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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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护航

    福建省沿海某机场。

    空袭解除警报刚刚平息,歼-8海航型三机编队低速滑过机场上空,长机在调度塔高倍望远镜里摇了摇翅膀,领着两条尾巴,消失在北方。地下机库徐徐张开大嘴,清一色藏青作训服的地勤人员爬上牵引车,先后将两架歼-15双座舰载战斗机拖到停机坪上,加油车、电瓶车、设备检校车依次就位,流水作业。机械师懒洋洋摸出香烟,迎着加油班长的白眼抽动鼻子,嗅了又嗅。涂着“消防”字样的巡逻车表情淡定,无视而过。

    淌流着舒缓音乐的飞行员俱乐部里,稀拉拉坐着几名海军军官。

    他们一手一听几十年不换包装的揶果汁,目光幽怨望着自助吧台后面,一块屁股在各式酒类前晃来晃去。过了好久,那块屁股才安份下来,转身变成惹人瑕想的脸蛋。

    海航小伙们纷纷抬高视线,沿着高高的胸脯爬上深绿色陆军制式上衣,落定在纯银打造的飞鹰胸针。

    “看什么?”陆航小妞问。

    海航小伙们打完哈哈,互相问候起天气。

    陆航小妞弹走胸脯前被污染的空气,倒一点v.s.o.p在高脚杯里,抿了一口,伸出手指,“我见过你吗?”

    激动的海航小伙们循着手指方向,将目光集中到一名中尉身上。

    “我?”中尉受宠若惊地揉搓双手。

    陆航小妞将杯子放到众多妒忌目光无法触及的角落,踩动高跟鞋款款而来,俯下上身,纤纤细指轻轻挑动中尉的海鸥臂章。

    “别以为旱鸭变天鹅我就认不出你。三中队有个跑完三千米脸不红心跳,绰号‘飞人’的,听说让蒋狐狸调去战区搞电子侦察,然后你瞪着眼睛想告诉我,一切只是幻觉。是吧,飞人中尉?”

    中尉喝光易拉罐里所剩无几的揶汁,回答道:“我叫刘飞,不是飞人。”

    “刘.......飞?”陆航小妞闪动天然浑成的长长的睫毛,想了想,“换个字还是飞呀,亚洲飞人。”

    海航小伙们迅速围上来,亲昵揽住同类的肩膀,“有故事?”

    中尉淡淡答道:“认错人了。”

    接下来是遥遥无期的冷场。海航小伙们百无聊赖喝着无酒精饮料,陆航小妞拎走整瓶v.s.o.p独坐窗边,托起腮帮遥望窗外已卸下火箭巢和机炮吊舱,准备进行深度养护的米-171武装直升机,再远一点,海航地勤人员正为两架歼-15战斗机挂载pl-10空空*。

    有人推门进来。

    “首长......”

    陆航小妞嗲了一声,挽住年过不惑的陆军上校的手臂,面色委屈道:“他们欺负人家,还说你们......你们全是旱鸭。”

    海航小伙们面面相觑,神情古怪。

    陆军上校正色道:“一会叫司徒昂带一个加强中队过来,把他们统统消灭。”

    “不行、不行,人家要他们一个个抱着脑袋,自己跳进海里。”

    “照准!”

    “首长最好了。”陆航小妞挽得更紧了,“哦?”

    陆军上校笑眯眯扫视四周,看见刘飞时微微一怔,但很快就与陆航小妞一左一右,扬长而去。冷清下来的飞行员俱乐部没坚持多久,顿时炸开了窝。

    “太、太.....”

    “太嚣张。”

    “嚣张个啥,没见那个陆军上校戴着军委总部胸标?”

    “看大门的都有这胸标,军委总部了不起啊?”

    “对了,那妞干嘛的?”

    “费话,没见那架米-171?总参直属陆航部队。”

    “刘飞?喂!刘飞你愣什么?”

    “哦。”

    “那妞你认识?”

    “不认识。”

    “装!继续装。”

    “也许某人认识。”

    刘飞随手将钱包扔在桌上,像扔掉某种负担一般起身走向洗手间。小伙子们打成一片,终于有人胜出,抢先打开了钱包。

    那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准确说,是半张。

    半个小时后,两架歼-15舰载战斗机挣脱地心引力,扎入厚厚的云层。

    “方位洞三三两,高度三千,经济航速。”

    “洞三三两高度三千经济航速,收到。”

    “频道勾八拐幺四三幺,三号加密,呼号蓝猫。”

    “呼号蓝猫,收到.......蓝猫、蓝猫,我是枪鱼二号,我是枪鱼二号,收到请回答。”

    “蓝猫收到枪鱼二号,编队广播已开放,请转入。”

    “转入编队广播,收到。”

    坐在导航位的刘飞将长机和本机都拉进编队广播,耳麦里很快传来一个笑声。

    “北京欢迎你,噢哦,噢哦.......早上好,枪鱼,我是白虎一号。蓝猫的安全和北京小妞的幸福都交给你们了,白白!”

    “白虎一号、二号辛苦了,慢走不送。”

    “我是蓝猫,咳,咳咳,今天哪位是新人?”

    枪鱼一号答道:“枪鱼二号b,导航员刘飞,海航14师舰载教导大队某首席手把手带出来的,高教机飞到吐血,晋级歼-15没多久,今天是第一次实战。”

    “别说那么夸张吓到人家,给运输机护航也算实战?上面预警机,下面远程雷达,再飞半小时就到北京,稳稳当当。这种任务就是给新人练手的。”

    “枪鱼二号b,鄙人姓刘名飞,请空34师大叔大婶多多指教。”刘飞抱怨道。

    蓝猫嘿嘿一笑,“小伙子好像有情绪.......”

