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者
字体: 16 + -

38

    邵毅平狠狠跺了一下脚,头顶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搁在平时他一般会故意咳嗽一声,那样声控更轻松些。

    借着昏黄微弱的灯光,他赶紧将一只手伸进公文皮包的内层,用手指触探着家门钥匙。本来无需这么费劲的,只是今天手里多了一个碍事儿的纸袋。

    找到钥匙开了门,邵毅平缓缓步入屋内。

    这是一个布局规整的三居室,整栋楼建造于上世纪70年代,一共只有6层,所以没有电梯,楼梯、走廊等不少地方都泛着老旧的光泽,但楼内被打扫得十分整洁有序,每间单元房内的空间也以明亮宽敞见长,邻里之间的间距更是令人舒适。这迎合了多数政府工作者的胃口:保守、低调、清高和隐私。

    自从踏上仕途,邵毅平已经在这栋楼里居住了将近10年。不,准确地说,是他和邵珑珑共同在这里生活了将近10年。

    他随手将购物纸袋扔到客厅的单人沙发上,转身脱下自己的风衣,连同公文包一起,像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地放在门厅衣帽镜前。他喜欢这样一丝不苟的感觉,就像他从来都只穿有着整齐领角的白衬衣,不会碰那些松垮的休闲装一样。

    接下来,他把家里简单地看了看。珑珑的房间收拾得挺整齐,还是孩子住院前自己打扫的,珑珑也喜欢将事物安排得井然有序,这一点他百分百确信是遗传了自己的基因。房间内小小的书桌和衣柜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土,墙壁上贴着几幅海报,记录下的都是足球和篮球明星在运动场上英姿飒爽的瞬间。他知道珑珑其实从不爱看体育节目,挂这些海报,可能完全是出于一种渴望和羡慕的心理。人越缺少什么,反而越憧憬什么,成年人或许还能够将这种憧憬用酸葡萄心态掩饰起来,可小孩子却勇于*裸地直面。

    邵毅平轻叹了下气,心里却并没有为儿子这正常人的渴望感到酸楚,反而笃定地安慰着自己:他迟早会明白的,他的大脑聪明到应该会不停思考逻辑性更强的事物。有一件事,邵毅平毫不怀疑,那就是虽然现在的珑珑只有11岁,只能在数学这一科上展现出异于常人的高超能力,可一旦当他接触过物理、化学、生物这样的学科后,珑珑就将变得更加所向披靡,惊人的天赋迟早会令他自己和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邵毅平走进厨房。灶台上空空如也,一个小煮锅套在一个炒菜的不粘锅中,里面胡乱地插着一把铲子和几幅碗筷,很委屈地被搁置在厨房的角落里,其余则什么也没有。也难怪,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家做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最后,邵毅平转到卫生间。整个家里还能看出有人在住的痕迹,恐怕就只有这里了。洗脸台和淋浴相邻,摆着最简单的洗漱用具。每天回家后,邵毅平都要来简单洗一把脸,把自己疲惫警惕的大脑暂时放空,这是他每天唯一的一点算得上彻底休息的时间。

    挂钩上是一条深蓝色的毛巾,泛着潮,另一条蓝白相间条纹的毛巾则小一圈,已经有些日子没被用过,看起来又脏又旧。他低下头,看到脚上穿着的是一双样式普通的黑色拖鞋,邵珑珑的藏青色洞洞拖鞋则端正地摆在卫生间的一角。

    不知被什么触动了心弦,这么多年来他首次意识到一件事:家里几乎看不到鲜艳的色彩,太缺乏女人的气息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璐。他从不否认*璐是一名优秀的女性,如果想象跟她组成一个家庭,日子应该会过得安定且平稳。这或许不是20岁时的他所希望的,却应是如今已近40岁的他所需要的。

    也许该给彼此一次机会。

    这样想着,他来到沙发边,小心地拿起下午*璐送给他的购物纸袋,踱步走进了卧室。

    虽然是休闲服,也应该挂起来。邵毅平拉开衣柜,衣杆上整齐地挂着一排大同小异的服装,一半是深色系的西服套装,一半是款式极其相近的白衬衫。突然,他的视线落在衣柜最下面一层一团黑魆魆的东西上。这些天以来都没有注意到,可今天偏偏鬼使神差地发现了......

