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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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父女

    荣萱堂内,大家事情商议既定,苏兆亭的心便定了下来。对于这个女儿,他停留在原先的印象里,小小的一团,整日里跟在她娘身后,人小但手脚却是很勤快,胆子也小,但凡有点动静,便跟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敏感而警觉。

    一别经年,当年的小姑娘如今眉眼长开了来,却是结合自己和陆娉婷的优点,端是艳丽无双,明媚耀人!只是这孩子的脾性怎么跟幼时完全不同了呢,像一只小刺猬那般令人亲近不得。

    等他第二日不经意的将这想法说与苏云仙听,云仙并不否认,她那独特微哑的声音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苏郡马您果然是敏锐过人,文采过人,小女确实是有点那么像小刺猬,我一向只对关爱我的人柔软!”

    两父女坐在云仙所居西小院的廊下,晒着太阳聊着天儿,那气氛仿佛是多年他乡偶遇的故人,又仿佛是生意场上的对手,没有亲人之间的温馨,反而是熟人之间的那般随意,也有试探,却是更多的不在意,至少于云仙而言,就是这般态度对待突然来访的客人。

    苏兆亭先前回府去不免要对妻子和老岳母又重叙了一回他与云仙母亲的婚姻状况以及后来情形,当中赚了敏芝郡主几番眼泪,叫人感叹命运的捉弄;忠贞夫人虽然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明白女婿的话恐怕有值得推敲的地方,可是他们夫妇和顺美满,共同的孩子也长的这般大了,更何况女婿对女儿的长子和次女也是疼爱有加,自己做长辈的又何苦追问得那样仔细做什么呢!老话说的好,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要紧的是女婿从此对女儿和孩子们死心塌地的好便是。

    忠贞夫人将在嫂子薛老太君那里听到的关于云仙的事一一对家里人包括两个大孩子都说了,各人感受不同。敏芝郡主看看自己与先头夫君生的两个孩子,想起他们那时乍然没了父亲,母子三人柔软无依的情形,又忆起当年自己没了父亲的时候,那种凄惶的心情,怜惜云仙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照顾,流落农家,心中颇为不忍,心中暗暗打算对那孩子要好一些,不过是给些钱物傍身,她一个出嫁女,不但碍不着家里这几个孩子,相反的,听母亲所言,这姑娘性格倒是刚强,若是以后能对次女有所照应,也是好的。想到这里,敏芝郡主看着女儿瑾茹就有些发愁,这孩子的性格也着实太绵软了些,将来到了婆家可如何是好。

    张瑾言很惊讶那个看似柔弱美丽的女孩,竟然是继父的亲女,他眼神一缩,这世事,还真是令人难以预料。从老祖母的叙述当中,他想到这丫头何止是聪慧啊,恐怕还有些旁人不知道的东西,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而听到云仙从头至尾不肯出声认父这一节,张瑾言嘴角露出笑意,苏云仙的举动值得玩味啊,很有意思的一个女子。

    妹妹瑾茹则是睁大了眼睛,直觉不可思议,她讷讷而问:“母亲,我有一个姐姐了?”

    敏芝郡主抚头叹气,听了半日的话,她竟然只关心这个!好吧,女儿的上头有亲生兄长,下面又有同母的胞弟,如今再添一个聪慧能干的继姐,只要打好关系,瑾茹的将来还是有人可依靠的。

    这些题外话且先不提,话说两父女在西小院廊下的谈话还在继续,云仙手执茶壶,给苏兆亭续了一杯之后,搁下茶壶问道:“今儿一早儿郡马就跑到我这里来喝茶,还绕了这么半天的圈子,不知有何指教?”

    苏兆亭的牙根儿有点痒痒,他欲要拿出做父亲的威风来,可是对上云仙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又偃旗息鼓。

    “好孩子,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怨气,可是为父当年也是没有办法呀!后来我还派人回乡去寻过你们母女,可是回来的人说你们都不见了,我心里焦急死了,却无奈远隔千里,音讯难通,直到见到你之前,我还时常午夜魂梦萦绕之际惦念你们母女,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已是欣慰不已,你就别和父亲置气了,好不好?”对于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苏兆亭的心情是复杂的,可是更多的是惊喜,他只可惜这孩子不是生作男儿身,否则他苏家门庭有望矣。

    “苏郡马你可别糊弄我,也没有必要糊弄我,你想与不想,你的妻子她都死了,死人一定比活人明白,也未必稀罕你的思念;至于你女儿,我想她如果活着的话,也许是高兴又能见着生身父亲的吧,可那又怎样呢?”

