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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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不归路

    这一枪让肖杨恼羞成怒。

    吴品将在信义国小与补给机群一块返航,这在cb师机关内部不算是秘密,但具体的转移时间只有花莲的肖杨、台北的“林指”和天知道。子弹偏偏就在这时候飞来,虽然击中的只是床单底下的区区几个枕头,但肖杨守口如瓶,老天爷更不会说话,那秘密还能从哪儿泄露?

    肖杨感觉自己被玩弄了。

    这种感觉冲毁了宜兰平原海岸、中横公路机场的血海深恨,也击垮了他对花莲保卫战的心理防线。

    区区一个中校师副参谋长无足轻重,可如果连牵动全国数百万武装力量、直接统御二十万海陆空军的台北前敌指挥中枢都出了问题,这场战争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肖杨视为知己的庭车常在时,肖杨会把最绝望时刻的心情告诉他;肖杨视为导师的吴品能说会唱时,肖杨会从他身上得到完美无缺的答案;如果林兰直接站在跟前,肖杨甚至什么都不想,只管放心大胆去干就好。

    去塔玛必的林兰!

    “团长,我们把装甲车开过来,再不行.....再不行就肉、肉盾......一定能把师长送上机!”

    喊这话的是师直警卫连四排排长。

    载着几十条尸体、三块枕头和一个弹孔的米-171直升机刚刚拨地而起,强大的气流将六月海滨的湿闷酷热搅得乱七八糟,更让已经爬进防炮壕但身体仍显单薄的四排长摔了两跤。

    四排长是3号机场保卫战原班人马中被俘时挨打最多、康复后体型最瘦的一个,正因为如此,才得以通过政工组审查,以中尉副连职的原待遇回归建制。肖杨用两手拽着,才把四排长稳稳拉住。

    “你怎么知道下一颗不是*。”

    给出这话时,肖杨已恢复一半理智。

    “那咋整?后面只有几个架次,再不送走,等那边的敌人打过来,师长还得死在花莲。”

    “死哪不都是死。”

    “......”

    “憋着。”肖杨恶狠狠盯着xm777*炮再次轰击后尘屑飞溅的十字路口方向,强打精神道:“‘罗罗’连长扛得住,敌人一时半会儿上不来。我突然想明白了。那狗日的就盼着我们急,我们一急,真把师长往操场上一推,就真玩完了。憋着!我就不信这么多人憋不过一个打冷枪的。”

    “要不我带人找找。”

    四排长说完,自己都笑了。

    街道不成街道,城市已不是城市,眼前所能看到的每一座建筑都无法保证十分钟内不变样。从随时都在变化的废墟中逮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

    肖杨静了一会儿,回想起混乱中在床架上瞥到的那道弹痕.......

    “八一杠。”肖杨说。

    四排长摇头,“m60和常见几种狙击步枪也是762口径,只是弹长不同,更不消说a国民间流行的仿苏制sks——直接是一样的子弹。”

    “是八一杠,”肖杨十分肯定,“我在军直老a那会儿打过不下十箱。这种气流、这种环境,*没什么优势,只能靠距离、靠熟练。只要是八一杠,他离我们就远不了。”

    “八一杠.......我在军校打过几次,进部队全是95、03。没有成吨的经验,敢这么用?鬼子老a犯不着折腾。”

    “他有。”

    “谁!”

    “打过老山的李代师长、封参谋长、后勤部刘老屁,还有侦察营的马四眼、方二手,政治部何副主任也不赖——id团挂职那会儿马镇山都甘拜下风。这么一数,还真不少......”

    就算知道是谁又怎样?不知在哪才是问题。

    继那点理智苏醒之后,肖杨忽然有一种江郎才尽的感觉。他很快发现,他在识破杀手用意的同时,又不得不跟着杀手的节奏走。

    杀手逼着肖杨急,肖杨一急,吴品便会暴露在枪口下。可肖杨不得不急,因为足以对付杀手的那点时间、那点耐心,在已占领半个城区、掌握着作战节奏的a国海军陆战队面前,连塞牙缝都不够。反过来讲,杀手也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自己杀死吴品,只要拖到十字路口那边的a国海军陆战队打过来,一百个生龙活虎的吴品也得死,何况此时的吴品,只是依靠简单的战地药品勉强维持生命的废人。

    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办公室里睁开眼睛,cb师第二副师长杨希山大校起身拧了一会脖子和腰,回到行军折叠桌旁将被单和凉席扒到一边,喝了两口,看了看手表,继续对着空白的发报稿发呆。

