告子惠姑娘,等革命胜利后,我会来看她的。”

    但这话俊娃没有告诉子惠,不然按子惠的脾性,说不定她真的会一直等着他来。

    转眼到了一九四七年,陕北大地到处硝烟弥漫,老百姓为了躲避战乱,四下逃命。重新开战的国民党把重兵投向了陕北,以为拿下延安指日可待。但毛泽东采取了撤退就是胜利的战略大转移,主动放弃延安,把包袱丢给了国民党,而他自己则率领“昆仑纵队”和胡宗南兜起了圈子。

    轻而易举占领了延安的胡宗南很神气,自以为这下共产党的劫数到了,想在短时间里把共产党消灭在这黄土高原。

    然而,神气的胡宗南万万想不到,他的部队在山梁上寻找解放军主力决战,和他兜圈子的共产党首领毛泽东却带领他的昆仑纵队就在梁下的山沟沟里。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老天爷有意的安排?不知把战火燃向整个陕北的胡宗南从以后公开的资料上看到这些他又作何感想呢?蒋介石又会咋想呢?命也,非也?

    乡下人永远不知这些,他们只管逃命。

    子惠被她母亲打扮成了一个村妇模样,粉嘟嘟好看的脸上被抹上泥灰,逃离了家园。而赶牲灵的人没有和她娘俩一起走,执意赶着牲口去了河套地区。他和子惠母女一起出了村庄,在沟底的岔路停住了脚步。

    子惠母亲说,这兵荒马乱的你就别再赶脚了,等安稳了再去也不迟。

    可赶脚的说,我一个下苦力的人怕个甚?劝不下,一家人只好分了手。

    谁知,这一去竟成了他们的诀别,他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被抓了丁,更有人说在去河套的路上,他被天上掉下的炮弹炸飞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难挨的一段日子,陕北的战火总算平息了,回到窑里的母女苦巴巴地等着赶脚的人归来,却永远也未能等来他的身影。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那个灯,

    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儿呦噢、哇哇得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呦、朝南得的那个咬,

    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过呀来了。

    这是子惠姑娘的歌,不知出于何种想法,也说不清是不是唱给那个没了音信的脚夫的,反正她站在圪梁梁上张口就来了。也许她是代母亲唱给那个人的。打那以后,这首歌永远彻底压在了她的心底,再也没有哼唱过一句。每当遇到赶牲灵的队伍走过,她母亲颠着小脚赶忙去探问,往往是沮丧而归。后来子惠也自觉不自觉地只要听见铃声叮咚响,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往外奔,和那些期盼自己亲人的姑娘、婆姨们站在路口,等待赶牲灵的队伍走近。那种希望、焦急、失望的心理如同曲子所唱的“你若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哥哥你走你的路”那样,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

    子惠说,那些日子里,她的母亲得不到脚夫的音讯暗自伤感,天天站在山峁上苦苦地瞭望,母亲那神情发痴的样子让她这个做女儿的心里不好受。她预感到,那个将她养大的赶牲灵的人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多少年后,每当提及此事,子惠就难过,她说她这辈子最为懊恼的就是在脚夫活着的时候没能当面叫他一声父亲,到死了都不知他的尸骨扔在赶脚路上的哪个地方。

    子惠说,她继父不会唱“赶生灵”,倒是听他哼过几句“脚夫调”:

    不唱山曲不好盛,唱上一个山曲想亲人。

    你管你走东我盛上西,无定河把咱们两分离。

    母亲终究没能等来她的脚夫,也没有掉一滴泪,但做女儿的却看出,从那以后,原本话就不多的母亲更加沉默了。倒不是母亲和那赶牲灵的人感情有多深,实实在在是一个家庭不能没有男人,毕竟男人是这个家的天,哪怕他是个赶生灵的脚夫啊!

    这个时候,虽说解放大军平定了陕北的战火,但子惠母亲害怕还会有什么变故,央求女儿赶紧嫁人。天下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希望子女平安,特别是有女儿的都渴望能嫁个好人家,不缺吃不缺穿固然美好,不受婆婆的虐待,不挨丈夫的打骂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可子惠就是不肯气。

    那些日子里,子惠天天站在山峁上就像母亲一样也在等一个人,村人们见了对她母亲说:“你家丫头太痴心,那个队伍上的后生还会来吗?”她母亲苦笑,却又不便于说,其实,为娘的知道,子惠等的并不是走了的那个队伍上的人,她是在等多年不见音讯的堂兄兰子恩。

    多年前离开秀水城时兰子恩说过的话子惠没有忘,哥哥说等革命成功了就来接她们,如今共产党已经得了天下,当哥哥的怎么还没影子呢?她一度想去找哥哥,但她母亲说,这么大的世界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山风吹乱了子惠的头发,也吹乱了她的心。

    她母亲说:“别再天天瞭了,要来他早来了,这么些年了,哪里有他的音信?要么他忘了你,说不定他连人都没了……”

    “娘,你干吗这样咒他?”子惠的脸色都不对了。

    “呸呸呸,是我不该那样说。可是,子恩他是闹红打仗的人啊,那子弹……”

    “你别再说了。”子惠径直进了窑内,门“咣”地关上了。

    到了这时候,反倒她母亲不自觉地往山那边的蜿蜒小路多看了几眼,空空如也。

    过了一天又一天,当子惠最后一次从山峁上无精打采地瞭望回来后,没了指望的她顿觉浑身疲惫,一进窑门就软塌塌地倒在了炕上。

    她母亲无不担心地叫了声:“子惠……”

    子惠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窑顶出神。

    “子惠,别这样,你要想开些,你这样子娘害怕。”她母亲眼神里流露出的皆是忧虑。

    “娘,没事,不会有什么事,我就是心里屈……”

    “孩子……”

    当母亲的眼里有了泪花。

    子惠的心里很不好受,已无望,彻底死了心,她压住上涌的难过,强装欢颜地对母亲说:

    “娘,我听你的,你找人说媒吧。”

    她母亲的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