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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访客?”男人一进门,便声如洪钟般地问道。

    苏左一看,进来之人正是杂志封面上的欧阳书,只是此时可能因为刚刚从外面赶回,走得有些急,他气息稍显急促,脸颊也微微泛着红光。

    苏左终于有机会匆匆打量了一下欧阳书本人。只觉得他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七的样子,属于偏矮偏胖的类型。身穿一件麻布质地的宽松衬衣,下面是一条同色同料的松口麻裤,脚上蹬着一双“老头儿乐”布鞋,这身打扮虽然显得随性了些,却别有一股道骨仙风的韵味。尤其是他的眼睛,黑亮有神,不像一般学究那样戴着眼镜,恨不得从眼神就能看出不善与人交流。欧阳书的目光则给人一种活跃敏捷的感觉,仿佛时刻在捕捉着外界的信息,并同时渴望与他人进行信息互换。他印堂饱满,中气十足,总之整个人显得颇有精气神儿。

    “老师您回来了,这两位是刑警队的苏左队长和周警官。”小曼早已毕恭毕敬地站起了身,此时向欧阳书介绍道。

    “坐,坐。”欧阳书的目光在苏左二人身上扫过,以一种随和自然的姿态招呼道。

    “老师,那您们谈,我先下去了。”小曼在一旁轻声说。

    “叫田姐把午饭端来。”欧阳书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不假思索地吩咐。

    小曼显得有些犹豫:“那......两位警官的午饭......要不要也一起解决?”

    苏左刚想拒绝,就听欧阳书大声喊道:“当然要!盒饭就订三份嘛,一起拿来,我们边吃边聊。”

    小周一听这种情况,不禁笑道:“原来欧阳教授吃的是盒饭呀。”

    “怎么,二位警官吃不惯盒饭?”欧阳书讶异地问。

    “不是,不是,”苏左连忙出面解释,“我们平时吃得很随意的,只是觉得第一次造访就白吃您的午餐,过于叨扰了。”

    欧阳书没理会苏左的客气,而是专断地冲小曼说:“三份盒饭!中午了,你们也都去吃饭休息吧。”

    “好的。”小曼顺从地应了一声,又微笑着朝苏左二人看了看,便步履优美地走出了房间。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苏左礼貌地说了一句客套的话。

    欧阳书摆摆手,似乎毫不在意。没等苏左和小周提问,他倒率先问起问题来:“苏警官,第一次登门,对我这个研究室的印象如何呀?”说完,他眼神锐利地盯着苏左,似乎这是一道教授出给学生的考题。

    苏左笑了笑,略作沉吟,随后清晰地回答:“我认为欧阳教授是个心细如发的有心人!”

    话一出口,不仅欧阳书那满面堆笑的脸颊稍稍僵硬了一秒,连坐在她旁边的小周都不禁微微怔住了身躯。

    苏左对两人的诧异没做过多反应,而是注视着欧阳书的方向,继续自信地说:“整个研究室被设计成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外部灯光昏黄、装修考究,完全封闭式的空间和舒适高雅的整体环境,能够使人享受到一种私密性和安全感,并随之精神放松,心情愉悦;而实验室内部则通透明亮,使人们走入时首先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豁然开朗,随后当看到那么多专业的实验设备和研究人员,又会立刻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权威感和信赖感。这样的设计对于两类人十分适用,首先是病患。许多遗传病患者和家属都饱受疾病困扰,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找到您这里来的,对于他们来说,维护隐私和得到一份安全感,正是迫切又奢侈的需求。但是另一反面,对于遗传病患者和家属来说,最渴望的还是能够得到专业的治疗,所以一间一览无余的实验室,可以让他们亲眼看到研究者们的专业素质,形成一种最直观有效的冲击。由此,患者对您的信任便在不经意间被牢固地建立起来,而您不需要为此多费一言一行,只需让秘书小曼带他们从电梯一路走到您位于研究室最里面的办公室就够了。至于第二类人,是记者。记者们大都见过世面、喜欢猎奇,您这里将奢华和专业都做到了极致,在记者们眼里,怕是无论怎么看,都已经噱头满满了,如果采访中您再言之有物、侃侃而谈,自然而然地便被您引导住了宣传方向。看来欧阳教授不仅在遗传病学方面造诣非凡,对心理学也有所涉猎啊。”