    “封常清还剩三小时,李正太只有不到一小时了。首长。”

    屋里只有两人,另一人背靠几部再普通不过的电台、电脑和嵌在墙上的大尺寸显示屏,声量平缓,口吻不咸不淡。

    “你这是在催我把你老哥失联的事报成叛逃吗?李副队长。”

    杨希山旋开笔帽,不知想到什么,开始在发报稿上写起来。

    “花莲工作队”副队长、cb师司令部军务科科长李正硕少校仿佛没有听到“你老哥”三字,只是这么回答:“只有上级有关部门才有权力定性。”

    杨希山“嗤”一声道:“少跟我说讲官面话绕弯子,你要再混十几年才到我这位置。”

    李正硕吮吮嘴唇,将目光转向此前一直盯着的屏幕。

    屏幕里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兵,简易而坚固的铁栏门外还有两个兵相距两米背靠背站着。这是一个禁闭室,犯了错误但未触犯刑法的军人都会被关在这里,由司令部军务科负责看管。

    “按他的说法,他和封常清是在ie团三营也就是信义国小防区出口处分手的,拿封常清的手令去取完车回来,就找不着人。现在我是以警卫工作失职名义办的。如果满6个小时还见不着人,我打算按程序移交集团军政治部保卫处。”李正硕说。

    杨希山默然。

    按中央军委下发的战时相关规定,作战部队、机关单位主官失联6小时以上者将自动解除职务,直接进入立案流程。排职至营职由所属军级单位党委纪委立案督办,所属军级单位政治保卫部门协办;团职由战区党委纪委立案督办,战区政治部保卫部、战区司令部十一局协办;师(旅)职以上由军委纪委立案督办,军委纪委驻战区工作组(组长何丽)、总政治部“血鸟”部队驻战区单位协办。

    开战至今,能让“血鸟”出动的案例不多,目前在第八战区仅有一例:

    常曙,男,失联前以十一局行动处处长身份到cb师挂职,历任师政治部副主任、id团团党委书记兼政委,3号机场失守不久免去挂职,晋任十一局副局长,晋衔上校,但未到任即告失联。不久前,驻战区纪检工作组定性为“叛逃”,管辖副师职以上干部刑事案件的解放军军事检察院签发逮捕令,下达总政“血鸟”执行。

    严格地讲,常曙不算cb师的人,但失联时毕竟还在cb师挂职。现在这份电文一发出去,不论事情原委如何,cb师都会背上“‘血鸟’专注五百年”的恶名,这对于内定将要转正的第二副师长杨希山来说绝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名声倒是小事,倘若哪天军委一号眼皮一跳,批示“从严从快”,有关部门为了办成“铁案”,才不管谁刚刚接手、谁是罪魁祸首,作为第二副师长的杨希山也脱不了干系。

    飞快转动的秒针、分针,不断撩拨着杨希山此刻的心跳。

    “确定牛真是跟你老哥走的?”

    “值班参谋亲眼所见,”李正硕点头,“我也核查过大门监控录像,两人上同一辆车走的。牛真这人我认识,李正太在id团当团长那会儿就跟到现在了。李正太在昆明滇池旁有两座别墅,用的都是牛青老婆的名字。”

    杨希山抬起眼皮,似笑非笑,“这事何丽知道吗?”

    “何部长没问我。”

    “林兰呢?”

    “林司令用不着问也知道。”

    “那你凭什么告诉我?”

    “‘林指’指示我,要尽最大努力协助您的工作,当肖副参谋长不在的时候,更要听从您的指挥。这事足以说明李正太和牛清的私交程度,有助于您做出判断。”

    杨希山重新打量这个年轻人,说道:

    “看来,你用不着十几年......”

    雨夹着成份复杂的尘埃,始终笼罩天空,使得这座曾经宜人的海滨城市像陷无止无尽的黑夜一般。

    李正太穿过枯败的爬山虎和棱角分明的大理石碎片七零八落堆积起来的巷道,绕过横陈于地的妈祖庙泥像,再踩着59d坦克焦黑的残骸,翻过墙去。尽管已经非常小心,但砖瓦锋利的棱角,仍然割破了他已经苍老的皮肤。他的血顺着裤子往下淌,滴在脚下紧随其后的警卫员牛真的脸上。

    “您受伤了!”

    警卫员牛真关切地说。

    李正太继续爬行,直到双脚回到地面,才放下那支81-1,用手试着触摸火辣辣的部位。

    “没事。”李正太拿回那支枪,“岁月不饶人,不利索罢了。”

    “您本来就有伤,昨天还坐在轮椅里。”牛真说。

    “那点伤.......”

