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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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断刀

    天气这几日一直大好,阳光暖暖,微风细细,让那些在外享受春日时光的人满足得直想叹息。如果是平常情况下,羽沫也该是快乐的,和小伙伴们聊聊天,或是去某处游玩一番,一上午或一下午的惬意时光就这么不经意间便过了。

    只是这几日有些不同。这个下午,羽沫照例坐在门口,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前方,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自上次和毒蛇他们相遇然后灰溜溜逃窜回来后,他便经常这幅样子。刺头他们有时候找他说话,他都有些愣愣的像是回不过神来。

    那是他第一次对上所谓的江湖中人。以他的聪明伶俐,乖巧讨喜,向来很少与人结怨。与毒蛇他们之间的仇恨虽深,但那也不过是小孩式的仇恨,还未到生死相向的地步。当然毒蛇他们似乎并不这么认为。而且他这么一个小混混,有谁会没事去理会他呢!而今突然有一个江湖中人出现,不过略施拳脚,他便感受到性命之忧,不止自己,还有与他长久相处的小伙伴们,他感受到一种危机和无助感,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怎么办?他真的还能保护好自己和他们吗?

    这让一个不甘心就这么过自己一生的少年如何不郁郁寡欢。

    但他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即便有了心事,也只能默默坐在门口而已。

    黑衣少年走到他旁边坐下,初始他还对这脏乱的地面有些抗拒,坐过几次后就习惯了,居然也喜欢上这样坐在门口晒太阳,而且尤喜欢那种双腿箕张、无所顾忌的姿势。此时他就保持着这种姿势,和羽沫一起沐浴在春日暖和的阳光下。

    好几天他一直窝在墙角,不动不响,羽沫都已经习惯了他蜷缩在墙角旁边偎依着一个小女孩的场景。直到昨天上午,他忽然从那个似乎称作“洞”更合适的门里面走出来,这让当时正在闷闷想着心事的羽沫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黑衣少年四处看了看,勘察了一番周围,羽沫甚至以为他会就此离开,但并没有。

    他刚开始和先前一样不喜欢讲话,但随后居然和他主动攀谈起来,寥寥数语后,少年相互间的拘谨放下,彼此间话语渐渐多起来。

    此时院子里就他们两个,一众伙伴都去了外面。因为听说城里另一处酒楼倚碧楼那边新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一众人早早的就去凑热闹了,羽沫却实在提不起兴致。

    “你背着的,是把剑吧?”羽沫轻轻地问。

    黑衣男孩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也算是江湖中人了。”羽沫略带羡慕的说,“我能不能看看它。”

    男孩犹豫了一瞬,取下背上那长条形的包裹,解开封口,小心翼翼从里面抽出一把剑来。剑长约三尺,形如一般古剑样式,剑鞘呈黑色,看不清是何种材料所制,上面精雕细刻着许多花纹,仔细看去,是一条龙腾云驾雾的模样。雕刻的每一丝每一缕都分外用心,使那条龙看起来栩栩如生,有一种威严感,也有几分神秘。

    黑衣男孩的目光凝注在那柄剑上,眼底神色有几分复杂。

    没料到男孩这么爽快便满足自己的要求,羽沫很有些讶异,但很快,他炙热的目光落在了剑上,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目睹一柄像模像样的剑,而这把剑看起来还不赖。假使他知道,这把剑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有名到江湖中人十之八九都知道,他恐怕会更加开心。

    “好剑。”虽然毫无对剑的品味,但他不知道如何表示自己的惊喜和激动之情,于是学着那些高人道一声好。远远观望自然不太过瘾,小心翼翼将手伸过去,想要抚摸下它。

    那黑衣男孩却伸手拦住他,“不可。”为了让对方知道自己并不是小气之人,继而解释道:“这不是把普通的剑,同时也是件魂器,你体内没有一点元力,身体太过孱弱,冲突之下,恐怕会令身体受损。”

    羽沫“哦”了一声,没想到这把剑这么厉害,他居然连抚摸一下这把剑的资格都没有,但他高涨的热情并未为之消褪丝毫。又饶有兴致地问:“那它叫什么名字?”

    “潜龙。”

    潜龙剑,剑长三尺一,兵器榜上排名十四。据说剑里封存有一只残损的龙魂,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威力无穷。

    羽沫自然不知道这些,除了有限的几个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对江湖中事鲜有耳闻。能见到这把剑他甚是满意,潜龙这个剑名他也觉得甚是好听,有几分霸气。

    黑衣男孩是个不惯于讲话也不喜讲话的少年,羽沫有些得寸进尺,“你叫什么名字?”这问题他之前问过,没得到回答。

    少年犹豫了一下道:“龙怀云。”前几****一直在逃亡,所遇的人无不对他怀有各种目的,小小少年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杀戮,看惯了鲜血四溅,尔虞我诈与各种算计,这让他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但这几天的观察,那个被他的小伙伴称作“羽哥”的少年,对每个人都是那么实实在在的真诚,除了他妹妹,他在家族里也很少感受到这种真诚。他愿意相信他。

    他毕竟也只是个孩子而已。一个骨子里其实喜欢玩闹,需要玩伴的孩子。

    有了个好的开始,接下来两人便越来越没顾忌了,天南地北随性而聊。羽沫讲他们兄弟间游山玩水的趣事,讲他们为了生存而拼命的辛酸往事,讲那个死去的兄弟细竹,讲他自小便存在于骨子里的江湖梦。龙怀云则讲了自己小时候是如何被父亲及几位长老逼着练功,讲了他听过的江湖逸闻趣事。

