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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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瀞海七贤

    言成公之子陈昂的尸首被人从高台抛下,迅速沉入湖中,眼尖的艄公早已看出其中不寻常之处,饶是陈昂衣着华贵,也无人敢上前打捞。

    撑船的老韩正蜷身打盹,这种买卖他不稀罕干,倒是那对携手逛青楼的活宝出手阔绰,老韩还指望着能再赚一锭成色纯正的虞唐官银。有银子赚,受点冻算什么。当年跟着北骑南下,为的不就是讨口饭吃。在琉璃静海撑舫舟这么多年,勉强温饱,偶尔还能有闲钱买几壶西蜀特产的烈酒,到了这个岁数,心里念想的人反而多了起来。在齐国临渊渠前替自己挡箭的兄弟,在江南百里行军中分自己半个馒头的老斥候,好不容易杀到白帝城前,那个愣头愣脑的儿子被王庭士兵砍了一刀,没撑过那个冬天,前些年体弱多病的婆娘也死了,葬在西面的山坡上,临死前还念叨着那个愣小子的名字。孑然一身的老韩每次有些银两,就走十几里路独自上坟烧香,在坟前默默喝酒,一坐就是一天。

    折花相送,一景一相送,谁又知道最后三折曲,诉马革裹尸,诉魂归无处,诉生死相别,天人永隔。

    姜雀把手中折扇放在桂小昭身边,姜家入主西蜀后曾对前朝文人有过一番打磨,桂芝辰的三赋自然也难逃此劫,抄印拓本具备焚毁,离江赋真迹交给桂小昭之手,也算是物归原主。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位白发公子温文儒雅下的那份阴狠果决着实让广寒青有些心怯。十代忠烈言成公一脉,说杀就杀了,杀的干净,丝毫情面都不留。来西蜀这一年,广寒青为了牵线搭桥,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与西蜀多方势力有过交涉,除了藏不住异心的言成公一脉,西蜀私底下心思浮动又权柄在握的着实不少,一国立朝,如何安置这班开国忠烈永远是头疼的问题,言成公的身死不仅表示着这班老臣已然将姜家的情分用尽,更有要将姜雀推上台面的意思,看来姜家入主西蜀三十年,很快就要迎来一位新蜀王了。

    羊脂清坊灯帷尽灭,宴客散尽,头发已经花白的老鸨早早迎在门口,待远远看清姜雀身影,便连忙跪伏在地,新裁的蜀绣缎子沾染一身尘土,老鸨眉头也不敢皱一下,只感觉那位公子脚步渐近,忙不迭唤出一声:“恭送公子。”

    姜雀停下脚步,低头冷眼看着这位羊脂清坊里说一不二的妇人。这三十年里能在西蜀两朝富贵的屈指可数,北骑入蜀之后,着实折腾了一番当地宗族豪绅,战时力保前朝王庭一派的无一例外都被抄了家。这个妇人在坊内唤做九姐,曾经也是出了名的花魁,不少王庭豢养的词人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多少有些人情本事,不仅逃过了清算,更攀附了姜家这条大船。

    “本公子喜欢有眼力见的人,不代表也能容忍见风使舵。这几年你与言成公一派走的太近,似乎全然忘了琉璃瀞海到底是谁家的后院?”

    九姐额头贴地,浑身血液冰凉,惊惧地说不出话来。

    姜雀寒声道:“算了,念在这些年你用羊脂清坊赚来的钱财收养了不少孤儿,尤其是你送到府中的摘星、点月、揽日三个童子聪明伶俐,我甚为喜爱,既然如今言成公已经满门抄斩,你一个旁枝末节般的人物,想来姜羡渔也不会追究到底。功过相抵,你好自为之吧。”姜雀不理会以头抢地的老鸨,拂袖而去。

    夜已深,瀞海之上只剩寥寥几叶孤舟,打定主意要再赚一笔的老韩已经拒绝了两笔上门生意,广寒青与意韦陀久久不现身,这会儿老韩心里多少有些恼火。这啥玩意儿,太监领着和尚逛青楼敢情还能过夜不成?那么久了还不出来,莫非还办起事来了?

