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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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节 袍泽(2)

    城西加油站,6连连部。

    收到1排遭遇*袭击“伤亡惨重”的报告,6连长几乎没犹豫就下令全连开拔。

    所谓全连,除了齐装满员的1排外,其实只剩连部几个老弱病残和2排不足三十人枪。其余员额,只是名字在编制表上,人要么在深山老林躲着,在难民营卫生所躺着,在地下城里混着;要么战前就在大陆经商务工,一听说老家公投就“欠费停机”,有些举家内迁的索性在电话里调侃征兵人员:“如果是光复大陆请打到广州抓我,不是就算了”。

    开拔是向城西南哨卡开拔,增援全连唯一齐装满员的1排。

    连里官兵不是左邻右舍就是沾亲带故,在家是乡亲,入营是袍泽,以往跟外乡人打架、到县里请愿都是整里、整村抱团出动。若是两三人遇袭,说句‘顾全大局、服从命令’也就压下去了,可眼下是过半数人遇袭,而且来敌似乎并不强大......

    6连长不是台东本地人,受后备指挥部选调到6连任职不足两周,才刚刚熟悉情况。眼下大多数官兵操着乡音,挽起袖子要大干一场,他实在想不出逆大流的必要,反而认为是收拢人心、提高威信的绝好时机。

    乱世什么最重要?兵权。

    1排没了,6连也就没了,没了连队的连长只能到营部或者县后备指挥部做个老弱病残。祸生肘腋时任人宰割,将来被“解放”也混不到好待遇。

    “那也不能一个兵不留,置防区于不顾!”

    唯一提出反对意见的人现任6连副连长,刚从1排驻地巡视回来。他和连长是连里仅有的两个正牌子现役军官,不同之处在于,他在战争爆发时还是凤山军校台北分校本科部三年级生,刚打起背包准备下连实习就赶上台北战役。因断后时“作战勇敢”,特许提前毕业,授予中尉军衔。其实像他这样破格提拨的情况并不少,他能在僧多粥少的台东补上实缺的真正原因,一是他出生于台东县延平乡,其父长期在乡担任议员,颇有名望;二是“学生听话”,会听学长、听老师、听长官,尤其是曾任凤山军校台北分校教育长、现任卫戍司令的石天生的话。

    “要不打电话到司令部,问问你的石老师?”

    “.......”

    “‘大伽互掐关你屁事’这话,我就挺赞同。”连长觑副连长一眼,“别傻了,小学弟,现在手上能剩点兵的都不是傻子。有6连就有你,没了6连,司令官他老人家还记得你这个学生吗?眼下这情况,要出城的没几个想蹚浑水,*了心想搞事的,你挡也挡不住,还白填几条人命。不如走得干净。”

    “我是担心这么由着他们.......”

    副连长看着打了鸭血般乱哄哄挤上卡车的堂兄、表弟、同学和隔壁,忧心忡忡。

    “所以得合兵一处!”连长“啪“地关上吉普车副驾门,挥手示意司机开车,“人心散了,队伍就真不好带了。

    名不经传某连长的一番乱世哲学,令狐迟是不可能听到的。此时此刻,他正坐在昔日的战友兼“师叔”身旁,形同陌路般看着、想着自己接下来该走的路。

    拉了满满一车“暴恐分子”的厢式货车,已停在距城西加油站七百余米处岔路口,等待步话机传来可以通行的消息。

    自今晨台风过境,台东局势如令狐迟所愿恶化到计划所需的程度。屁大的小县城塞了几千名军人,看起来重兵云集,实则各自为政,四处漏风,此时不启动营救行动更待何时?

    按照行动启动前临时制定的方案,毒蜂堂将引开城西加油站驻军,为铁豹堂开辟出城道路。毒蜂堂有熟悉当地情况的台东分舵就近配合,完成任务应当不难,但那也只是应当。

    如果毒蜂堂声东击西未能奏效,铁豹堂只能硬闯。

    据台东分舵掌握的情况,负责城西、城西南出城路口的敌后备2营主要由台东本地原住民组成,既非空特系嫡支也未明确支持侍卫系,在花石之争中应当会保持中立,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对于这群土鸡瓦狗,由职业雇佣兵组成、奔着明确目标而来的铁豹堂根本不放在眼里,但硬闯多少会付出一定代价,而且过早地暴露实力,还有可能引起敌方尤其是a军方面的警觉。

    k部门驻台东联络处已被铁豹堂头马端掉,由于台风过境影响,a军从高雄或海上再派人过来也得一天半日,一时难以恢复对台东的控制力。

    唯一隐患,是自昨夜起就行踪成谜的k上校。毕竟庭车常是在k上校手里。

    据崔丝塔娜此前传来的情报,a国中央情报局正多方施压,迫使联合特种司令部及其k部门尽快移交部份在押要犯。届时,庭车常将会被押解至关岛,甚至更远的关塔那摩.....

