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记
字体: 16 + -

第10章 折花相送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广寒青与意韦陀踏上北上的帆舟,一年的西蜀之行总算了结,倒是应了广寒青的戏言,算算日子,回京之时恰逢黄梅盛开,满城梅子酸甜清香。

    多年之前,梅子坞之主杜畔舟曾入唐王畿,有言臣诘问这位藩王,京城与江南梅子孰优孰劣,这位藩王笑答:“黄梅苦涩时节,却逢梅子坞千里雪梅开绽。黄梅清甜时,梅子坞早已雪梅铺道,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那时杜畔舟早已身居九州藩王顶峰,李天子地位动摇,言臣指摘藩王拥兵自重,群情激愤,坐拥江南吴越的藩王却泰然应对,激辩满朝群臣。

    一年后,满城黄梅又开,黄梅禅师入京,执掌御书房镇纸,自此与朱红宦臣白小萍坐镇王城。

    广寒青望着远处雁迴关下送别的那抹白衣身影,心里恨不得立刻青剑抽出,不敢下杀手,把那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打个半死才能出出心口恶气。想起临别之际,姜雀不怀好意的笑容,见惯了风浪的广寒青毛骨悚然,头也不回地踏上帆舟。反倒是意韦陀与姜雀惺惺相惜,言语之间显露真诚。

    与南淮古一战,广寒青胜的并不轻松,能为白小萍赢下宗师之战,广寒青着实付出不少,周身剑伤十八处,还不算为南淮古飞剑所创内伤。意韦陀与魏子都的泊舟菩萨一战,却是所获良多,两人不是生死之战,魏子都并未下杀手,意韦陀更是为满是杀戮污秽的菩萨泊舟寻得一丝机缘,将来浊剑再现,绝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广寒青瞥了眼五步开外打坐的意韦陀,没敢说话,反而是意韦陀睁眼道:“先前你说西蜀之行后,你我必有一战?和尚我忽然想动动筋骨,你看今日这时机合适吗?”

    广寒青跳起来尖声叫骂道:“好好好,贼秃驴,挑青灯今日能败剑阁紫袖,还怕了你这个吃素的?”

    意韦陀叹道:“你周身被南淮古所创剑伤,不过皮肉之痛,倒是那一剑的内伤,若不及早,恐怕动摇根基。”

    广寒青抚着额头惊讶道:“让广某看看这太阳今日从哪边出来的,和尚还关心起我这个阉人来了?”

    意韦陀笑道:“医好你,再败你,让你心服口服。”

    意韦陀起身近了一步,广寒青连退数步,意韦陀疑惑道:“怎么,广贤人还怕和尚害你不成?”广寒青咧嘴道:“是谁说,若近五步,就要杀了我这个不阴不阳的人?”

    意韦陀脚踏莲花步,已至广寒青身后,一掌拍出,广寒青体内汹涌,心头淤血呕出,灵台清明。当即盘膝而坐,运功疗伤,良久才缓缓睁眼道:“我虽胜南淮古,却赢在心境,说实话这场宗师之战,广某胜的不算光明磊落,将来还要再与南淮古一战,报这一剑之仇。”

    意韦陀抬头望天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江湖之深,看不见底呐。”

    广寒青想起南淮古最后那一剑风采,乃至姜雀断剑挡剑,袖间挑青灯杀伐之意更甚,习剑多年,心境已经许久未起波澜,剑道一途,原来自己还未登堂入室呐。

    ……

    ……

    老韩在摘星点月揽日三个童子注视下,拉起多年没拿出来的羊皮帆子,江风吹鼓旧帆,舫舟逆流而上。

    魏子都抱着剑匣,怒目瞪视姜雀,剑阁少阁主此时周身不下百道符箓遏制气机,眼看姜雀笑呵呵地又掏出一沓来,魏子都怒道:“姜公子能有以身涉险的气魄,还怕魏某出尔反尔不成?”

    姜雀白眼道:“子都封剑赫赫有名,在下可不想半夜睡梦里就没了脑袋。”

    一边说着,手里动作却没停,最后一道符箓拍在魏子都身上,姜雀叹道:“这些符箓都是问道门那些抠门的老道买的,都是实打实的货色,可是花费不少,这笔钱,怎么着也该剑阁掏,子都兄你没意见吧?”

    魏子都闻言,长出一口气,方才平静下来。百余道符箓环环相扣,封闭气机,怀中剑匣顿时成了死物,魏子都沉声道:“此番我入白帝城,若是姜家不能履行承诺退兵,区区几道符箓,魏某还不放在眼里。”

    “子都兄这话就说的见外了。”勉强牵动残酒挡下南淮古一剑,此时姜雀早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支撑着倒了杯茶,却是连茶盏都提不起来。姜雀苦笑一声,抬眼道:“子都兄既能屈尊入城,我姜家自然是以诚待人,在下的为人,子都兄还不清楚吗?”

    魏子都不依不饶道:“从我入城开始,就代表着剑阁分裂,其中代价我想姜公子精明,早就盘算清楚,至于阁下的为人,魏某实在不敢恭维。”

    姜雀自嘲一笑,道:“道门昔日一峰日月,江湖之人抬头只能望见一片道天,如今却是东西相望。西楚佛国号称天光圣地,接引万千僧众,这几年风光无限,万万没想到出了个自成一派的黄梅禅师,以一己之力让佛有了南北之分。剑阁不过是剔除一些唯利是图之辈,相比佛门道门,根本不值一提,子都兄又何必挂怀。”

    魏子都抱着剑匣不语,姜雀凑近问道:“剑阁以袖分阶,南淮古经此一战,理所当然晋升黑袖,我听闻晋升黑袖之后,便有了挑战子都封剑的权利,将来若是南淮古找上门来,你下的去手?”