    老韩嘴里正骂着娘呢,广寒青与意韦陀倒是从羊脂清坊里出来了,只不过一喜一忧,身边还多了位白发公子与三个星眸皓齿的童子,老韩正要上前招呼坐船,白眼一翻,得,这笔生意是没戏了,前头刘家的小子今儿没开张,手里劲大着咧,三两下就赶过老韩,眼看就要搭上话,老韩手里桨橹在刘家小子的船尾一点,原本疾行的船顿时卸力,只能原地打转。老韩哈哈大笑,两桨功夫已然到岸边。老韩嘴里吆喝着:“想在琉璃静海讨口饭吃,没点本事怎么行,刘家臭小子,你就慢慢学吧。”

    不理会叫骂的刘家小子,老韩招呼道:“哟,公子,几位爷,上船上船,想去哪儿?羊脂清坊熄了灯,晴照烟霞还热闹着呢,听说今天武花魁又唱了新曲,要是对楚风没兴趣,嫌腻得慌也没事儿,霁雨阑珊的秦花魁这会儿定没歇息呢,几位要是还有兴致,花点银两将她唤出来不就得了。”

    姜雀轻咦了一声,问道:“老先生的口音,是辽北幽燕人?”

    老韩一楞,笑道:“公子说的不错,当年北骑入蜀,老儿我就是其中一员,跟的是刘凤犀大将军。这么多年这口家乡话就是改不了,没想到公子竟然识得,莫非公子家里长辈也是辽北人?”

    姜雀点头道:“家父也是当年自辽北幽燕南下入蜀,这么多年来乡音难改,是以在下识得,老先生有礼了。只不过在下这趟与两位朋友不是去寻花问柳,而是要去往雁迴关,老先生这生意可做得?”

    老韩瞥了眼姜雀身后的广寒青与意韦陀二人,摸了摸怀里已经焐热的那锭银子,咧嘴道:“公子这就是看不起我老韩了,我这撑船的手艺就是当年跟着将军在江南打杜畔舟那龟儿子的时候练出来的,公子不信,上船便知。”

    姜雀踏步上船,手捧煮茶器皿的摘星、点月、揽日三个童子跟在姜雀身后,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公子明明说今夜带我们来长长见识,看看真正的美人,怎么就不让我们进那十丈红罗,自己在里面呆了那么久呢,难道这就是公子说的小孩子不能看的事?”点月嘟着嘴道。摘星瞪了一眼揽日道:“都是这个冒失鬼,明明偷看的好好地,无端端放了个屁,给公子的手下那个独眼老怪发现了,要不然哪能啥都没看见?”揽日鼓着腮帮子红脸辩解道:“你瞎说,明明就不是我放的!”

    摘星白眼道:“不是你,难道还是我不成,那会儿就我们三个,那你说是谁放的,难道是公子放的不成?”揽日看看摘星,又看看一脸无辜的点月,小嘴一撇,说不出话来,眼看委屈地就要掉眼泪了。

    姜雀回过头笑道:“好了好了,是公子我放的,摘星点月,公子平日里怎么教你们的,还不快给揽日赔不是。”

    摘星摸摸自己脑袋,红着脸道:“揽日,别哭了,是我不好,错怪你了,其实是我。”

    点月吐吐舌头摇头道:“不对,揽日,其实是我,不是摘星。”

    揽日咧嘴一笑,没了刚才还欲垂泪的模样。三个童子和好如初,姜雀在旁看着,心中难得一片温暖。

    要走水路出西蜀,就不得不去天南关坐帆舟。敢在西蜀水道上讨生活的人,大多是胆大之辈。蜀道虽难,尚有古人开辟的险路通行,可到了水里,就算是世代行舟的艄公也不敢轻易说自己吃得透西蜀水路骇人的天险十八关。尤其是进出西蜀的必经的雁迴关,帆舟若没个几十丈长的龙骨,休想经由此关进入西蜀腹地白帝城。

    摘星、点月、揽日三人上船嬉闹了一会儿就挨不住睡意,姜雀小心的为三人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船头。

    广寒青自打上船以来极少说话,黑袍遮住一身惹眼朱红,左手不离右边袖中的名剑挑青灯。倒是意韦陀此次之行以不变应万变,反而落了天大的好处,为黄梅禅寺在西蜀先拔头筹。此时更抓住同舟而坐的机会与姜雀攀谈,两人之间热络不少,愈发显得独坐船尾的朱红宦臣有些落寞。