    单为了启动营救行动一事,令狐迟自己就冒了很大风险。

    从急令毒蜂堂头马提前“复线”(毒蜂堂自仓库作战遭受重创回城后即按例“断线”隐蔽),到向铁豹堂头马转达“龙头令”,令狐迟用的都是已身死j国的林爽的身份。

    原因无他,“寡妇”组织是组织严密、纪律严酷的组织。唯有“南中七人众“能够打破组织禁律,让按例“断线”的毒蜂堂提前”复线“,让奉龙头密令隐匿半年之久的铁豹堂重见天日。

    j国莞花酒店事件后,“南中七人众“还剩几个?庭车常活着等人去救,申明也活着但心已死了。林爽死了,但”南中七人众“都有、他也有的独一无二的身份识别方式,一直在令狐迟大脑里。

    若非台东分舵迟迟未能寻回申明,令狐迟不会行此下策。

    令狐迟现在考虑的不是前路是否畅通,而是什么时候干掉组织里最忠诚、最能干的两个头马.......

    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尹幸村的脸色很不好看。

    塞了十几条汉子和女汉子的货车尾厢里,没人注意到他的脸色,因为光线太暗、味道太重,大家的脸色都不好。

    车和司机,都是台东分舵安排的。

    和去年那艘从横须贺开发,赶了两天一夜到菲律宾海,又慢慢吞吞调头北上,混入被菲律宾水警驱赶的高雄渔船群,进入花莲东部海域的破船一样,台东分舵安排的交通工具从来都谈不上宽敞舒适。船上至少有酒可喝,喝醉了也就不介意那点汗臭味和永远冲不干净的呕吐物残渣。可这车,即便没拉过猪,也是某酒楼的专用泔水车。曾有人恶意揣测,台东分舵交通站负责人多半是从小被嫌弃的重度洁癖症患者......

    “还没消息?”尹幸村憋着气瓮声问。

    负责与毒蜂堂联络的人,是尹幸村组建白龙山时的班底,在铁豹堂里也算排得上号——他摇摇头,哼一声道:“司南菲以前做事倒是很靠谱的。”

    尹幸村一巴掌扇过去。

    司南菲是毒蜂堂头马在组织里的化名。按铁豹堂的规矩,行动中一例称呼数字代号或行动职务,严禁直呼其名——哪怕只是化名。其他堂口是否如此,尹幸村不管,铁豹堂要有人坏了规矩,他不管就不必当这头马了。何况毒蜂堂头马的权威也不是一般成员可以置疑的。

    “外面野惯了记不得规矩?这是在‘家里’!不是你威风八面的白龙山!”

    正训着人,外面传来一个显然经过特殊手法加工的声音:

    “四零一,出来下。”

    四零一是尹幸村的行动代号。尹幸村急忙整理面罩,起身下车。反手关上尾厢门后,顿时变得低眉顺眼。因为站在面前的蒙面大佬不是他可以怠慢的。

    大佬在他身上打量几眼,“我应该见过你。”

    尹幸村只能赔笑。组织成员,尤其是铁豹堂成员之间,除必要外不以真容示人,而是通过特定接头方式来识别身份。他也没见过这位大佬真容,只是在地下安全屋“握手”时确认过身份。这位大佬或许真的在现实中见过他,当时没接头,现在觉得眼熟,这很正常。

    如果这位大佬觉得有必要改改规矩,尹幸村现在就可以摘下面罩。

    规矩对于人,既是约束,也是保护。有些规矩破了,害人害己。如果连安身立命的规矩都不要,这位大佬不可能稳坐“南中七人众”第四交椅兼掌毒蜂堂,不可能逃出j国特警的天罗地网,骗过那么多人的眼睛和智商,如遁鬼域般钻回人间......抛开身陷囫囵的龙头、下落不明的申二爷不谈,这位爷是目前唯一能够主持大局、号召诸部的大佬。

    “不重要。”大佬收回原本就没起一丝波澜的目光,“能被五哥选中、让龙头点头,到这儿挑大梁的人,我放心。”

    铁豹堂主何仕林在“南中七人众”中排位第五,屈居毒蜂堂主林爽之后,但在私底下,连龙头都称他为“五哥”。

    然后?尹幸村默数悄悄溜走的时间,有些焦急,略带一点可怜地微微缩着脑袋,“仰望”比自己矮至少三公分的大佬。

    大佬屈尊而至,不至于只寒暄几句。

    恰在此时,尾厢里低低传来一声:“道路通畅。”