    魏子都傲然道:“我若败了,子都封剑自然交于南淮古,不过剑道一途,南淮古想追上我,再等三世吧。”

    姜雀轻抚断剑残酒,不知天高地厚问道:“子都兄不妨看看,南淮古要三世,若是在下,要几世?”

    魏子都嗤笑道:“这柄断剑能认你为主,多是因为此剑灵性未泯,如今的你是入了宝山却不知所措,我看多半是要空手而归了。再加上魏师叔留在你体内的心剑,早就断绝了你此生修行之路,我看你还是断了这份念想吧。”

    对自己的情况,姜雀早就心知肚明,倒是有些惋惜名剑蒙尘,初次感应到这柄断剑是在三年前的一次冒险出游,行至雁迴关,心里就有莫名牵引,原以为是体内心剑创伤发作,却不曾想到历经多年寒暑风雨,断剑锋芒不减,一人一剑破关,傲骨不在,傲剑仍存。

    姜雀指着摘星,道:“子都兄真不再考虑考虑,将你匣中杀鲸剑赠予我这个天资卓越的童子?”

    魏子都凝眉道:“你这个摘星童子的确万中挑一,也难为你能找出这种良才,不过子都封剑事关重大,在下不能轻易做主,何况此时赠剑,不是人御剑,而是剑御人,无异于拔苗助长。待我如白帝城后,便亲自教导,省的每日待在你身边为你屈才泡茶。”

    姜雀拉着摘星道:“杀鲸剑出自极北剑宗,深入无边之海杀鲸锻剑十年方成,鲸鱼可比那尾白鳞大多了。公子先前答应送你一条更大的鱼,如今这是授人以渔,笨小鬼你可要好好用心知道吗?”

    摘星红着脸,看了看魏子都怀里剑匣,吓得躲在姜雀背后,嘴里嘟囔着:“管他什么杀鲸还是杀鸡,摘星只要在公子身边煮茶就好了,我不要这鱼了。”

    姜雀无奈向魏子都道:“这块良玉给你,你可要给我好好磨琢,也不准让他吃苦,不然我找你算账。”

    魏子都看了一眼摘星,眸中难得一见柔和,却道:“我辈自踏足剑道以来,就不惧吃苦二字。”

    ……

    ……

    独眼老者沉默着收敛了殒命的十人,未能挡下南淮古飞剑,左臂亦废。一生武学卖与帝王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侍奉姜雀十年,倒也不曾受过委屈,这位公子事事考虑周到,从不为难属下。老者微微叹气,当年白帝城血战,明知王庭覆灭已成定局,身为瀞海七贤之一的他与吴勉芝并肩,力扛百骑未退半步。如今在姜家刻意的掩盖下,世人对于当年之事,所知只言片语也不过是魏胜书、南自横与吴勉芝三剑挡关,力撼北骑,却从不知有一人赤手空拳,杀敌百人。

    独眼老者看了十人尸首最后一眼,眼神中看不出是喜是悲,在他看来,江湖儿郎死江湖,原本就是归宿,只是想不通为了王庭的西蜀而死能赚百世身名,为何为了姜家的西蜀而死就要如同草芥。

    风雪过后,净是归人。

    有一人纵马踏雪狂奔,在老者面前急停,居高临下道:“公子说了,不怪你未能拦下那一剑。念你这些年护卫有功,如今废了一臂,公子让你退隐。”

    那人顿了顿,又道:“公子说你当年为王庭杀北骑儿郎的罪过,公子不会计较,这些年功过相抵,让你好自为之。”

    骑马那人说完,就要驾马离去,兀的想起什么,回头道:“公子还说,这些年,多谢了,保重。”

    独眼老者闻言,没太矫情,朝着关内方向磕了三个头,起身就走。

    当年王庭之中风光无限的瀞海七贤浑龙手陈江铸,如今孑然一身迈步雪中,却觉得难得洒脱,一路向东,头也不回。

    从琉璃瀞海至雁迴关不过半日,起帆逆流却要一日一夜。

    老韩经历过临渊渠与梅子坞两场血战,对杀人见血这件事见怪不怪,南淮古一剑削去姜家十条鹰犬人头,惊得老韩眼珠子都快掉了,姜雀引断剑挡下那一剑,更是让老韩惊为天人,这会儿看姜雀的眼神更加复杂。

    入夜之后,江面只余呼呼风啸,大雪过后更是酷寒,姜雀手持火烛,为拉帆掌舵的老韩披上大衣,受宠若惊的老韩没敢推辞,就是眼角有点红,亲娘咧,殿下为老儿披衣,消受不起啊。

    任凭狂风呼啸,姜雀手中火烛飘摇,却是不灭。“老先生不妨再说说当年几场大战,姜雀还想再听听。”

    老韩说起临渊渠,说起梅子坞,说起雁迴关,说起白帝城,眼眶红了几次,愣是没掉眼泪。姜雀又问道:“听霁雨阑珊的歌伎说,折花相送原有十折,不知道老先生可否知晓失传的那三折曲子?”

    老韩道:“公子不嫌弃,老韩唱给公子听。”

    一路长歌,老韩嗓子没有伎坊里的姑娘婉转动人,粗犷的嗓子所唱与西蜀传唱的折花相送截然不同,没了原本腻人的词曲,多了凄凉,决然。

    待唱到恨别千里,恨花谢无声,恨君归无期,北雁南飞尚有时,枯花却无再逢日。姜雀合衣入睡,梦见临渊渠的铁骑,梦见梅子坞的壮烈,梦见独自破关的姜纵,梦见黑色狼头旗在白帝城头飘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