    黑色帽衫!和下午*璐送给他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那天穿的,就穿过那一次,之后便被他随意地甩到了衣柜的角落,后来一忙,居然忘记处理掉了......

    想到这里,邵毅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赶紧抓起柜子里那件黑色帽衫,大步来到厨房,翻箱倒柜地好不容易找出一把剪刀,对着衣服毫不犹豫地剪了下去。大约十分钟后,邵毅平望着眼前的一堆黑色布片,又迅速转身,从卫生间里找出一个装墩布的铁桶,一股脑儿的将那些黑布都塞进了桶里。

    点火!

    他没忘记先在旁边备好了一盆凉水,只等着碎布烧得差不多了,再一下浇灭。只是一件衣服而已,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况且经历了这样的销毁,更将无迹可寻。

    邵毅平随即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火苗在铁桶里肆意加旺的速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本就不大的厨房内一时间烟雾弥漫。再这样下去,烟雾报警器就该响了,那可不妙!于是他赶紧将一整盆水全部洒在铁桶里,火苗在顽强地几番挣扎后,终于熄灭了。铁桶内剩下丝丝絮絮黑色的残留,已完全看不出本来是什么。

    邵毅平深深吐了口气,喉咙被烟雾呛得干涩发痒。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在寂静紧张的气氛中显得突兀又刺耳。

    邵毅平从茶几上拿起手机,硕大的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萧程”二字。

    “喂?”

    “喂?师兄——”电话那头萧程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慌张,这不像是他惯有的风格。

    邵毅平不禁疑惑地皱起眉头,沉着嗓音问:“怎么了?”

    “喔......”萧程似乎是在竭力思考着措辞,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地道,“是这样的,今天我在做实验,欧阳教授突然来了,跟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情况来得太过突然,邵毅平还没从刚刚烧毁衣服的情境中缓过神来,这时听到萧程的叙述,大脑竟然一片空白,只抓住了关键的字眼儿:欧阳书。

    “他说什么了?”邵毅平下意识地追问。

    “似乎是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邵毅平像是猛然被击中了,立时警觉起来。

    这时电话另一端的萧程倒好像甩去了刚开始的慌乱,思路清晰地讲述道:“其实事情很简单。这些天你也知道,对‘兹扎’病毒的改写一直在向着我们期望的结果顺利进行,大概从昨天开始,我手里的操作就进入到了最关键的一环,所以我一整天都埋头在实验室里,今天傍晚,实验终于做完了,刚巧这时,欧阳教授来找我......”

    萧程讲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邵毅平屏住呼吸,不敢打断他,心急地等待着下文。

    “欧阳教授从一进门就表现得非常奇怪,”萧程又开口了,语气听上去疑惑重重,“你知道的,平日里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话很多,走到哪里都表现得十分活跃,可是今天他在我面前几乎是不苟言笑,说话也没有那么痛快,而是故意说一半留一半,似乎想让我去对他的话展开某种猜测。他先是了解了一下‘兹扎’实验的进展,大家同一个团队的,我也没什么好隐瞒,就把关键的实验成果展示给他看,他也并没有特别兴奋的样子,就说了一句‘好样的,老戴果然没有看错你’。然后他非要和我一起把实验成果留存到改写库,那个时候他倒是看起来比较小心和在意,反复确认了好几次,觉得完全没有问题了,才又和我一起回到实验室。这时候他突然特别认真地跟我说,有一样戴老师留下的东西打算交给我......”

    的确太可疑了!邵毅平在心里迅速地思忖着,“戴老师留下的东西”,几乎有将近百分百的可能性就是那个东西,邵毅平感到一阵心跳加速,原来那个东西真的在欧阳书手上!

    “他说是什么东西了吗?”邵毅平假装不解地问,心里盘算着如果真是那件东西,该怎样瞒住萧程。

    “他没说,”萧程如实回答道,“他只是告诉我那是一件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凝聚了戴老师毕生心血,他考虑再三,最终决定交给我。他说通过‘兹扎’改写看到了我的潜力,觉得这件东西给了我,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没错了!