    苏左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分析,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哈哈哈,”没想到欧阳书听后竟放声大笑,似乎很高兴能有人看出自己对研究室装潢设计的这一番用心,“以后我得给刑警队提提建议,要多培养一些像苏警官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女警花,真的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欧阳书的评论让苏左瞬间想起了萧程,那个家伙也总是一副“女人做刑警果然有特殊优势”的论调,看来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有着学者间的心有灵犀。

    欧阳书的笑声未落,办公室的门已再次被推开,只见小曼端着三份简易的盒饭,缓步走了进来。

    “老师,二位警官,请慢用。”她边说边将盒饭及一次性的用餐工具一一摆放在就餐者面前,盒饭可能是先前被装在过塑料口袋了,边缘漏出了菜油痕迹,小曼动作生疏地擦拭着。

    苏左望着她,突然心念一动。刚刚几次都听他们说过,要让那个田阿姨来为欧阳书送饭,看来平日里这项工作应该都是由田阿姨负责的,今天却换成了小曼,后者明显是临时上阵,不谙此道。

    就在这时欧阳书也看了眼女秘书,眼中似亦有问询之意,但并未开口。

    小曼默默地做完该做的,一言未发地走了出去。

    苏左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盒饭,肉炒菜花和苦瓜鸡蛋,配上白米饭,菜色可谓十分简单。一旁的小周暗暗撇了下嘴,估计是觉得这样的饭菜当真不够“硬气”,可随即又似乎食欲大开,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我平日里工作安排得非常紧张,所以午饭只能抽空随便解决一下,连累二位今天跟我一起吃这样的简餐,见笑了。”欧阳书继续客套了一句,便开始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三人在办公室里吃着粗陋的盒饭,反倒油然产生了一种亲近随和的氛围。

    “欧阳教授,您是不是早知道我们会来?”苏左被氛围感染,继而换上一种攀谈的口吻问道。

    “哦?为什么这样说?”

    “警察造访,一般人都会感到意外,特别是像您这样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被警察找上门,通常都是十分警惕、防备心相当强的。而您只是在我和小周脸上扫了一眼,还要请我们吃盒饭,似乎随意得有些刻意了,让我们都感到有些始料未及呢。”

    听到苏左这么说,欧阳书拿着筷子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经意的犹疑:“苏警官,你过于敏感了。我这个人跟谁都‘自来熟’,再说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跟警察打交道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的。”他说得很轻松,眼睛却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苏左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而是试探着问:“您不想问问我们今天为什么会来造访您吗?”

    “难道不是为了老戴的事吗?”欧阳书很自然地反问道,他称呼戴林钟为“老戴”,却与之前那些一提起戴林钟的名字都表现出无限尊敬的人大不相同。

    苏左心中暗喜,起码这一迹象表明,今天来找欧阳书是个完全正确的决策。但她决定先不就戴林钟一案展开话题,而是选择了欧阳书更容易打开话匣子的方面。

    “您对邵珑珑有印象吗?”趁着对方放松下来,苏左再次假装轻描淡写地问。

    欧阳书轻轻重复着“邵珑珑”的名字,仿佛在努力搜索记忆。

    “我提醒一下您,他罹患了一种非常罕见的骨骼疾病,您似乎对他的病例十分感兴趣......”

    “啊,你说那个邵珑珑啊,我有印象了。”欧阳书拍了下桌子,恍然大悟似的说,“你说的是现在住在附属医院里的那个小男孩嘛,他的病的确十分不同寻常!”

    苏左笑了笑,表示不置可否。

    “那以您的经验,是否能断定他罹患的是一种遗传类疾病呢?”