    “一天不上航母,某首席手把手带出的小伙子脾气就小不了。”枪鱼一号解释道。

    “丫的谁说我坏话!”频道里蹦出一句粗话,“我是枪鱼二号a,别以为某人今天是长机就了不起,到北京拼二锅头,敢不敢!”

    枪鱼一号“嘎”一声,沉默了。

    蓝猫笑道:“听说海航14师有个绰号叫‘某首席’的,今日一见,果然霸气侧漏。”

    “那是。”刘飞稍稍得意道:“俺师傅上个月单枪匹马杀进某陆航团俱乐部,把那群旱鸭子灌得一个个变内向。”

    “徒弟,做人要低调。”

    “是!”刘飞欣然回答。

    蓝猫打了个呵欠,“枪鱼二号b,刚才有人说你叫什么来着?”

    “刘飞。”

    “巧了!后舱有个病号叫刘翔,飞翔的翔,到北京你们结拜得了。”

    频道里沉默下来。

    枪鱼二号a突然插回频道,“上班时间聊天罚款五元。”

    空34师驻第八战区特遣大队,三号专机内。

    与“亚洲飞人”同名的第八战区某部分队长刘翔中尉正偷偷抹着眼泪,因为他的顶头上司,蒋云中校,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机上一名小护士抱作一团,到现在都没分开。

    他嫉妒,他眼红,所以他哭了。

    其实在弥散着药水味与血腥气息的机舱里,每个人都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虽然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蒋云有一个同胞妹妹,更没想到兄妹俩能在二百万之众的茫茫人海中意外重逢。人们只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有出生一个娘胎的两颗心才可能如此紧紧地,抱在一起。

    趁着所有人都在抹眼泪的时候,刘翔摘下一直粘在钢盔内侧的照片。泛黄的黑白的照片,只有半张。

    “没那么可爱吧。”有人说。

    刘翔匆忙收起,用杀人的目光,盯着躺在白色被单里却一点都不懂得安份的农流民中士。阿流把脸凑得更近了。

    “别那么小气。”

    “你不是看见了吗?看屁。”

    “谁啊?你儿子?”

    “关你鸟事。”

    刘翔说完,猛然发现阿流手里多了什么东西,下意识一摸口袋,空的。

    “还我!”

    “是你吗?”阿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到刘翔身上,摸摸脸蛋,捋捋头发,睁大的眼睛像在寻找证据,“不对!你的痣长在左边,他是右边。”

    刘翔毫不客气地甩出一拳。

    有人惊叫起来。名叫蒋雨的护士很快挽起手袖,冲过来,一人一巴掌,将两名虽然没受重伤但体质极为虚弱的病号扇回原位。刘翔闷头不语,阿流则沉浸在火辣椒的快感里喃喃自语:“好凶的娘们。”

    “娘们......娘们!娘们!”一具至少插了十根管子的身体蠕动起来。

    病号们不约而同连滚带爬,爬到嘴唇生龙活虎的重护病号跟前。

    “团长醒了!团长醒了!”

    “娘们!娘们......”

    “团......团长,我是陈诚。警卫连班长陈诚......”

    “去去去,警卫连就你一个班长?都闪开、都闪开,医生!医生!”

    医生赶了过来,命令蒋护士把所有病号,包括第一个想起医生的警卫班长农流民,以及同样身为医护人员但此时只是病号的id团卫生队的女孩们,统统撵回原位。

    半个小时后,经过医用改装的运输机与两架护航战斗机一起,降落在北京南郊某军用机场上。

    随着门梯靠上舱门,多组医护人员鱼贯而入,将机舱内十几副坦架依次抬出。忙碌之外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静静站着一名中校,他怀抱不到一岁的女婴,远远看着无人阻拦,他却无法靠近的场地。

    “宝贝你知道吗?那些都是爸爸的部下,可爸爸不敢去见他们。”

    女婴嘟着生来就嘟着的小嘴,似在无声抗议。

    “不回答爸爸?猜猜......嗯,你想小兰阿姨对吧?不急不急,等他们都走完,爸爸就带你回去。你喜欢小兰阿姨吗?”

    女婴歪过脸去。

    “好吧。”中校叹了一口,神情幽怨,“不喜欢就不喜欢......爸爸听宝贝的.......爸爸只有一个宝贝......”

    女婴格格笑起来。

    “小骗子!”中校生气了。

    女婴挣扎着,在父亲怀里翻了个身。

    “宝贝会翻身了!”中校点点女婴的脸蛋,声音越来越大,“好宝贝,贾阿姨把她偷来的时候.....不对不对,是把你偷回爸爸身边,那时候呀......你还是小小的......那么一点点......贾阿姨要知道你长这么大,一定笑疯了。走!看贾阿姨去?”

    女婴转动大大的眼转,像在思考大人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去?不去?到底去不去嘛。”中校有点急了。

    女婴打起呵欠。可能大人们的世界太复杂了,所以她想睡觉。那么多人抱过她,疼过她,不管睡在谁的怀里,她都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最好所有世界也跟着睡去,不分彼此,没有恩仇。

    中校始终没有前进半步,只怀着一种名叫愧疚的东西紧紧搂着触手可及的幸福,仍然远远遥望。但是有人走进了那片场面,似乎是个中尉。

    中尉拉住的坦架里躺着一名中尉,中尉对中尉说:“爸好吗?”

    “爸好。妈好吗?”

    “妈也好。”

    两名中尉都沉默下来。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你好吗?”

    “我好。你呢?”

    “我也好。”

    接着护士推走坦架,中尉望着远远离去的中尉,太阳溜过头顶,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带走了时间和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