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但当他说到：“我们俩的命运现在不是连在一起了吗？”她才做出反应：
“当然不是！您知道的，是不可能的。”她起身要走。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站住了，用那充满柔情的湿润的眼睛注视了他一会儿，很快地说道：“哎呀！行了，别再说了……马在哪儿？我们回去吧。”
他做出气恼的样子。她再三地问：“马在哪儿？马在哪儿？”罗多尔夫诡秘地微笑，目光发直，牙关紧咬，张开双臂向她逼来。她发抖地往后退，结结巴巴地说：“啊！你吓着我了！您伤害我了！我们回去吧。”“要回去就回去吧。”他改变了脸上的表情，又变成恭敬、温文尔雅和羞怯。她挽起了他的胳膊一起往回走。他说：“您怎么啦？为什么？我真不明白。您一定是误解了吧？在我心目中您是神坛上的圣母玛利亚。没有您我就活不下去！我需要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的声音，感触到您的思想。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她半推半就，就让他这样搂着往前走。
他们听到了马在嚼树叶的声音。
“啊！等一等，”罗多尔夫央求道，“别急着回去！再待一会儿！”
他把她带到更远的地方，绕着一个小池塘慢慢地走着。绿色的浮萍遮盖住水面，残荷静静地立在灯心草中。他们的脚步声惊起一只只青蛙，它们从草丛中跳出来，急忙躲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她在说，“我真不该听信您的话。”“为什么？……爱玛！爱玛！”
“唉！罗多尔夫！……”少妇一边讷讷地说，一边把头侧过去，靠在他肩上。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她把头仰起，在叹息中把粉颈迎向罗多尔夫，接着，她浑身酥软，泪流满面，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在久久的颤抖中把身体给了他。
暮色降临，落日的余晖流满过树枝照射到她身上，使她睁不开眼。在她身边的叶丛或地上，随处可见斑斑光影在晃动。四周一片寂静，树林里似乎飘逸出一种温馨的气息。她的心又开始急速地跳动，血液像温顺的河流穿过她的肌肤。
这时，她听到从树林外的峰峦上远远地传来一声粗犷而悠长的叫声，在她静静听来好像是首美妙的音乐。有一匹马的笼头断了，罗多尔夫嘴里叼着雪茄，正用小刀修理。
他们沿原路返回永镇，周围的一切跟他们来时一模一样。可对她来说，却发生了件比移山填海更重大的事。罗多尔夫不时拿起她的手吻一下。
骑在马背上的爱玛实在迷人！她柳腰挺直，双膝弯曲贴着马鬃，在晚霞的映衬下，更显得容光焕发。
来到镇上，她策马小跑在石板路上。镇民们从窗口望着她。晚餐时，她丈夫发现她气色极佳，可是当他问起他们出游的情形时，她却似乎没听见。她只是将手肘支在盘子两边，两侧燃着两支蜡烛。
“爱玛！”夏尔叫她。“什么事？”
“是这样，今天下午我到亚历山大先生家去了，他有一匹身体还很强健的不满3岁的母马，只是膝盖受了点伤，闲放着，我确信只要花上百把埃居就能把它买下来……”
他补充说：“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就买下了……告诉我，我是否做对了？”她点头赞同。过了一刻钟后，她问道：“今晚你还出门吗？”“是的。怎么啦？”“哦！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
夏尔走了之后，她就上楼，把自己反锁在房里。
她仍有点眩晕，似乎又看到了树木、道路、沟壑、罗多尔夫，还感觉到他紧紧的拥抱，和树叶的晃动、灯心草的摇曳。
