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若蓝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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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情字堪何解(五)

    七匹骏马在午后飞奔出曜家城,苏琢下达死命令:无论谁都不准和曜渊交手,一但发现他的踪迹,全力逃跑!

    苏琢本打算留在曜家城养伤,等待皇甫太师发布下一项荐试任务,若她身子大好时仍未接到荐试通知,就去一趟南方水乡会一会华莲芳主,当日因在霞岫谷欠下一份人情,苏琢承诺待遗迹事了去“梦红尘”为华莲卖艺三日。无论荐试还是会华莲芳主,苏琢都不打算带人,也与池镜说过要他将从南陵来的全部领回南陵去,此番突变委实措手不及,就连池镜都还未开始做离开曜家城的准备,手上地图都不曾有一份,苏小妩苏小媚更是稀里糊涂的被抓上马背就跑出了城,一行人只能全凭苏琢带路。

    苏琢照例不喜欢人多吵杂的地方,领他们避开城镇走山道。南陵多山,四名男儿没一个不习惯山道赶路的,就连体力稍差的池涵都游刃有余,小妩小媚跟随苏琢离开南陵后成长许多,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骑马翻山之苦一声不吭的忍受了。马不停蹄的赶路,当夜走官道还算平坦,第二日上午进入山林,一直到再次入夜后为了照顾姐妹俩苏琢找到她以前借用过的猎户的树屋暂作歇息。

    池涵在树下生火,小妩小媚给马匹喂食水,元春潮麻利的处理野味,山鸡野兔串在棒子上烤得滋滋作响,还有条剥了皮一看就倒胃口但青城公子断言很补很适合苏琢食用的四脚蛇。苏琢一路沉着脸不言语,小妩小媚乖觉,不打扰苏琢,又怕池镜,隐隐也有些畏惧元春潮,而苏青城性子冷一般不搭理人,幸好还有池涵愿意照顾她俩。四散的食物香气中,小妩小媚神情怀念的小声说起正月,池涵耳尖,好奇询问正月何许人。说起正月不得不提从南陵到曜家城一路品尝过的美食,正月是老饕,在吃食方面有其独到的见解,小妩小媚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开了,气氛终于欢快几分。

    苏青城往火堆旁扔了几块黑黝黝的老树根,热气一熏,老树根散发出人闻着不太难受但可以驱赶野兽虫蛇的气味,然后坐在药箱上研究半路随手摘的几株植物。苏琢坐等喂食,别人忙活的时候她心安理得的拿池镜当软垫子靠着神游,对此池镜是有些意外的。六年前的苏琢不喜欢别人亲近,尤其肢体触碰,即使是他大多时候苏琢也会看似无意的巧妙避让,不然也不至于苏琢为他梳理过一次头发后他就再没换过发型,时至如今依旧只用苏琢当时给他的两枚发夹。

    池镜一直认为以苏琢的矜持,不会在人前同谁过于亲昵,苏琢当着旁人的面如此待他,真有些受宠若惊。池镜还在心里又甜蜜又有些不好意思,那几个旁人——小妩小媚与池涵元春潮四者的反应再正常不过,该干嘛干嘛,南陵的小姐们于情事大多开放,苏琢与池镜自幼青梅竹马又早定下名分,假如苏琢薄待池镜反倒会让他们暗生想法,苏青城作为池镜的至交更是一个眼神都吝啬于给被苏琢靠一靠就飘飘乎的傻堂弟,他用脚趾想都知道现在某人心里美出多少泡泡。

    池镜从元春潮手里接过四脚蛇抹上香油翻烤,忽觉苏琢呼吸越发轻浅,垂头看她,一张精致的小脸映着红彤彤的火光尤显苍白,池镜心疼的摸了她一把,却在被发帘儿遮挡的额上摸到一手虚汗,顿时心痛到无以复加:伤未好透就全力以赴的与曜辉大战一场,又片刻无休策马疾奔,现下在荒山野岭里餐风露宿……

    苏琢从昏昏欲睡中抬起一双难掩疲惫的眸子,“嗯?”

    池镜展臂将她搂紧,贴着额头低声问,“伤口疼吗?”