    李正太淡然处之。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端着步枪,背靠着墙,观察墙这边的新环境。年轻中士将03式轻型*摆到身后,掏出应急救护包,替他简单地打理伤口。

    正前方是正随着海风移动的尘雾,雾里有别墅、商店、学校或者别的什么,反正现在都已不存在。

    10点方向是凌乱的福泰楼,弹痕累累的某银行大门上布满了各式涂鸦,如“the tomb of marxists”(注:‘那个啥’们之墓)、“莱布其吃翔”、“pla and dead not allowed”(解放军与死人不得入内)、“楼上已升天——682部队4分队”字样,以及高举弯刀锤子呈“受”姿态的大波妹等等。

    5点方向,距沃尔码超市货运通道口约十米处的地上有一具尸体,脸朝上,上身缺了半边,左手掌伸向的地方是一支在m16a4基础上改装的sam-r“班用指定神枪手步枪”,另一条胳膊不知所踪,吃饱撑着的苍蝇栖在已经变黑的肠子上,半天也不见飞走。

    门槛、窗台和过道上都留下这位“班级神枪手”挣扎时留下的血,混着泥和肉的血看似已经变硬,没有被二次破坏的痕迹,轻轻按下去,里面还是软的。看起来,已经好多天没人来过。

    但牛真渐渐舒展开的眉头表明,他们已经快要接近目标了。

    “是这。”牛真麻利地将纱布打个结,“作战科部署方案没提到的地方,有三处。一处是福泰楼,肖杨另有安排,所以故意漏掉;一处离机降点太远,就现在这能见度,连瞄准都成问题;最后一处就是这里,肖杨对花莲地形不熟,那个人要在地形勘查报告上动手脚应该不难。天亮前我来这转过两圈了,避开暗哨和巡逻车不成问题,逃跑也容易。”

    部队一般的初级、中级士官,按例是无法接触到司令部作战部署这类机密文件的,即便能拿到手,也未必看懂所有的参谋业务用语和参数。但这些问题,对id团特务连仪侦排班长出身且跟随李正太多年的牛真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前提是李正太敢拿给他看。

    “老团长,如果那个人真是他,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问题,李正太已经想过很多次,现在根本就不用想。

    “做该做的事。”李正太停顿了一会儿,搭在步枪上不安的手指稍微挪了点位置,回到扳机圈旁,“除了后勤部刘老屁,就数我呆cb师的时间最长。大言不惭地说,外面人未必记得吴至刚、吴品,但说起cb师,一定会先想起我。cb师是我的脸,谁打我的脸,我就要他的命。”

    “绕开组织单干,性质可不一样。”

    “这事能在6小时内解决。解决得好,给个上头个说法也就完了,就算解决不了,我活这么多年,该有的都有过了,没什么好图,也没什么好怕。倒是你......”

    “没您哪有我,”牛真中士笑道,“没我,您好多事也办不成。您轻点只是‘知情不报’,挨个党内处分提前回家做寓公也就完了,重一点,顶多两年牢。我奉命行事,不会比您惨。这趟是我自找的——陪您自找。”

    “那走吧,别费话。”

    深深的走廊,穿荡着从外面传来的枪炮声,这足以掩盖李正太已不再轻盈的脚步,以及封常清一去不回的背影。

    人生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集体。

    封常清小时候受的教育,给过明确的答案。24岁——也就是老人们常说男人真正成为男人的24岁的那一年,封常清忽然明白这个问题根本就不能成立。

    这就好比有人问一只鸡,你生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吃你的人。人,不正是鸡和人所在的同一条生物链上的顶端吗?

    当然,集体存在的意义绝不是为了吃人,而是将和他一样需要保护的人拢到一起,大家遵守同样的规则,承担各自的义务,并享受着相应的权利。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如果他非要离开人群独自去生活,那未尝不可,但他需要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在封常清远远没有出生的时候,很多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有权利,只会按照沿承了几千年的规则去承担他们认为无可厚非的义务。当整个集体的权利与义务严重失衡,使得他们不堪重负的时候,他们才会突然跳起来高喊:

    我要自由。

    后来有一个德国人,很明确地告诉这些人,何为权利,何为义务,何为权利与义务。

    再后来有一个中国青年,用中国人都能懂的方式去向其它中国人传播并不断修正这种再简单明了不过但很少有人意识到它存在的普遍真理。

    可是人们突然发现,达到那种完美平衡的前提,是所有人仔细想过,所有人表示认可,所有人愿意按照新的集体规则去认真实践。天啊,多么苛刻的前提。

    可是,还要回到过去吗?

