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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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母亲的艰苦生活(七)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阳光明媚,人们坐在村子的戏台前开会。戏台下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虽然日子比原来好过一点儿,但吃穿用度还是没有改善,庄稼汉成年累月的干活,黝黑的脸上依然写满了沧桑,补丁摞着补丁,破胶鞋拖拉在脚上,妇女们蓝色的偏襟大褂洗得发白,手里抱着的孩子,还穿着冬天的棉袄,一冬天没有拆洗,衣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目,衣襟前磨得黑亮黑亮的。他们没有文化,不懂政治,眼神里依然充满迷茫,无数次的变革,无数次戏台前等待,对于他们只是服从。站在台上的大队书记,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乡亲们,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了,中央有文件了,改革开放了,这个要打破大锅饭了,土地要包产到户,包干到户,多劳多得,家家户户要给自己种地了。别的地方早就实施了,我们穷乡僻壤接收信息晚,我们也要这样搞了。

    大队干部激情四溢地在台上喊着,下面的人听得一头雾水,就有人喊:“你说那文绉绉的有甚用,装什么文化人,你直接告诉我们咋干活就行嘞!

    大队干部从台下跳下来说:“相邻们,就是把原来集体的地分到各家各户去,自己种粮食,种下除了交公粮,剩下就都是自己说了算。

    这么一说,人们似乎懂了,整个人群沸腾起来:本家大娘拽着大队干部说:“三愣子,你说啥,大队的地要分给个人了,哎呀!我家凤儿走得早,留下都是女娃,我就一个儿,不成器的,一天懒得成了二流子了,你说分给我咋种呀!原来大队还照顾我,你说把地分出来,没人种,我们家这不是要饿死吗?

    刚出月子的母亲抱着妞,手里牵着妞的哥哥,说道:“大娘哎!对咱农民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们自己种,自己收,勤快点儿,再也不用饿肚子了,你得说说我那懒汉大哥,把家撑起来。

    本家大娘叹了口气不作声了。可其他人们还在为这件事的利弊热烈得讨论着,几家欢笑几家愁。可谁有能阻挡得了历史向前的大潮呢。没过几天土地就分到了各家各户。

    每家每户不但分了地,现在政策宽了,家家户户还养了鸡,养了猪。母亲也买了几只鸡仔,和几头母猪。原来死气沉沉的小院子里如今生机盎然起来。母亲本来就是一个种田的好手,如今更加热爱起她的土地来。早晨,别人还在熟睡,就在地里辛勤劳作起来,回来安顿好孩子,半晌带上干粮,一直干到太阳下山。每天如此,她坚信只要在地里留了汗,地里就一定可以开出花。果然,生机一片的庄稼地里,母亲家的出奇的好。而往往挨着的大娘家的地,每天除了看见大娘佝偻着背,带着两个孙女过来料理一下,再寻不见家里那个懒汉男人。这播种的季节要过了,地还没有翻完。

    母亲看看太阳离下山还早,自己家的地已经翻腾完了,母亲拿起锄头在大娘家的地翻腾起来,母亲越干越起劲,不知不觉天色开始薄暗,夜幕要降临了。母亲这才抬起头,原来热闹的庄稼地里早空无一人,母亲想着活不多了,赶在天黑之前干完,于是又低头锄起地来。这时母亲突然觉得背后一阵阴风袭来,自己的肩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母亲猛得回头惊呼道:“是谁?”可背后空无一人,接着阴风里似乎传来女人的笑声,毛骨悚然,吓得母亲出了一身冷汗,母亲拿起锄头破口大骂:“凤儿,是你吗?你不要不识好歹,我是看见你留下得两个娃可怜的没个娘,想帮帮这个家,你倒还来唬我,看我不锄死你,我还怕你个鬼不成,赶紧给我滚开。母亲虚张声势,一边扯高嗓子大骂,一边跌跌撞撞的往村子里跑去,看见灯光的时候,母亲的心才放下来,一回到家一边大哭一边给孩子们做饭,谁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就那样哭着,没有男人的庇护,女人的世界随时可以崩塌。

    母亲,可怜的母亲,不得不勤劳的母亲,不得不勇敢的母亲,早已适应父亲不在的生活,家里除了她一个女人,就是弱小的孩子,弱小的孩子要看着更弱小的孩子,她才能抽出身做更多的事情。晚上,孤灯冷灶,辛劳一天回来让鸡入笼,猪入圈,给孩子们做饭,母亲常常把这一切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近来山上的狼总是要入村偷袭,家家户户得牲畜都被狼叼走过,入夜,母亲听见猪在不停的叫,母亲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狼又来偷猪了,母亲赶紧翻身下床,拿跟棍子追了出去,狼叼了猪就跑,母亲紧追不舍,一直追到狼扔下猪逃走,那是母亲才喂了几个月的小猪仔,母亲指望年底能卖个好价钱,母亲又怎能忍心让它成了狼的口中食呢。母亲救下小猪,发现自己离村子已经很远,自已生更半夜的一个女人家追出二里地去,母亲又突然想起,门是开着的,炕上躺着自己的孩子,若再有狼进去,把孩子给叼了,母亲惊出一身冷汗来,抱着猪仔,想家疯跑去。母亲推开门,昏黄的灯光下,孩子们正睡得香甜,母亲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自己好傻,好傻,为了一头猪仔,自己的命不顾,自己娃的命也不顾,母亲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天道酬勤,农民的汗水终究不会白流,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小米,玉米,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了,早起家家户户吃的都是小米稠饭,晌午有时还能吃顿面,若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面管够,有时还能吃顿白米。挨饿的日子,吃黑疙瘩的日子过去了。母亲养得猪年年是村里最肥的,除了杀一头自己家尝尝,还能卖给收购站,卖个闲钱,手头也宽裕一点儿。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多起来,除了农忙也能四处去别人家拉拉话,到别人的炕头上摔个扑克,乐一乐。

    没多久山里通往城里的路也修了,父亲再也不用翻几座山了,回来的次数也多了,每次回来还能从城里带点儿稀罕物来,给孩子们尝尝。日子和以前比真的是天翻地覆,母亲就一直想这么幸福下去,作为一个地道的农妇她认为侍弄好地,看好娃,喂了鸡,养了猪,吃喝不愁就是她最好的生活,她也想自己的孩子长大也拥有她这样的生活,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这样幸福下去。可有一天父亲从城里回来高诉她:你创造的这一切,你辛苦得来的这一切,都扔掉,都不要了,地不要,猪不要,鸡不要,我们要到城里去了,去过好日子去了。母亲愕然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相信这个男人,这个只上过三天学的女人,这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女人,背井离乡,众叛亲离,为这个男人嫁到这穷乡僻壤,给他生儿育女,为他娘养老送终,为了她几年不敢回趟娘家,这期间死了大哥,瞎了二哥,为了这个飘摇不定的家,拼命干活,夜里追狼,于自己性命不顾,每一件都是戳心窝的事情。如今日子往前奔,好过了,他又要让自己扔掉一切,跟他到那没有自己根儿的城里去,母亲是迷茫的,是倔强的,大喊:“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