    “前面坐。”大佬说。

    本次谈话的实质内容似乎只有这三个字,尔后大佬转身朝某一方向,反正不是大家现在关心的方向,施施然离去。

    尹幸村没在光天化日下弯九十度腰说“哈依”,只是依然保持百分百谦卑的姿态,目送大佬的背影彻底消失。

    大佬自有大佬的打算和去处,这不是区区头马能够过问的。

    奉大佬之命回到车头,尹幸村扫那位司机兼向导一眼,无意中瞥见已拉开保险环的破片杀伤*。

    尹幸村现在愈发肯定这人不是“家里人”。“家里人”不会对“南中七人众”大佬亲自押阵的行动如此缺乏信心。

    组织成立四年多,“南中七人众”从不失手,一失手就几近全军覆没。j国“莞东酒店事件”发生当日,尹幸村正在赴台途中,对前因后果所知不详,但经验和直觉告诉他,组织遭此一劫后要么彻底从道上除名,要么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看着驾驶位上,那张不像军人但无疑受过特殊训练的军人的侧脸,前海上自卫队特别警备队二等海尉(相当于海军中尉)尹幸村心中有个疑问:为何非得找外人?

    “有好奇心是好事。”那厮突然开口。

    尹幸村收回毫不掩饰的目光,以正常的音调和语速回敬道:“话多不是。”他在地下安全屋鼓动发言时就没改变真实声音,现在自然也没必要,当时对方还“很有礼貌”地戴上东莞代工的j国耳机......

    “坐我身边会感觉后脑勺一阵发凉,”那厮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不必怀疑,就是你想的那样。”

    “soudesune(原来如此)。”

    尹幸村挥手直指前方,示意开车。

    在j国检察界混过的人都不傻。

    当年尹幸村以二等海尉从海自最精锐的部队早早退役,完全因为无仗可打。难得出境所谓作战,顶多是到亚丁湾露个脸,驱散几个比平民强不了多少的海盗,实在辱没东大学霸智商和数十周地狱式训练。仙台地方检察厅也没亏待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全凭实力招考入行的东大出身前军人,但警察懒惰成性,毛贼胸无大志,最具挑战性的工作不过是与法官、律师、名记等所谓社会精英斗智斗勇、见招拆招。

    真正智商高的人,社交情商并不低,只是不屑于在煞笔身上消费脑细胞。

    从认识百灵堂主曾佳,见识到真正的长袖善舞那天起,尹幸村就认定了这条路。是的,包括尹幸村在内的大多数组织成员都是百灵堂坑蒙拐骗威逼利诱弄进来的。即便没有一技之长,也是值得*的高智商动物。自从走上这条路,尹幸村的肩周炎、颈椎病和节后恐惧症不治而愈,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每天都在燃烧,将凡夫俗子蝇营狗苟烧成灰烬.......

    不作战,毋宁死。

    这是尹幸村的信仰。他忠于自己的信仰、自己的野望,正如组织忠于所有人各自不同但殊途同归的信仰和野望,而不效忠于任何国家或势力一样。

    龙头曾经是中国军人,现在也很有可能是。可那又如何?职业而已。

    像林爽这等级别的大佬,智商不会低于组织平均水平。他借死匿身那么久,现在突然冒出来,只对司南菲、尹幸村少数几个核心骨干表明身份,必然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握手”的那一刻起,尹幸村就想到行动结束后自己被灭口的可能。

    要是连这都没想到,林爽成不了“南中七人众”,尹幸村也成不了“被五哥选中、让龙头点头,到这里挑大梁的人”。可在那粘糊糊、臭哄哄的货车尾厢里,尹幸村很快又想通三个问题:

    他和司南菲,会是唯二知道林爽活着的人吗?

    他死后,林爽除了彻底恢复身份,以“南中七人众”的绝对权威亲自掌控铁豹堂以外,还能通过谁,来执行龙头精心策划、缜密部署已久的某项计划?(尽管尹幸村到现在也不知道某计划所指为何)

    既如此,他的死还有必要吗?

    司南菲终归没让人失望。

    铁豹堂一行人马无惊无险通过城西加油站,连个兵都没见着。车上了连通高雄、台东的纵谷公路(区别于经城西南出城的海岸公路),尽管路面曾被卫士-2远程火箭炮刷过几遍,仍比在城内快了很多。

    接下来去哪、去干什么,大概只有那厮知道。

    那厮仍然一副生人勿近的派头,只是莫名其妙吼起歌儿:“弟兄们走啊走啊,弟兄们走啊走啊,弟兄们走啊,一窝蜂向着来的路上走,哪一个也不要落后,落后就要被挨揍,永世不见日头,一窝蜂向着来的路上走.......”

    这歌反来覆去只有简单粗暴那几句,也不知源出何处。尹幸村只觉得依稀在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