    不,绝不。于是,聪明的人们很快找到一个最有效率的办法。

    没想过,我帮你。不认可,我继续帮你。什么?你说集体规则由你来定?借口,这是你丝毫不情愿的借口!再见,不,我看我们还是永远别见的好。

    终于,人们在付出了很多人的鲜血和生命之后,终于迎来了胜利。

    然而,存在了几亿年的自然法则显然要比只有几万年历史的人类秩序更残酷,人们渐渐发现,不管他们承不承认,人欲生来就比天理强大。一些最早承担义务并参于制定规则而难免享受更多权利的人,不愿放弃已经得到的权利;更多同样承担了义务的人,因迟迟等不到说好要给他们的权利,而发生动摇。

    那个为此殚精竭虑一生,已不再年轻的中国青年愤怒了,他决心依靠给予他绝对信任的人们,将那些不愿意跟人们分享已得权利的人统统赶下台。他的威望足以支撑这一切,但已经年迈的他显然无法完全控制了所引领的这股力量,于是天理与人欲的天平,在阴谋家的推波助澜和人们的狂热盲从下,再次扭转。

    那一年,封常清出生了。

    接下来直到那位中国青年故去为止所发生的事情,在封常清的脑海里没留下没太多的印象。当封常清开始学会思考的时候才听说,当年哥哥让爸爸坐过“喷气式”。而有另一位同样已不再年轻但还健在的中国青年很明确地说,他哥哥错了。

    封常清便思考,哥哥错在哪,又是谁让哥哥错了呢?

    封常清把问题一直带到猫耳洞里。

    猫耳洞的生活很枯燥。用排长的一句话说,晚上打冷枪,白天晒裤裆。排长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是提醒他,现在家里不是都好好的吗,还想那么多干嘛?

    是啊,我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想那么多干嘛。

    不过封常清到底没死成。敌人偶尔出战,还没照面就被那位早已故去的中国青年留下的强大火力轰得找不着北。那是封常清第一次感受到这个集体的力量。

    封常清懂得这个集体名叫国家。他为此感到光荣,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离开猫耳洞那几年,封常清到过很多地方,看望过很多战友。他们有过得好,有过得不好的。封常清始终认为,过得好与不好基本取决于自己的选择和能力,以及自家祖坟的风水如何。可总有一些高高在上声音说:过得好是集体给你的,过得不好是你自己没把握。

    封常清不知道这些声音在这个集体里究竟有多少。

    后来封常清有了家庭,有非常明确地写上自己名字的房子,围墙高达四米,足以让心怀不轨的人望而却步。家里还养了狗,封常清不在时,上门邀他养女的邻居时常被狗追着跑。封常清心怀愧疚,只好搬家,离开那条既有热心大妈也有浪荡小伙的老胡同,跟从不可能串门的陌生人做了邻居。

    封常清深知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挣来的,总有人不满,有人仰望,有人避而远之。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自甘孤独总要付出代价。

    现在很少有人讲规则了。就连几千年来留下的那些不怎么完美但起码立之可行的道德,也没人去理会。

    有了文化,有了网络,人人都变得很聪明,不容易狂热,不容易盲从。每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有各自的想法和处事原则,尽管嘴上仍要照着课本对家里的孩子说“个人要自觉服从集体”、“没有无权利的义务也没有无义务的权利”。

    封常清的养女跟其它孩子不太一样。

    在封常清这位战斗英雄的言转身教下,她相信规则、相信道德,她喜欢看电视。

    有一段时间蜗那个居很火,看到一半,规则部门说有违道德。封常清想了想,的确如此。养女很快又爱上了甄那个传。甄那个传寿命很长,规则部门没找麻烦,但很快又有道德部门跳出来,找规则的麻烦。女儿哭着跑到部队问封常清:爸爸,到底谁是对的。

    封常清现在连自己的养都说服不了。

    他忽然想起海峡对面有个人说过的一句话: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最终这个国家如何如何。

    在现实富足的今天,封常清发现自己竟然是个有抱负的理想主义者。

    封常清决定为这个集体找回人情味。

    他认同月面兔在圈子里提出的“镜子论”。在正式加入“镜子保卫者同盟”之后封常清才知道,月面兔和他一样,都是军人。

    封常清蹲过猫耳洞,月面兔守过中南海。月面兔敬重封常清,封常清也尊重月面兔。

    这是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