当她从镜中看到自己模样时，大吃一惊。她从未发现自己的眼睛这么大、这么黑，这么深邃，好像服下了什么灵丹妙药，使她变得更美了。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我有了一个情人！我有了一个情人！”想到此不禁心花怒放，俨然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她终于拥有这爱情的欢愉、幸福的狂热，这些原已令她绝望的东西。她正在进入一个男欢女爱，令人心醉神迷和疯狂的神奇世界。她仿佛被包容在一望无际的碧空下，情感的峰巅在她心灵的光照下熠熠生辉，平庸的生活仿佛已退到在这些山峰之间的谷底，一直在最底下，阴影里，远远的地方。
这时，她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些与人通奸的女人组成的激情飞扬的群体。在她的记忆里用令她入迷的修女们的嗓音唱了起来。而她自己也越来越投入，在自视为这类令她艳羡之深的多情女子之后，变成这幻想世界中的一个真实部分，实现她青春时期的夙愿。而且，她还感到一种报复后的满足。她受的罪还不够！但她现在正得意，而爱情，经过长期的压抑，带着欢快的沸腾，毫无保留地喷涌出来。她细细品尝这种爱情的滋味，并不觉得内疚、不安和慌乱。第二天又带来了新的欢乐。他们海誓山盟。爱玛向罗多尔夫倾诉自己的种种烦恼。罗多尔夫用吻打断她，她微闭着眼睛凝视着罗多尔夫，要他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并一遍遍地说爱她。像昨天一样，他们又来到了树森里木鞋匠低矮的茅棚。他们依偎着，坐在一张干树叶铺成的床上。
从这天起，他们每晚都互相写情书。爱玛把写好的信送到园子尽头的墙缝里。爱玛总嫌他的信写得太短。一天早上，夏尔天没亮就离开家，爱玛立刻产生了去见到罗多尔夫的念头。早去早回，谁也不会知道的。她再抑制不住心头的欲火。她很快走上了牧场，急急忙忙奔向胡谢特。
天方破晓，爱玛远远地认出了情人的家，屋顶上两个燕尾风向标被晨光清晰地勾勒出黑色的轮廓。
穿过院子有一栋住宅正屋，大概那就是别墅了。爱玛走了进去，那些墙壁好像她一靠近就自动分开让路似的。她沿着宽大的楼梯来到走廊上。爱玛拨开门栓，看见房间最里边有个男人在睡觉，那人正是罗多尔夫。她发出一声欢叫。
“是你！是你！”罗多尔夫惊讶地说，“你怎么了？……啊，你的衣服湿了！”
“我爱你！”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答道。
头一次冒险取得成功后，每逢夏尔一大清早出门，爱玛就急忙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下通往河岸的石阶……但如果走牛的桥板被抽掉了，她就只得沿着河边的墙脚走一段路了。陡峭的河岸很滑，她得用手抓住枯萎的野萝卜叶丛。然后她得跌跌撞撞穿过刚犁耕的农田，小巧的皮靴踩进泥里，陷得深深的拔不动，方巾系在头上，在风中拂动，她走上了草场；她又怕牛，就奔跑起来。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那里，脸蛋儿跑得通红，周身散发出青春的活力、绿草地和野外的清新气息。这时，罗多尔夫睡得正香，她就像早晨的春天，闯进他的卧房。
窗户上挂着黄色窗帘使房间里光线模糊。爱玛眨着两眼摸索着，头发上的露珠就像在她脸庞镶上了一个黄玉的光环。罗多尔夫笑着把她拉过去，紧紧地拥在怀里。
事后，她总要察看这个房间，用他的梳子梳头，对着他的镜子照脸。还常常把他的大烟斗的烟嘴叼在嘴里。
每次分手还得磨蹭很长时间。爱玛泪水涟涟，再也不想离开罗多尔夫。似乎有种力量一次次驱使她缠住罗多尔夫。竟至有一天，看到她又突然到来，他皱起了眉头，显得很不高兴。
“你怎么啦？”她问，“生病了？告诉我好吗？”他严肃地告诉她，这样频繁来访，越来越轻率，将会损害她的名誉。
九
罗多尔夫的担心渐渐地影响了爱玛。起初，她完全陶醉在爱情中什么都不想。可现在，它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产生对事情败露的恐惧。每次从罗多尔夫那里回来，她都谨慎地环顾四周，就连一个人影或一扇窗户都不放过。