    “阿镜,伤早好了,不会疼的。”苏琢语气略无奈,或许再过半年在他眼里自己依旧是重伤未愈。

    “翻过这座山我们进城换马车。”

    “马车走山道不方便。”

    “你如今正该安心休养,不适合餐风露宿,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在。”

    被池镜的目光一扫,小妩小媚立马向苏琢睁大水灵灵的眼睛,露出一副姑姑我们想洗热水澡、想睡棉被软床、想坐舒适大马车的渴望表情来。苏琢心软了一下,池镜趁热打铁好言相劝,便把这事给定了。填饱肚皮后,林间夜风一过,苏琢畏冷的又往池镜怀里缩缩,精神更加不济。

    小妩小媚在马背上颠簸十多个时辰没吐出来已经算很不容易了,被食物香味一勾确实起了几分食欲,待烤肉真正入腹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姐妹俩没吃多少便爬上树屋,几乎倒头就睡。池涵一日未摸琴手痒难耐,又怕琴声扰人坐得离火堆稍远些独自练习新指法;元春潮专注的养护佩剑,对他来说武器就是第二条命,佩剑的状态与他自己的身体状态同样重要;苏青城借着火光在随身携带的小本上绘画记录今日新识的草药,他身上有一股与苏琢近似的天生疏远人群的气质;池镜闭目养神,在他怀中的苏琢忽有所感,抬头望望天色,云团遮月,虫鸣渐歇。

    忽闻女子曼妙清歌,前一刻还在远处飘摇着难以辨识,下一瞬又仿佛近在耳边呢喃低语,声若夜莺,曲调靡靡,节拍正合池涵特意压低的琴声,搭配此刻凄凉夜色,万分提神。苏琢池镜元春潮三人面上皆不动,暗中全面戒备,青城公子向来不参战,继续淡定的写写画画。几人装傻的本领都不差,唯独池涵真不知,全神贯注的埋首于七弦之中。

    林间萤火聚拢,现出年轻女子的窈窕身姿。一步一摇,佩环玎玲,弱柳扶风,行走间罩在粉色抹胸外的轻纱随风飘荡,雪白肌肤半遮半露,意欲何为,显而易见。

    苏琢诧异,池镜忍笑,元春潮眉角抽动,三人很不地道的眼睁睁的看那女妖接近池涵。

    池涵自顾自弹完一阙,反思其中不足,尤觉同苏琢火候差得有些大。正想再练习一遍,随风飘来一股浓香。忍了忍,没忍住,连打三个喷嚏。

    一条香帕递到眼前,上好的料子,右下角绣了并蒂樱果,色泽鲜润,几可以假乱真。

    池涵侧头,一张含羞带怯的芙蓉面映入眼帘,少年的眼神凝固了一瞬。女妖抬起那双深情脉脉的桃花眼,“公子,奴家……”

    “鬼啊——!!!!”

    气吞山河一声吼,“青轩”古琴如战士的铁盾迎面扇上女妖的芙蓉面,噼里啪啦压倒三棵小树,女妖的去势才止住,许是摔得太狼狈了,化作一团萤火散开。池涵风驰电掣的窜到池镜身后,花容失色,几乎要落泪,“六六六六哥……!”

    池镜眼神微变,指尖薄刃正欲射向借机潜入树屋的不速之客,苏琢轻咳一声,极其自然的压住池镜手臂,攀在他肩膀上扭头看向瑟瑟发抖的池涵,安抚他,“别怕,不是鬼。小涵怕鬼?”

    池涵睁得圆滚滚的双眸含了一包泪,嘴一瘪,委委屈屈的小模样看得苏琢特别怀念符清彦,到这会儿她才醒悟过来:能这般快的接受池涵留在身边,便是因为这少年性子同符清彦有五分像吧。元春潮是莲业挑的,莲业是最懂她的人,没有之一,所以接受元春潮没有难度。池涵么……十之八九是池家自荐的,池家果然厉害,能在千里之外快而准的摸清她的喜好,并且将池涵调教得远比符清彦识时务懂进退,若她苏琢真对符清彦有男女心思,不可能会不喜欢池涵。

    苏琢起了兴趣,仔细打量池涵,这么久了她都没有认认真真的瞧过这名少年,“小涵,你今年几岁?”