    邵毅平此时已丝毫不怀疑,戴林钟一定是在死前将那件东西托付给了欧阳书,欧阳书主动接近萧程的目的,正是想要验证,萧程是否是拥有那件东西的最佳人选。看来欧阳书果然不会只为了金钱利益出卖科研成果,自己之前的判断没有错。

    可为什么戴老师不直接把那件东西交给萧程呢?他临死前见到的人不应该是萧程吗?对于这一点,邵毅平一时略感迷惑。

    不过当下他没时间细想,只听萧程的声音又从电话里传来:“欧阳教授要我今晚9点半到改写库去,那个东西他会放在和今天‘兹扎’关键成果一起的保险箱里,目前那个保险箱只有我俩知道。他说我见到东西后,自然就明白是什么了。”

    狡猾的老狐狸!改写库里的构造邵毅平当然一清二楚,共有几百个由特殊材质和方法制作而成的保险箱,专门用于存留基因改写的重要实验数据,每个保险箱都有自己的编号和开启密码,而且改写库本身也需要解锁后人才能进入,外面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接触到改写库里的东西的,就算是内部人员,如果不确定东西放在哪一个保险箱里,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取走自己想要的实验成果。不过欧阳书竟然打算将那件东西和“兹扎”改写的关键数据放在一起,这倒是阴差阳错地给了自己一个一举两得的好机会。简直像天上掉馅饼。

    一定要在萧程之前拿到那个东西和数据!

    邵毅平强作镇定地附和道:“看起来的确是件神秘又重要的东西。”实际却飞快地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刚过7点,时间来得及。

    “喔,”萧程听起来也正满心疑惑,试探着问,“师兄,其实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戴老师留下的会是什么东西呢?毕竟我已经这么多年没在老师身边,而你平时工作上应该还和老师保持有来往。”

    邵毅平听到萧程这样说,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对他的来电原因加以询问才合情合理,于是连忙故作思索的口吻:“原来是这样啊,可是我对你说的这个东西也没有什么想法,真不知道会是什么......”说完,他还刻意停顿了一下,换上亲昵的语气,“老师一向都最疼你,况且我早就不在科研界了,这种研究上的事,老师平时也不会跟我说太多。”

    萧程似乎有些失望,电话里传出短暂的叹息声。

    邵毅平轻声宽慰道:“要我说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欧阳教授那个人一贯喜欢夸大其词,也许只是老师去世前的一项研究进展,欧阳教授是遗传学领域的人,对基因学领域只是一知半解,所以误以为是多了不得的东西了也说不定。”

    果然,这套说辞让萧程暂时打消了疑虑,他最后说了一句:“嗯,师兄不知道的话,就不用费心了,等我拿到东西后再和你联络。”便挂断了电话。

    邵毅平听到听筒里传出“嘟嘟”的声音,条件反射般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

    得悄悄潜入,不能被别人发现,即便被监控拍到,也绝对不能让人看到脸,只要还像上次那样,适当变装就好了。好在改写库里的几百个保险箱倒不需要一一试开,邵毅平知道其中的绝大部分已经被使用,而且萧程有个习惯,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就是比较偏好位置在边缘的保险箱,还特别钟爱数字“7”,所以只要先试那些之前未被使用过、在整间改写库位置靠边且编号里含有7的保险箱就行了,同时符合这样三个条件的保险箱最多不会超过15个,几分钟就能搞定。

    还有件头疼的事,就是如果事后大家发现东西丢失了,萧程一定会说出给自己打过电话的事,那样就会引来怀疑,到时还得为自己想好一套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这时邵毅平瞥见刚刚被自己燃效成灰烬的黑色帽衫,突然感觉一阵懊恼。

    烧早了。

    对了!他灵光一闪,迅速走进卧室,出来时手里已多了一个崭新的购物纸袋。只有一秒钟,他脑海中飞速划过一丝疑问:*璐怎么今天想起送个这样的帽衫给我?但随着紧张情绪的加剧,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一切准备就绪。

    邵毅平站在门边定了定心神,重重吐出一口气,随后用力一拉,稳健地消失在默默关闭了的房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