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会被吓得脸色苍白，身子瑟瑟发抖。
一天早上，她正提心吊胆地往家走。突然，她发现一支猎枪正指向她。这个枪管从一个小木桶边上斜伸出来，一半埋在沟边的草丛里。爱玛都快吓昏过去了，但她仍强撑着往前走。这时，有一个人从木桶里钻出来，就像从玩偶盒里弹起来的弹簧小鬼。这个人的护腿一直扣到膝盖，帽檐盖住了眼睛上，两片嘴唇发抖，鼻子通红。原来是比奈队长，正埋伏在那里打野鸭子。
“您靠近前该吱一声才是！”他嚷嚷道，“当你看到枪时应该打声招呼。”
收税官这么嚷嚷是想掩盖刚才的惊慌，因为省里有规定，除了驾船捕捉外，禁止用其他方式猎取野鸭。比奈先生虽然循规蹈矩，这时却正在做违背禁令的事情。刚才他听到动静，还以为是乡村警察来了，真把他吓坏了。
当看到是爱玛，他才消除了紧张，立刻和爱玛聊上了：
“今天天气不热，挺凉爽的呢！”爱玛没搭腔，他接着说：“您怎么出来这么早？”
“是早，”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去了孩子的奶妈家。”“哦！我知道了！我天一亮就来了，可这鬼天气阴沉沉的，除非有鸟正好撞到我的枪口上……”“再见，比奈先生。”爱玛急急打断他的话，转身走了。“再见，夫人。”比奈冷冷地说。他又钻进木桶里去了。爱玛责怪自己不该这么不礼貌地离开收税官。他一定会起疑心的。去奶妈家的谎话简直太糟糕了，永镇人人都知道贝尔特一年前就被接回家了。再说，这儿附近又没有人家，这条路只通向胡谢特，所以，比奈肯定能猜到她的从哪儿来，他也不会守口如瓶，一定会逢人就讲！直至傍晚，她心里还七上八下的，费尽心思编造谎言，眼前总浮现出比奈的傻样。
晚餐后，夏尔见她心情不好，就带她到药房老板家散散心，碰到的第一人偏偏是这位收税官！他站在柜台前，他在说：
“请给我半盎司浓硫酸。”“于斯丹，”药剂师大声说，“快拿硫酸来。”
接着，他对正要上楼去郝梅太太房里的爱玛说：“不用上去了，她很快就下来。您先在炉子边暖和暖和……请原谅……您好，博士（药房老板特别喜欢用‘博士’这个称呼，好像这么称呼别人，也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小心捣臼。你倒不如去小客厅里搬些椅子来，你知道大客厅里的软椅是不能动的。”
郝梅急急忙忙跑出柜台，想把软椅放回原处。这时，比奈又找他要半盎司糖酸。
“糖酸？”药房老板傲然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我还没听说过呢！估计您要的是草酸吧？草酸，是不是？”
比奈解释说，他要的是一种用来配制除锈水的腐蚀剂，以便清除猎具上的锈斑。爱玛一阵哆嗦。老板说：
“的确，是天气潮湿造成的。”“不过，”收税官似话中有话地说，“有人还是有办法哩。”
爱玛几乎要晕倒。“请再给我……”“他怎么还不走！”她心里嘀咕。
“半盎司松香和松脂、4盎司黄蜡、半盎司骨炭三份，我要清洗装备上的漆皮。”
药剂师开始切蜡，这时，郝梅太太抱着伊尔玛下楼来了，旁边是拿破仑，后面跟着阿达莉。她坐到紧靠窗边的丝绒凳子上，小男孩蹲在一张板凳上，阿达莉在父亲身边的枣盒旁转来转去。郝梅在用漏斗装瓶，然后盖上盖子，贴上标签，把它们包装好。屋里非常安静，除了砝码放到天平盘里的声音和药剂师训徒的低语。
“您的小女儿还好吗？”郝梅太太突然问道。“闭嘴！”她丈夫喝道，他正在草稿本上写些数目字。“您怎么没带她过来？”郝梅太太又低声问道。“嘘！嘘！”爱玛指着药剂师说。不过，比奈在专注地看账目单，似乎没听见她们的话。
他终于走了。爱玛这才觉得轻松了些，长叹了一口气。
“您喘气很费劲！”郝梅太太说。“噢！天热的缘故吧。”她答道。第二天，爱玛和罗多尔夫就计划着他们的幽会。爱玛准备用礼品拉拢她的女仆，不过，最好还是在永镇不显眼的房子。罗多尔夫说让他去找。