    煮茶童子睡得香甜,姜雀只好自己点炉煮茶,茶水沸腾,雪落无声。

    “黄梅禅师座下七位尊者,各自代表人间七情,修世俗法,参人间禅。除去已经修炼圆满寂灭而去的忧佛与憎佛,剩下五位禅师与黄梅禅师同气连枝,无忧无憎的至高境界,真是让吾辈叹为观止啊。”

    意韦陀沉声道:“师尊佛法无边,此生我只能仰望。”

    姜雀提壶倒茶,烟气氤氲:“大师无需妄自菲薄,我曾听一位长辈说过,黄梅禅师的修行之法是将人欲乃至人情逐一抛去,做到无喜无悲,成就圆满。但这条路之难,若无大智慧不成,这是黄梅禅师独创的一条后无来者之路。”

    意韦陀接过姜雀递来的茶碗,一饮而尽,一杯火候恰到好处的凤尾尖愣是没品出味道来。广寒青看在眼里,心里暗骂:一个人精,一个傻子。

    姜雀将另一碗热茶递给广寒青,笑道:“广贤人这一路来少言寡语,莫非是离开唐王畿太久,归乡心怯。”

    广寒青单手接过,看见这位白发公子眼中带笑,赶紧又递了回去。姜雀讶异道:“广贤人这是何意,莫非还对姜雀在羊脂清坊内所为耿耿于怀,若是这样,姜雀此番送行便是向广贤人赔罪了,还请广贤人莫要在贵师尊面前数落在下的待客不周。”

    广寒青没好气道:“姜公子,朱红宦臣这次算是得罪西蜀了,如今你目的也已经达到,在下自问不是千娇百媚的女子,怎么值得公子平白无故煮茶送行,公子有何目的不如早点抖出来,彼此敞亮,心里也痛快。”

    姜雀摆手道:“久闻朱红宦臣个个人如剑般直快明了,是在下唐突了,广贤人心中所想,在下自然明了,但是广贤人所说目的二字,姜雀不大认同。我此番送行,不仅不是多此一举,反而是雪中送炭,在下想给广贤人一个机会。”

    广寒青柳眉一挑,倒是来了兴趣。姜雀道:“之前在羊脂清坊内与广贤人对谈甚欢,只不过,言及庙堂之高,话题太过无趣。姜雀想到西蜀三十年来为万夫所指,所遭不公难以言,心里更是愤懑,所以这回,姜雀想与广贤人谈谈江湖之远。”

    姜雀顿了顿,问道:“广贤人可知道在下为何多年来隐居世外,甚至连相貌都极少有人知道?”

    广寒青皱眉道:“公子谈及江湖,莫非是江湖中人想要对你不利,并且武艺极高,连身为白帝城三殿下的你都难以应付。”

    姜雀点头道:“广贤人说的不错,唐王畿每十年一次观星筑榜,文武两榜收尽天下翘楚。其中武榜更将天下武者入品级者囊括其中,无人能藏锋,尤其是盘踞榜首的用剑名宿江风雨,以一介女流之身,压得天底下习武之人抬不起头来,剑意破风雨,剑气斩日月,此等豪迈,姜雀虽是男子,仍不得不为之折服。”

    广寒青白眼道:“要杀你的人是江风雨?得了,请公子回家中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吧,风雨剑若铁了心要杀你,就算是我师父白小萍捏着鼻子与黄梅僧联手,也不一定能保的住你。”

    “广贤人多虑了,姜雀哪敢去招惹这等一只脚踏出凡尘的人物,我要说的是三十年前曾经位列榜中的三位剑客,魏胜书,南自横与吴勉芝。”

    广寒青疑惑道:“这三人我也曾听闻过,据说曾是西蜀王庭的剑客,这三位剑客早年在江湖崭露头角,名声品行为人称颂,后来依附西蜀王庭,加入瀞海七贤。直到今日仍被练剑之人推崇,可惜王庭覆灭,这三人就没了消息,难道你要对付这三人?”

    姜雀尴尬地清咳一声:“广贤人口中这三位气节名声俱佳的剑客当初力保西蜀王庭,南自横与吴勉芝被我姜家铁骑用以百换一的代价围杀,尸骨不存。破围的魏胜书蛰伏在白帝城多年,我姜家因此折损甚多。我这一头白发也是拜他所赐,不过如今在下好好地活着,就说明魏胜书也并非棘手。头疼的是这三人背后的西蜀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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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