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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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往事

    凌晨四点。市八医院抢救室外长廊刺眼的白色灯光,让靠在走廊墙壁许久的廖一凡感到晕眩。虽是在医院这样有些凌乱的地方,他仍着修身黑色西装、精品袖口,发型纹丝不乱,看得出是多年自律养成的习惯。他的外表有种少年得志的意气奋发,而整个人的气场,却显得沉稳内敛,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仿的沧桑感。此刻的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和着沉静的面色望向那扇门。

    “谁是病人家属?”门开了,一位约摸40岁上下的医生喊了一声。

    “我是,”廖一凡上前一步。

    “我们尽力了,”医生摘下口罩道缓缓道,“病人现在还清醒,进去和他说几句话吧。”

    廖一凡沉默了几秒,没有说话,轻轻点了下头,走了进去。

    他坐在床边,看着姑父袁庆华的脸。那张脸慢慢地转向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袁庆华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凄苦之色。

    “我要去找你的姑妈了……”他轻轻地、慢慢地道出这句句子,“这辈子,我们活得小心翼翼……当年的事,我对你……是有歉意的。”

    “姑父,你们待我很好,当年的事不再提了,好么。”廖一凡言语平静,并不存一丝波澜。

    他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感情。

    他曾经如此地恨过他:在他最需要亲情的时候,他的锋利言辞就像一把刀刻在他本已流血的心里,刨去了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依靠。姑妈去世后,他们只能在逢年过节时保持着不咸不淡、不远不近的交往。而今天,面对他即将离开,他似乎又有些不舍:因为从今天起,在这个世上,他就再没有一个叫做“亲人”的人了。

    “你父亲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把你托付给了我们。我们是小人物……习惯了谨小慎微,怕受牵连,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伤害了到了你……”病床上的人仍在努力地说着,仿佛这些话憋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机会,也仿佛知道了大限将至,所有一切都将放下。

    “十五年前你来到我们家的时候……你姑妈是真心欢喜的。可惜她身体不好,没过几年就走了……她走的时候还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待你,而现在想想,我们竟一点都没有为你做过些什么,这么多年来,其实倒都是你一直在照顾我们……”

    廖一凡沉默不语。眼前这个人,已是苍老无力、垂暮之年,他的眼神悲凉落寞,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气焰——

    十五年前的那个深夜,薛副官带着廖一凡到达申城,浑身零乱、风尘仆仆。

    面对的那一瞬,他看到了姑妈眼中的欣喜和心疼,还有姑父眼中的戒备……和厌恶。人生最初的15年,他是精神抖擞骑马打猎弹无虚发的廖小少,是那支曾经号称“地表最强特种部队”之一的总参谋长独生子。肮脏凌乱的样子,此生还是第一次。

    他对这份目光传递来的鄙夷十分敏感。他沉默地听着姑父姑妈的争吵——

    “我袁庆华一生行得端坐得正,不想有一个混杂在金三角边境地区的亲戚,更不想替一个毒贩子养孩子!”

    “什么叫毒贩子”!廖敏当着外人的面和老公翻了脸,“我弟弟是驻军边境的军官!”

    “你说是就是吧”,袁晓华依旧不咸不淡道,那意思谁都听得出来——“你说是就是吗”?

    “你什么意思?我们虽然从小分离,但好歹是亲姐弟,你是骂他还是我骂?”

    “他给我们惹了多*烦,到头来我还要替他养儿子?”

    “他已经不在了,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存点善心好吗?”

    “不在了,怎么死的?被谁杀的?缅甸军?国民党?解放军?雇佣军?还是美国人?他惹了谁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敢留这个孩子!”

    “孩子是无辜的,薛副官拼死拼活把孩子救出来,你是孩子的亲人啊,你像个男人吗!”

    ……

    薛副官看到此情此景怒火中烧,一个箭步上前目光凛冽地对着袁晓华道:“廖将军戎马一生,您城市人的眼光或许看不上,但与我而言,与我们国军93师而言,他可不是什么无名苟且之辈!” 在那一刻,他有种冲动想就带着廖一凡走,离开这个所谓的城市,哪怕天涯海角也总能活出一方天地。他是受了嘱托的,这样一个家庭是否能给廖一凡足够的庇护他实在没有信心。

    一个15岁的少年在一个从来没有生活过的大城市里若无依无靠将如何生存?自己岂不是有负廖将军临终嘱托?况且,他也委实对这个鼠目寸光自负清高的袁庆华没什么好感。

    可是,他有使命在身。与军人而言,狼烟的战场才是他的地盘,那场混战究竟缘于何由意欲何为,他必须要搞清楚。

    姑妈廖敏原本就心疼这个孩子,立即冲上来护住他,心焦地望着薛副官说,“没有勉强,真的没有任何勉强,我对弟弟的在天之灵发誓,我们一定会将他视如己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又笑着说道,“当年我父亲带着弟弟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小,这辈子没能再见到他已经是遗憾了。我身体不好,我们俩半辈子了孤单二人,现在突然有了个孩子,开心还来不及呢,他姑父是开心糊涂了!”

    薛正亦看这个虽已不年轻却仍然端庄的妇女,觉得她也不像是信口开河糊弄他的样子,便也释然了,“如此,那就最好了,将他托付予您,廖将军也可以瞑目了。我还要赶回去,恕我不能久留。”

    他看了廖一凡一眼,有一丝不舍,随即郑重地对廖敏说道:“照顾好一凡!”说完,便大步流星的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那一晚,姑妈给他安顿好了房间,但他面对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蹲坐在窗台边,固执地望着天空,就这样望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