那年一整个冬天，每星期三四次，天黑以后，罗多尔夫就来到包法利家的园子里。爱玛悄悄地拔掉了栅栏门的门闩，夏尔还以为丢了。
罗多尔夫朝百叶窗上扔了一把沙子，作为幽会的暗号。
星星在落光了叶子的茉莉花枝丫间闪烁着。他们听到小河在身后流淌，干裂的芦苇，不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树丛的阴影层层叠叠地在黑中鼓起，有时它们一齐簌簌颤动，有时又此起彼伏，仿佛黑色的巨浪扑上前来，铺天盖地地要把他们吞没。夜间的寒气使他们拥抱得更紧，唇齿间吐出的叹息也仿佛更加深沉。隐约间他们看到对方的眼睛仿佛更大，而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的话语，落进沉寂中，也落到他们心上，带着水晶的音品，余音缭绕，不断地回响。
若天下雨了，他们就躲到车库和走廊间的诊断室。她点起从厨房里拿来、早就藏在书后面的蜡烛。罗多尔夫大模大样地就像待在自己家。看到书柜、书桌，以及房间里其他的一切，他不禁得意，不由得对夏尔说了许多大不敬的笑话，使爱玛大为窘迫。爱玛真希望他正经一些，表现得很热烈，就像那一次，她好像听到小径上有人走来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她说。他立即吹灭蜡烛。“你带手枪了吗？”“干什么用？”“这……保护自己呀。”爱玛说道。
“防备你丈夫？那可怜的家伙！哼！”罗多尔夫说着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弹一下指头就能把他捻碎了。”他的勇气使她大为钦佩，虽然这种鲁莽和粗野的行为，让她反感。关于这次手枪的谈话，罗多尔夫思虑了一阵。如果她说这话是认真的，他认为那就很愚蠢，甚至挺可恶了，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憎恨那个善良的夏尔，罗多尔夫并非很妒忌他。在这个问题上，倒是爱玛一本正经地向他发誓，而他觉得这个誓言没有品位。
“当然不是！您知道的，是不可能的。”她起身要走。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站住了，用那充满柔情的湿润的眼睛注视了他一会儿，很快地说道：“哎呀！行了，别再说了……马在哪儿？我们回去吧。”
他做出气恼的样子。她再三地问：“马在哪儿？马在哪儿？”罗多尔夫诡秘地微笑，目光发直，牙关紧咬，张开双臂向她逼来。她发抖地往后退，结结巴巴地说：“啊！你吓着我了！您伤害我了！我们回去吧。”“要回去就回去吧。”他改变了脸上的表情，又变成恭敬、温文尔雅和羞怯。她挽起了他的胳膊一起往回走。他说：“您怎么啦？为什么？我真不明白。您一定是误解了吧？在我心目中您是神坛上的圣母玛利亚。没有您我就活不下去！我需要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的声音，感触到您的思想。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她半推半就，就让他这样搂着往前走。
他们听到了马在嚼树叶的声音。
“啊！等一等，”罗多尔夫央求道，“别急着回去！再待一会儿！”
他把她带到更远的地方，绕着一个小池塘慢慢地走着。绿色的浮萍遮盖住水面，残荷静静地立在灯心草中。他们的脚步声惊起一只只青蛙，它们从草丛中跳出来，急忙躲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她在说，“我真不该听信您的话。”“为什么？……爱玛！爱玛！”
“唉！罗多尔夫！……”少妇一边讷讷地说，一边把头侧过去，靠在他肩上。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她把头仰起，在叹息中把粉颈迎向罗多尔夫，接着，她浑身酥软，泪流满面，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在久久的颤抖中把身体给了他。