    欧阳书稍稍思索了片刻答道:“我只能说,他的病应该是由基因突变引起的。事实上,几乎所有的遗传病都是由于正常的基因产生突变而引发的,有些比较简单,也许只是单基因变异,而有些则比较复杂,想查出病因,至少要经过全面的基因测序才有可能确诊。具体邵珑珑的情况属于哪一种就很难说了,他毕竟不算是我的患者,我无法给出明确的结论。而且目前也并没有证据来证明,他的疾病是存在家族遗传史的。”

    “那您之前有没有患有类似病症的患者呢?我想在遗传学领域,您应该算是全国最知名的学者了,如果有这样的疑难病例,患者一定会来寻求您的帮助。”

    “倒是真有一个。”欧阳书诧异地望着苏左,显然对她追查这件事感到疑惑,“苏警官为什么会对邵珑珑和这种骨骼遗传病这么感兴趣呢?”

    “啊,我也是出于私人原因,”苏左一时语塞,她知道现在还远不到说出自己心中怀疑的时候,为了不让不必要的人卷入其中,她只好撒谎,这时脑海中不禁闪过*璐的身影,于是便顺势回答,“邵珑珑刚巧是我一个朋友正在负责照顾的孩子。”

    欧阳书对苏左这种说法似乎并不怎么相信,目光中满是怀疑,但他也没有再深究,而是很快说道:“看到邵珑珑的病例,让我很快便想到了这个十几年前的病例。正因为这种骨骼遗传病十分罕见,这两个病例之间存在的巧妙相似才一下子引起了我的兴趣。不过我们需要保护患者的隐私。”

    “您放心吧,我们警方也有严格的纪律,绝不会向外人泄露患者的个人情况的。”

    苏左脱口而出,但她可能自己没意识到,她此刻强调警方纪律与刚刚“只是私事”的说法产生了矛盾。

    欧阳书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左一眼,沉默几秒后说道:“其实现在说这些意义并不大了,因为这位患者本人已经去世了。”

    苏左不知怎的,竟心急地问:“这个患者是不是一位年轻女性,名叫师涵?”

    欧阳书则缓缓摇着头说:“不,患者是名年轻男性,我记得叫郑诗聪。”

    苏左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追问起来:“那这个郑诗聪也是骨骼发育和老化过快吗?”

    可是欧阳书却停顿了片刻才平静地答道:“他刚好相反,他的骨骼异常表现为发育到一定年龄就停滞了,而且出现极度软化、易碎、以及萎缩等现象,到后期患者的颈椎、脊椎、腰椎都发生了严重变形,压迫、甚至刺破身体其他内脏器官,最终导致死亡。”

    “真是一种恐怖的疾病。”半晌没言语的小周突然颤抖着声音感叹起来,然后问出了苏左也同样想问的话,“这种病没有办法医治吗?”

    欧阳书对小周听到疾病后的反应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淡然地回答:“我们曾为郑诗聪实施过多次骨骼矫正手术,但这也只是依靠外科手法来暂时缓解病情,短期内延长患者生命,并没有办法阻止骨骼的持续变异。”他此时已用完午餐,坐直了身躯,第一次摆出一副教授的姿态,很耐心地讲解道,“不过我认为,郑诗聪与邵珑珑这两个病例虽然临床表现截然不同,但从理论上分析,导致患者病发且产生突变的这部分基因应该是相同的。”

    “这么说起来,要想彻底根治这种疾病,是不是只有依靠改变基因这一种途径了?”苏左经过短暂的思考后询问道。

    欧阳书肯定地点点头,不禁赞叹:“看来苏警官为了查老戴的案子没少做功课啊,连基因治疗都懂。可惜十几年前,我们还没有办法正确无误地检测出郑诗聪的突变基因,更没有基因剪刀那么先进的手段。”

    “那当年郑诗聪的家人有没有罹患类似疾病的呢?他还有什么家人您知道吗?”苏左依然不甘心地追问起来。

    “这个嘛......”欧阳书显得有些为难,“患者已经去世了这么多年,具体情况我也记不太清了,而且关于患者的家人,我还是认为这涉及到隐私问题,不方便由我告诉你们。不过我记得当年这个病例上过新闻,你们如果真的有需要,不如自己去查吧。”

    欧阳书言尽于此,但苏左却从这番话语间听出了明确的调查方向,她不禁再次抬眼看向欧阳书,只见后者也正似笑非笑地回望着自己,眼神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