    虽然身份迥异,彼此的见识和对事物的看法完全不同,但他们聊得甚是投机,像两个真正的孩子。

    ####

    由于自告奋勇担起的卖早食的使命,羽沫在傍晚早早回了刘掌柜处。说早其实也不算早,已是辰时光景。他轻手轻脚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老头睡眠浅,他尽力将动作做到最轻,以免惊动到他。他的房间处在大门正对的右侧,小小一间房,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没有窗户,倒是有个不大的排气孔。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外别无他物,但他已经很满意了。

    可能白天太兴奋的缘故,他静静躺了许久也没睡着。他就像被人领到一个叫做江湖的花园,得以探头探脑向里面观望了一番。但就这匆匆一瞥,足够让这想要踏足其中的少年难以忘怀。

    晚上多吃了几口咸菜,他觉得有些渴了,便从床上爬起去堂屋里找水喝。

    月光明亮,从窗户和各处缝隙透进来,将屋子里的一切照出一个依稀朦胧的轮廓。也照出一个坐在屋子正中那张长凳上的人。

    一开始羽沫疑心自己撞了鬼,往后退了好几步,揉了揉眼,才发现真是活生生一个人。那人身着一袭黑色长袍,月华反射在那些银边丝线上,有淡淡光华流转。他侧对着羽沫的脸庞瞧不真切。

    “你是谁?”羽沫壮起胆子问。

    那人低低咳嗽了一阵,低声问道:“可有酒么?”

    羽沫感觉那人并不像是不怀好意的样子,稍微放下心来,挠了挠头道:“我们这是粥铺,不卖酒的。”

    那人喃喃道:“可惜可惜,此生最后时刻,竟不能与酒为伴。”

    羽沫并未听清他说什么,倒是忽然想起老刘平常饭时好喝两口黄酒,只是一来不知他将酒藏在何处,二来有偷窃的嫌疑。老头虽然不算小气,但啰嗦几句是免不了的了。想着去厨房放置锅碗瓢盆处找寻了一番,果然那里有一只酒坛,揭开盖子闻了闻,酒香扑鼻,确实是酒无疑。没太多犹豫,提至那人面前桌上,突然想到还得去找一只酒碗来,那人却道不必了,提起酒坛,却似有些力不从心的模样,顿了顿复又提起,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

    “虽然寡淡了些,味道倒还正宗。这一生最后时刻,能得酒相伴,也算没什么遗憾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又歇息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只黑色布囊,递给羽沫,“这里的东西归你了,算是那坛酒的报酬,只是里面那块黑木令牌,若得遇有缘人,就交与他罢,若遇不到也就算了,找个隐蔽处将它埋了。”他的声音低沉又急促,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无以为继了。说完这话,他仿佛累极,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嘶声,又低声喃喃了一句“还有好多事想做呢!”头终于低垂下去,伏在桌上。

    从他体内传出一声异响,那异响低沉暗闷,也不知是什么发出来的,一声接一声,持续了好一阵才终于平息。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出奇,屋外有只鸟儿在睡梦里怪叫了一声,羽沫呆呆愣了好一会儿,轻轻喊了几声,那人却再没有一丝声息,他壮起胆子将手伸到他鼻孔处探了探,才终于确定那人已经死了。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暗月城多的是横尸街头的人物,晚上外出时不小心就能碰到。近在身边的,细竹死前,发了两天两夜高烧,受尽折磨,最终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细竹之死对他影响颇大,也是他自告奋勇早晨帮老刘头卖包子,时不时向小刀讨食的主要原因,他不想再在伙伴们身上发生类似悲剧。

    毕竟只是个孩子,犹在愣愣发呆,还没想好该如何动作,一阵清风吹过,那伏桌犹如睡着的人身边又多了一人。他的手在那人身上抚摸过一阵,低声叹息道:“又来迟了一步。”

    转头面对羽沫,声音低沉,“小兄弟,他临终前可对你说过些什么?”

    透过依稀的月光,面前的人着一袭白衣,神情温和,潇洒不羁,他还记得他,正是那日找小刀要热水时,跟在风老板后面的那个年轻人。只是他脸上当时那种淡淡的笑容已不见了,虽然羽沫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他自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哀伤。

    那种无言却最真切的哀伤。

    小刀将刚才的经历巨细无遗地告与他,只是没提那人将黑色布囊交与他的事,而是将它递还给那个白衣人,“这是他留下来的,说是遇到合适人的话就交给他。”

    风易扬接过,怔怔抚摸了半晌,将它拆开。里面内容简简单单,简单如它的主人的性格。有一些碎银,几颗用蜡丸包裹住的小粒药丸,想来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此外还有一块掌心大小的黑色令牌,令牌一边写着数字“十七”,另一边雕着一只腾云驾雾的飞龙。这块令牌毫不起眼,却绝对是盘龙帝国每一个有志的习武之人的追求,只因它代表着一个身份。一个神秘却尊贵的身份。

    风易扬又从腰畔取出一样物事来。那是一柄刀,可惜的是已经断了,刀的前端已被击的粉碎,任是他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再将这柄刀复原了。而刀的主人,那么好的一个人,豪气干云,仗义疏财,潇洒不羁,原本被帝国评定为武道上前途不可限量之人。

    只是如今,刀已断,斯人已逝。

    明亮的月华下,风易扬将那柄刀怔怔看了许久,终于收起,又将黑色布囊小心收好,最后背起那人尸体。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脑袋里太过混乱不知说什么好。但终于还是低声说道:“小兄弟,惊扰到你了,我有些事先行一步,他日有缘的话,我相信我们还会遇到。”

    这话说完,他就像阵清风一样消失,便如来时一样。留下犹自愣愣出神的羽沫站在原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