    池镜以为是池涵被吓得太厉害,苏琢为分散他注意力才有这一问,仍警觉着妖物。池涵的泪水在眼眶里滚了滚,又逼回去些,“还有半月,满十七。”

    符清彦看似没心没肺的性格里其实藏着一丝软弱,他渴望找一个永远会对他好的人做他的主心骨,可叹这世间又有谁会永远对他人好?符清彦的期待太过危险。反观池涵,只比符清彦年幼一岁,池家的孩子哪个没有一颗玲珑心,他很清楚自己今后是锦衣玉食受人尊敬的过完一生还是凄寒潦倒不知死在哪里的过完一生全凭苏琢决定,再说深一步,若池镜出些什么意外,在池家全力支持的情况下,池涵取代池镜的地位是极有可能的。但是池涵不争、不抢、不以任何手段博苏琢眼球,他尊敬兄长池镜,在苏琢面前亦弟亦徒,每日里除了学习苏琢教他的东西心无旁骛,勤奋向上,懂事乖巧,就连想寻机将他送返南陵的池镜都挑不出错儿,渐渐看顺眼后也不再计较每日匀出苏琢一个时辰教他了。

    苏琢养伤期间对符清彦态度冷淡,好不容易符清彦猜赢一次拳排了几天队心花怒放的跑来探望她,凳子还没坐暖苏琢露出些伤痛难忍的表情,池镜立马送客,符清彦一肚子不能在池镜面前对苏琢说却下决心一定要说的话被整个儿堵回去,来了三回都是如此,最终含着泪水惨兮兮的被清行清黎带回阴阳观。苏琢每一回都是故意所为,正是要凉一凉他烧昏了头的热情,谁家少年没有情窦初开时,又有谁像符清彦这般亟不可待的要燃尽自己。

    池镜不是吃素的,符清彦知道,可他偏偏不当一回事。偶尔一次苏琢也想过,难道她以前对符清彦宠得太厉害了,以至于令符清彦认为在他和池镜之间,苏琢会偏帮他?苏琢本身淡情之人,有了碧海仙灵的记忆后更加不会为情所困,偶尔一个念头闪现也是过了就过了,不会去苦思冥想动情的少年人会有何幼稚想法,又会有何奇怪作为。就苏琢这么个阅历丰富内在成熟的人而言,遇到符清彦般冲动不计后果的毛头小子,凉一凉他已是最温和的应对了。

    当池涵抱着琴撑着伞在雨幕中走近,苏琢就看见他眼中由崇拜衍生的倾慕。敢当着苏琢的面欲摔琴自绝,池涵的骨子里自有一股狠意,强者都欣赏这样的人,苏琢是强者无疑。池涵天性里的勤勉率真,教养而成的乖巧懂事,再加之内心的坚韧刚毅,确实很适合成为陪伴苏琢一生的解语花,尤其他们都是出自内心的热爱琴艺,这一点反倒池镜不及,最难得二人性格相合志趣相投,如此方可长久。

    池涵的出现弥补了池镜性格中与苏琢略微不合的缺陷,池镜协助苏琢主外,池涵可替苏琢主内。池家,真正厉害。苏绮前一刻才不满池镜易骄傲自满偶尔强势过苏琢的性子,后一刻就送上个能慰贴苏琢的可心人儿,且在符清彦抽风的最恰当时机作为替代品送到苏琢身边,只要最初能站住脚跟,等苏琢醒悟后将他与符清彦一对比,完胜。

    池涵这块软糖,到底是含还是不含?

    苏琢细细瞧过少年的眉眼,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相貌自然是上乘的,半眼眶的泪水令他看上去又软又糯,颇有几分秀色可餐。一身竹青琴师长袍穿在他身上略显老成,但一想到袖子里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又觉万分可爱。苏琢对池涵招招手,池涵蹲下与她平视,苏琢含笑轻声问,“你见过鬼?为何这般怕鬼?”

    池涵泪波晃了晃,又有涨潮的趋势,紧紧抱住琴,“幼时……幼时……”嗫喏着,飞快嗔了苏琢一眼,垂下头,“幼时被恶鬼追过……”

    苏琢从那一眼里接收到微妙的怨怼,难道和她有关?继续问,“什么鬼,长得如何?”