暮色降临，落日的余晖流满过树枝照射到她身上，使她睁不开眼。在她身边的叶丛或地上，随处可见斑斑光影在晃动。四周一片寂静，树林里似乎飘逸出一种温馨的气息。她的心又开始急速地跳动，血液像温顺的河流穿过她的肌肤。
这时，她听到从树林外的峰峦上远远地传来一声粗犷而悠长的叫声，在她静静听来好像是首美妙的音乐。有一匹马的笼头断了，罗多尔夫嘴里叼着雪茄，正用小刀修理。
他们沿原路返回永镇，周围的一切跟他们来时一模一样。可对她来说，却发生了件比移山填海更重大的事。罗多尔夫不时拿起她的手吻一下。
骑在马背上的爱玛实在迷人！她柳腰挺直，双膝弯曲贴着马鬃，在晚霞的映衬下，更显得容光焕发。
来到镇上，她策马小跑在石板路上。镇民们从窗口望着她。晚餐时，她丈夫发现她气色极佳，可是当他问起他们出游的情形时，她却似乎没听见。她只是将手肘支在盘子两边，两侧燃着两支蜡烛。
“爱玛！”夏尔叫她。“什么事？”
“是这样，今天下午我到亚历山大先生家去了，他有一匹身体还很强健的不满3岁的母马，只是膝盖受了点伤，闲放着，我确信只要花上百把埃居就能把它买下来……”
他补充说：“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就买下了……告诉我，我是否做对了？”她点头赞同。过了一刻钟后，她问道：“今晚你还出门吗？”“是的。怎么啦？”“哦！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
夏尔走了之后，她就上楼，把自己反锁在房里。
她仍有点眩晕，似乎又看到了树木、道路、沟壑、罗多尔夫，还感觉到他紧紧的拥抱，和树叶的晃动、灯心草的摇曳。
当她从镜中看到自己模样时，大吃一惊。她从未发现自己的眼睛这么大、这么黑，这么深邃，好像服下了什么灵丹妙药，使她变得更美了。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我有了一个情人！我有了一个情人！”想到此不禁心花怒放，俨然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她终于拥有这爱情的欢愉、幸福的狂热，这些原已令她绝望的东西。她正在进入一个男欢女爱，令人心醉神迷和疯狂的神奇世界。她仿佛被包容在一望无际的碧空下，情感的峰巅在她心灵的光照下熠熠生辉，平庸的生活仿佛已退到在这些山峰之间的谷底，一直在最底下，阴影里，远远的地方。
这时，她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些与人通奸的女人组成的激情飞扬的群体。在她的记忆里用令她入迷的修女们的嗓音唱了起来。而她自己也越来越投入，在自视为这类令她艳羡之深的多情女子之后，变成这幻想世界中的一个真实部分，实现她青春时期的夙愿。而且，她还感到一种报复后的满足。她受的罪还不够！但她现在正得意，而爱情，经过长期的压抑，带着欢快的沸腾，毫无保留地喷涌出来。她细细品尝这种爱情的滋味，并不觉得内疚、不安和慌乱。第二天又带来了新的欢乐。他们海誓山盟。爱玛向罗多尔夫倾诉自己的种种烦恼。罗多尔夫用吻打断她，她微闭着眼睛凝视着罗多尔夫，要他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并一遍遍地说爱她。像昨天一样，他们又来到了树森里木鞋匠低矮的茅棚。他们依偎着，坐在一张干树叶铺成的床上。
从这天起，他们每晚都互相写情书。爱玛把写好的信送到园子尽头的墙缝里。爱玛总嫌他的信写得太短。一天早上，夏尔天没亮就离开家，爱玛立刻产生了去见到罗多尔夫的念头。早去早回，谁也不会知道的。她再抑制不住心头的欲火。她很快走上了牧场，急急忙忙奔向胡谢特。
天方破晓，爱玛远远地认出了情人的家，屋顶上两个燕尾风向标被晨光清晰地勾勒出黑色的轮廓。
穿过院子有一栋住宅正屋，大概那就是别墅了。爱玛走了进去，那些墙壁好像她一靠近就自动分开让路似的。她沿着宽大的楼梯来到走廊上。爱玛拨开门栓，看见房间最里边有个男人在睡觉，那人正是罗多尔夫。她发出一声欢叫。
