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消逝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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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妈翻过那座山

    彩礼马上就要退了,就装在自己的兜里,二妈赵碧华以为将要获得自由了,内心有点轻松,又有点矛盾。

    上一次回娘家,因为生了男丁,按礼俗,彩礼不要退,但心中有牵挂,就是慧军。这次要退一部分彩礼,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毕竟无所牵挂了。

    但是现在还没有,最起码,眼前有一个程序,要她完成一下。就是去婆家,退了彩礼,吃个散伙饭,再走回娘家。这也没什么嘛,该退的已经准备好,就是去吃个饭,也都是说好的,履行一下就可以啦。

    请阴阳选定个日子,媒人两头传话。前一个下午,二妈内心轻松,表面沉静,带着媒人到了婆家,完成最后的也是最重的退礼:二百块钱。按照乡俗,婆家是要退一部分的。虽然没有走到白头偕老,但总有情分。老太婆很霸道,一分不退,收了全部的退礼。

    媒人有点尴尬,当时她家娶亲时的彩礼,也就是这二百块钱,也没比谁高,也没比谁低。在二妈娘家一带,头婚彩礼不限制,那个年头儿,一般就六百到八百。再婚,就二百到四百。二百,当时也没多要你多少嘛。媒人想不通,老太婆想通了。

    老太婆说,家里用过的旧家具,娘家陪嫁的被子、毯子,锅碗瓢盆,都拿走。哪有这道理?二妈说算了,留个纪念。

    彩礼退了,媒人就走了。照例,二妈要在婆家,守最后一夜,第二天再走。

    哪能想到,死*老婆子,心那么狠!第二天早上,只煮了一锅清水米汤。按俗,这送寡妇饭一定要煮的,婆媳也一定要吃的。吃饭时,婆婆就像猪一样,一个清汤吸出了面片子的声音,嘴上的声音吵得人心烦。这个老寡妇,真能折腾!就再忍忍。

    她说,家里的破旧物件都拿走,不拿走,我一火烧了。二妈说,我拿不动。老小寡妇,不欢而散。

    二妈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当她爬上山,看到的却是一把大火。

    二妈刚走,什么东西也没吃,只喝半碗清汤的小脚老寡妇,不知哪来的力气?二妈走得很快,下坡上山的一会儿功夫,她把二妈留下来的东西搬了一空,堆在了家门口。

    二妈快到那片小树林时,就真的看到了一把大火。二妈的腿软了,二妈的心伤了,二妈的眼泪流出来了。

    透过火光,二妈看到了小儿麻痹,也想起了慧军的爹。难道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好苦啊!难道我的人生就注定了吗?注定我克死男人?我是克夫的命?注定我孤独一生?难道我的人生就这样?是一场孤独的一个人的旅行?

    慧军的爹,多么强壮的一个男人,身子那么沉,压上去,人都喘不过气来。白天地里,晚上家里,没日没夜地劳作,不到一年瘦了三十多斤。直到显了身子,他才不得不分开窑睡。将近一年,身体有恢复,但不是很明显。后来才知道,这不要命的短命鬼,真不要脸,他用手。孩子还没过百日,他又按耐不住,晚上偷偷地回来。百日一过,他就光明正大了,有了疯狂的反弹,整夜地不睡。又没两个月,一场普通的感冒,谁也没在意。谁能想到,他双腿一登,一命归西去了。

    这个小儿麻痹,两腿细短,身子畸形发展,有些地方却粗长。也是个不要命的,没日没夜,大老白天,你要做饭,他要纠缠。面下在锅里,锅冒开了,在你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水瓢添水的瞬间。他猛地扒下你的裤子,你要一边处理好锅,同时要对他配合。他的命,更短!

    难道,都是我的错?难道,我就是要男人命的女人?

    赵碧华整个晚上都没睡好!

    她和慧军的爸爸一起到山上去锄地,还唱了一首哥,背了一首古诗!