    池涵低声道,“那年冬天,璎小姐落水一事,被琢小姐相救的人里头有我。”

    苏琢微愣,那次倒是她错在先令苏璎等几个孩子大吃苦头,这事儿当时还闹得挺大。

    苏琢幼时不喜欢同龄人,总与妖精鬼怪混在一起,那年冬季将偶然发现的一年幼落水鬼引到苏家的冰湖里偷偷养着。小苏璎同几个伴读小孩在厚厚的冰层上溜冰玩耍,不知谁开了个头说起苏琢坏话被小落水鬼听到,于是在冰上作祟,几个孩子下饺子般扑通扑通落入冰缝里。苏琢恰巧来探望小落水鬼,吓得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任她水性再好毕竟年幼,气力就远远不足救个同龄孩子,更别说有好几个。苏琢直接找上小水鬼,那时小水鬼正对最后一个还没有失去意识的孩子龇牙咧嘴各种恐吓,难不成那个孩子是……

    苏琢伸手揉揉池涵的脑袋,“难为你了,水鬼确实难看了些。呃,方才那个不是鬼,是妖,十有八九是樱树桃树之类的妖,那般漂亮,小涵怎会认成是鬼呢?”

    池涵又飞快嗔了苏琢一眼,这回苏琢接收到浓浓的哀怨之情。池涵几近悲痛的道,“那日落水后大病一场,小涵都见识过黄泉美景了,再次醒来便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越是美艳的,越是可怕。”

    苏琢无言,一只手越过池镜肩头拍拍池涵。女妖怪往往偏爱童男子,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唔,又是一个同命相怜处。忽见池涵神色大变,苏琢回头,见重聚人身的女妖气得头发丝儿都在发颤,噌噌几步大马金刀而来,绕过苏琢欲一把拎起池涵,“老娘哪里像鬼?哪里像鬼!?”

    苏琢轻描淡写的挡住女妖,将池涵往身后拨拨,“这位……美若天仙的姐姐,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女妖闻言,一转怒容咯咯娇笑,“还是小姐实诚知礼,都说水做的女儿,泥做的男儿,女子的美果然还是女子才懂得,那些臭男人……哼!”言罢又恶狠狠的白了池涵一眼,嫌弃他不懂怜香惜玉更无风情可言。

    碰到女妖,第一,要赞她美貌,第二,要往年轻里称呼,第三,尽量自然的朝仙女靠拢,再坏脾气的都能安抚住。

    苏琢静静的微笑着打量女妖,女妖也一脸高深莫测的端详苏琢。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气氛有点诡异,仿佛两人看对了眼般静立不动,连池镜都不自在的想起白徵的话:碧海仙灵喜欢女人。再瞧那女妖,脸漂亮,胸丰满,细腰丰臀,行走顾盼皆是风情……苏琢那种手到擒来的眼神算啥意思?!

    女妖一挥香帕,娇声道,“奴家含珠,奉华莲芳主之名而来。苏琢小姐,芳主有请。”

    苏琢轻勾唇角,由下往上斜着眼眸看人的样子比起妖精不逞多让,含珠眼睛直了片刻,苏琢轻言软语,“芳主消息灵通,不过此刻苏琢身负急事,日后自当赴芳主之约。请含珠姐姐向芳主递个话儿,苏琢既然承诺便不会爽约。”

    含珠击掌,又两位漂亮女妖从树屋跃下,横抱着昏睡的小妩小媚,含珠也不说话,笑语晏晏的等苏琢做决定。

    苏琢笑意渐冷,朝身后打了个手势,淡声道,“承蒙芳主高看,有劳含珠姐姐带路。”

    含珠挥袖,篝火熄灭。再次击掌,林中落叶萧萧,妖风平地而起。树丛灌木长了腿似的挪动,兀自腾出一条笔直的林间大道来。落叶铺就,薄雾弥漫,每隔十步树梢上挂着一盏莲灯照路,四下寂静,花香幽幽,一眼望不见尽头。

    元春潮、苏青城、池镜相对淡定。苏琢捏了个诀挡风,抬手牵住惊恐的池涵,似乎挺高兴的小声问他,“要去妖怪的老巢了,或许会被吃掉,小涵怕不怕?”

    池涵一脸菜色,泪水将将决堤,瘪瘪嘴梗着脖子答,“不、不怕!”

    苏琢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她的喜好确实有点奇怪,就是对这样成长期的小家伙没抵抗力。蓦地心头一热,轻轻一个吻落在池涵眉间,“嗯,不怕,不需要怕。有我在,小涵一辈子都不需要怕。”

    池涵傻了,池镜也傻了。

    苏青城心里咯噔一声,心虚的移开视线,暗道:四脚蛇真起作用了?可是……罪过!本公子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