“是你！是你！”罗多尔夫惊讶地说，“你怎么了？……啊，你的衣服湿了！”
“我爱你！”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答道。
头一次冒险取得成功后，每逢夏尔一大清早出门，爱玛就急忙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下通往河岸的石阶……但如果走牛的桥板被抽掉了，她就只得沿着河边的墙脚走一段路了。陡峭的河岸很滑，她得用手抓住枯萎的野萝卜叶丛。然后她得跌跌撞撞穿过刚犁耕的农田，小巧的皮靴踩进泥里，陷得深深的拔不动，方巾系在头上，在风中拂动，她走上了草场；她又怕牛，就奔跑起来。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那里，脸蛋儿跑得通红，周身散发出青春的活力、绿草地和野外的清新气息。这时，罗多尔夫睡得正香，她就像早晨的春天，闯进他的卧房。
窗户上挂着黄色窗帘使房间里光线模糊。爱玛眨着两眼摸索着，头发上的露珠就像在她脸庞镶上了一个黄玉的光环。罗多尔夫笑着把她拉过去，紧紧地拥在怀里。
事后，她总要察看这个房间，用他的梳子梳头，对着他的镜子照脸。还常常把他的大烟斗的烟嘴叼在嘴里。
每次分手还得磨蹭很长时间。爱玛泪水涟涟，再也不想离开罗多尔夫。似乎有种力量一次次驱使她缠住罗多尔夫。竟至有一天，看到她又突然到来，他皱起了眉头，显得很不高兴。
“你怎么啦？”她问，“生病了？告诉我好吗？”他严肃地告诉她，这样频繁来访，越来越轻率，将会损害她的名誉。
九
罗多尔夫的担心渐渐地影响了爱玛。起初，她完全陶醉在爱情中什么都不想。可现在，它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产生对事情败露的恐惧。每次从罗多尔夫那里回来，她都谨慎地环顾四周，就连一个人影或一扇窗户都不放过。
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会被吓得脸色苍白，身子瑟瑟发抖。
一天早上，她正提心吊胆地往家走。突然，她发现一支猎枪正指向她。这个枪管从一个小木桶边上斜伸出来，一半埋在沟边的草丛里。爱玛都快吓昏过去了，但她仍强撑着往前走。这时，有一个人从木桶里钻出来，就像从玩偶盒里弹起来的弹簧小鬼。这个人的护腿一直扣到膝盖，帽檐盖住了眼睛上，两片嘴唇发抖，鼻子通红。原来是比奈队长，正埋伏在那里打野鸭子。
“您靠近前该吱一声才是！”他嚷嚷道，“当你看到枪时应该打声招呼。”
收税官这么嚷嚷是想掩盖刚才的惊慌，因为省里有规定，除了驾船捕捉外，禁止用其他方式猎取野鸭。比奈先生虽然循规蹈矩，这时却正在做违背禁令的事情。刚才他听到动静，还以为是乡村警察来了，真把他吓坏了。
当看到是爱玛，他才消除了紧张，立刻和爱玛聊上了：
“今天天气不热，挺凉爽的呢！”爱玛没搭腔，他接着说：“您怎么出来这么早？”
“是早，”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去了孩子的奶妈家。”“哦！我知道了！我天一亮就来了，可这鬼天气阴沉沉的，除非有鸟正好撞到我的枪口上……”“再见，比奈先生。”爱玛急急打断他的话，转身走了。“再见，夫人。”比奈冷冷地说。他又钻进木桶里去了。爱玛责怪自己不该这么不礼貌地离开收税官。他一定会起疑心的。去奶妈家的谎话简直太糟糕了，永镇人人都知道贝尔特一年前就被接回家了。再说，这儿附近又没有人家，这条路只通向胡谢特，所以，比奈肯定能猜到她的从哪儿来，他也不会守口如瓶，一定会逢人就讲！直至傍晚，她心里还七上八下的，费尽心思编造谎言，眼前总浮现出比奈的傻样。
晚餐后，夏尔见她心情不好，就带她到药房老板家散散心，碰到的第一人偏偏是这位收税官！他站在柜台前，他在说：
“请给我半盎司浓硫酸。”“于斯丹，”药剂师大声说，“快拿硫酸来。”