    因为要上山劳动,她们很节制,只辛苦了大半个晚上。清晨,慧军的爹在炕上还睡意蒙蒙,赵碧华摇晃着叫醒他,说:“我说你,别睡了,饭已经做好了。不是说要到山里去锄地,赶紧吃了一起去,快点起床。”赵碧华的男人,那时候还没有慧军,不能叫他慧军的爹,听到婆姨的叫炕声,迷迷糊糊,磨磨蹭蹭地起来了。一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漱口,抹了一把脸。等他全做好时,赵碧华早已在吃过了早餐。喂鸡、喂猪、喂绵羊,老黄牛拉上,拴在地里,有草场。

    男人看了一眼,女人,还在准备,就打了个哈欠。一打就停不下来,哈欠连天。打舒服了,就去吃早餐……才刚刚吃好,婆姨就说:“你不去了吗?我拉着牛先走了。”听到这话,男人把半个蒸窝窝片子一口吞在嘴里,手里还拿着半片,就冲到了旧窑边。拿起两张锄头,问:“水拿上了没?”得到肯定的答服,他大踏步向前。心想:这哪是去锄地呀,这简直是行军打仗!对呀,又不是打仗,他放慢了脚步,慢慢吃了手里的窝窝头。那是一段黄土坡,路不宽,还稍有点陡。他把年轻的婆姨让到前头,牛在中间,他断后。这还是行军打仗呀!牛小心翼翼的靠里边的地方走,她的手还试着抓长在里坡的植物,他随时准备推牛屁。终于爬过了这么长的窄道坡,因为太累了,她把牛拴在草地上,大声叫着:“我说你,快点,我们的地又要锄不完了。”他闻讯加快了脚步,跟了上来,而她呢?则是以年轻的小媳妇儿的速度追快走,腰酸的男人怎么能受得住,只能咬着牙跟着。

    路上看见几个村里人,朝他们打招呼。郭大老汉,可会开完笑了。郭大老汉说,年轻人,悠着点,昨天晚上肯定没干好事,连个牛都走不过。上了山,可不敢再胡来了,还要不要命啦?好多年后,成了我二妈啦,赵碧华还记着这个玩笑。

    她记得当年,翻过了那座山,看不到人的时候,他还唱了一曲:

    上一道(那个)坡(来)坡(哎哟哟哎),下一道(哎嗨)墚(哎哎),想起了(那个)小妹妹(哎哟哟哎),好心慌(哎嗨)。你不去(那个)掏菜(哎哟哟哎),崖畔上(那个)站(哎哎),把我们的(那个)年青青人(哎哟哟哎),心扰乱(哎嗨)。你在(那个)山(来)上(哎哟哟哎),我在(哎嗨嗨)沟(哎哎),探不见的(那个)拉话话人(哟哟哎),招一招手(哎嗨)。

    上一道(那个)坡(来)坡(哎哟哟哎)下一道(哎嗨)墚(哎哎),想起了(那个)小妹妹(哎哟哟哎),好心慌(哎嗨)。

    你不去(那个)掏菜(哎哟哟哎)

    崖畔上(那个)站(哎哎),

    把我们的(那个)年青青人(哎哟哟哎),心扰乱(哎嗨)。

    你在(那个)山(来)上(哎哟哟哎)我在(哎嗨嗨)沟(哎哎),

    探不见的(那个)拉话话人(哟哟哎)招一招手(哎嗨)。

    唱歌真解乏,唱得婆姨都脸红了,他还不尽兴。看着脸红红的年轻婆姨,他说,我给你唱了半天歌了,你也得给我唱一首。赵碧华说,唱得难听死了,你自己要唱的,又不是我让你唱的,我不会唱。

    赵碧华就是不唱,一会儿到了地里,男人拉扯着女人说,不唱我就不锄地。说着,一屁股坐地上。女人,那时候羞得呀,脖子都红了。

    唱了四句:

    锄禾日当午,

    汗滴和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唱完就跑开了。男人笑了,这哪里是唱歌,就是背诵了一首古诗。

    小儿麻痹从来没有和她上过山,今天,就她一个人看着那堆送死人才烧的火。

    那火很红,比唱完那首古诗的脸还红,比她现在的眼还红。

    克过了树林,她翻过了那座山。她有目标,娘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