    “魅儿,我都说了许多遍了,你就是我的女儿,亲生女儿,你何苦总是这样,叫为父情何以堪?”

    苏云仙看着苏兆亭仿佛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她不厚道的笑了起来,慢悠悠的说道:“你看,做错了事情的人比受到伤害的人还要委屈,如果这世上任何事情只要道个歉就能解决的话,可当真没有公平二字可谈了!”

    见亲情牌打不出,苏兆亭神色一收,微微放松了身体朝椅背上靠,冷然问道:“你想做什么,我就不相信你不愿意认我,宁愿背着这奴婢的身份,反而不愿意做一个千金小姐?”

    “做奴婢也罢,当千金小姐也好,于我有何区别吗?”云仙沧然而笑道:“你看,无论我身份是什么,高贵点或者低贱些,事实上都是给别人做小老婆的,若是我娘能从坟头里跳出来,她一定早掐死了我,带我走了,陆家几辈子可都没出过给旁人当妾的闺女了!”

    “你视陆家为本家?”

    “怎么,难道苏家对我有过什么恩德不成?”云仙讥讽道:“别看我如今穿金戴银的,可还真不是你苏家或者他们万家给的,是陆家将倾家之产都给了我这么一个小孤女,叫我身有依靠,叫我饱饭暖衣,叫我心里踏实!”

    苏兆亭没想到陆家人还找上门来了,他不由得纳闷道:“你母亲是独养女儿,他父亲是有些家财,可后来我听说他因生意之事都破产了,哪里还能遗留什么给你,陆家又是谁找了你来?”

    云仙肃然说道:“我年纪虽不大,不过也听说过两句话。第一句叫作‘财不露白’,意思是指有钱也不要随便让外人看见或者知道,我外祖心里的这个外人恐怕也包含了他的女婿,谁叫他女儿一头热血的相信才认识了几天的人却不信养育他多年的父亲呢!单冲这一点,他就觉得有些人其心可诛。

    “第二句话就是‘狡兔三窟’!他一个老人,只有一个天真傻气的女儿,这偌大的家财女儿能守得住么?偏生后来他女儿还不肯听话,叫他生气之下轰出家门,可这女儿竟然当了真,赌气跑远了,叫做父亲的伤心又无奈,他只好做了一个局,连身后事都凄凉含酸,只为叫人知道他家财散尽。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为女儿和她的孩子留下余福,从此他的财产安安稳稳的隐匿起来,没有人再会惦记这位陆府姑娘的家产。”

    苏兆亭听得哑口无言,养气功夫已经甚为了得的脸上还是不免有一丝皲裂。

    苏云仙说得淡漠冷清,脸颊上却挂下两行泪水,想起那位不曾谋面的老人,她感叹无比:可怜天下父母心!

    云仙关于生母这边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对旁人说起,苏兆亭吃惊之余,不免也大大的安心了,好歹陆家的便是魅儿的,魅儿难道不是苏家的孩子吗?

    他和声说道:“既是陆家的人寻了你来,哪日我见见他,打赏他点就是。你外祖一向会经营,想必所余甚丰,也不知他是如何安排的,却是着实为难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了,若是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不妨与为父说道说道,我也可为你筹谋一二。”

    云仙的眼睛亮晶晶的,讶然而问:“哦,郡马还懂得经济营生,不知你能指点我什么?”

    她背靠万国公府,一面替万玉衍经营清水村的产业,一面顺便自己做些小买卖,腰包颇丰,一点儿也没有苏兆亭想象的那般艰难,她又不真的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闺阁小姐,也不是醉心于金银财宝的财迷,日子够过了就好,没有那么多的贪念。

    苏兆亭想起这丫头经营清水村的手段,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清了嗓子后笑着说道:“好,好,我知道你也有些能耐,为父就不干扰你了。另有一事,需得跟你说明……”他悉数将昨晚所议决定告知了云仙,末了关照道:“郡主为人慈悲和软,她既然愿意给你一个好出身,往后你要记得这恩情,好好孝顺于她,便是大善。”

    “当日我人小力微,只得自卖自身,四十两银子就叫人买卖了,今儿个郡马爷愿出四千金的嫁资,可见世事难料,令人唏嘘。如今情形虽不同,可实质一样,不过由得你们安排罢了,我随遇而安。”

    她一脸无喜无悲的神情,令苏兆亭不喜,可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到底魅儿这一路是孤苦无依走过了的,而作为父亲,他不曾扶持过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