接着，他对正要上楼去郝梅太太房里的爱玛说：“不用上去了，她很快就下来。您先在炉子边暖和暖和……请原谅……您好，博士（药房老板特别喜欢用‘博士’这个称呼，好像这么称呼别人，也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小心捣臼。你倒不如去小客厅里搬些椅子来，你知道大客厅里的软椅是不能动的。”
郝梅急急忙忙跑出柜台，想把软椅放回原处。这时，比奈又找他要半盎司糖酸。
“糖酸？”药房老板傲然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我还没听说过呢！估计您要的是草酸吧？草酸，是不是？”
比奈解释说，他要的是一种用来配制除锈水的腐蚀剂，以便清除猎具上的锈斑。爱玛一阵哆嗦。老板说：
“的确，是天气潮湿造成的。”“不过，”收税官似话中有话地说，“有人还是有办法哩。”
爱玛几乎要晕倒。“请再给我……”“他怎么还不走！”她心里嘀咕。
“半盎司松香和松脂、4盎司黄蜡、半盎司骨炭三份，我要清洗装备上的漆皮。”
药剂师开始切蜡，这时，郝梅太太抱着伊尔玛下楼来了，旁边是拿破仑，后面跟着阿达莉。她坐到紧靠窗边的丝绒凳子上，小男孩蹲在一张板凳上，阿达莉在父亲身边的枣盒旁转来转去。郝梅在用漏斗装瓶，然后盖上盖子，贴上标签，把它们包装好。屋里非常安静，除了砝码放到天平盘里的声音和药剂师训徒的低语。
“您的小女儿还好吗？”郝梅太太突然问道。“闭嘴！”她丈夫喝道，他正在草稿本上写些数目字。“您怎么没带她过来？”郝梅太太又低声问道。“嘘！嘘！”爱玛指着药剂师说。不过，比奈在专注地看账目单，似乎没听见她们的话。
他终于走了。爱玛这才觉得轻松了些，长叹了一口气。
“您喘气很费劲！”郝梅太太说。“噢！天热的缘故吧。”她答道。第二天，爱玛和罗多尔夫就计划着他们的幽会。爱玛准备用礼品拉拢她的女仆，不过，最好还是在永镇不显眼的房子。罗多尔夫说让他去找。
那年一整个冬天，每星期三四次，天黑以后，罗多尔夫就来到包法利家的园子里。爱玛悄悄地拔掉了栅栏门的门闩，夏尔还以为丢了。
罗多尔夫朝百叶窗上扔了一把沙子，作为幽会的暗号。
星星在落光了叶子的茉莉花枝丫间闪烁着。他们听到小河在身后流淌，干裂的芦苇，不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树丛的阴影层层叠叠地在黑中鼓起，有时它们一齐簌簌颤动，有时又此起彼伏，仿佛黑色的巨浪扑上前来，铺天盖地地要把他们吞没。夜间的寒气使他们拥抱得更紧，唇齿间吐出的叹息也仿佛更加深沉。隐约间他们看到对方的眼睛仿佛更大，而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的话语，落进沉寂中，也落到他们心上，带着水晶的音品，余音缭绕，不断地回响。
若天下雨了，他们就躲到车库和走廊间的诊断室。她点起从厨房里拿来、早就藏在书后面的蜡烛。罗多尔夫大模大样地就像待在自己家。看到书柜、书桌，以及房间里其他的一切，他不禁得意，不由得对夏尔说了许多大不敬的笑话，使爱玛大为窘迫。爱玛真希望他正经一些，表现得很热烈，就像那一次，她好像听到小径上有人走来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她说。他立即吹灭蜡烛。“你带手枪了吗？”“干什么用？”“这……保护自己呀。”爱玛说道。
“防备你丈夫？那可怜的家伙！哼！”罗多尔夫说着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弹一下指头就能把他捻碎了。”他的勇气使她大为钦佩，虽然这种鲁莽和粗野的行为，让她反感。关于这次手枪的谈话，罗多尔夫思虑了一阵。如果她说这话是认真的，他认为那就很愚蠢，甚至挺可恶了，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憎恨那个善良的夏尔，罗多尔夫并非很妒忌他。在这个问题上，倒是爱玛一本正经地向他发誓，而他觉得这个誓言没有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