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若蓝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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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前世今生(十)

    苏琢一觉醒来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浑身筋骨酸痛,每一次呼吸都是滚烫的。

    少年人以一魄的形态飘在她边上说风凉话,轮廓模糊,根本看不出表情,只能通过言语来判断他的情绪,“昨儿个不是很厉害么?焚心能灌三坛,魔气亦可运转自如!放任魔气大肆吞噬火行之力壮大,只要心念摆得正果然没有入魔嘛!”

    苏琢拿开额头上用来降温的湿帕子,慢慢坐起身,“只不过……有一点……醉魔……”

    少年人哼了一声,“身子弱就身子弱,三魂七魄不全之人不可能完全正常,体质上的缺陷总比灵智上的缺陷来得好,苍天待你不薄,还送了具四肢健全没有毁容的身子给你使。”小狐狸跳上床沿叼回湿帕子,放入盆中后往外跑去叫人。

    苏琢闭目靠坐了会儿,开始穿衣,被少年人制止,“老老实实躺着,烧退了再下地。”

    “就在窗边坐坐。”苏琢的衣裳已更换过,此刻身上穿的亵衣是碧海仙灵曾用的款式,她视线转了一圈也没见自己的十二单衣,唯独一件白色镶金纹的羽织仙袍叠在边上。苏琢着装妥帖后在梳妆台前对镜细细梳理长发,轻声问,“我睡了多久?”

    “将近四个时辰。”

    苏琢随手打开发饰盒,小小一个盒子内藏有须弥空间。拨了拨,花样不少,有男式也有女式,大多偏中性,几乎都是碧海仙灵曾用过的,一直完美保存至今。碧海仙灵对装扮素来没有要求,他赤身裸体诞生于茫茫碧落海中,天为父、海为母根本无人教他礼义廉耻,唯有一条伴生的小白蛇也是光溜溜的,倘若后来没有人耳提命面的劝,他很可能披头散发就到处乱跑,造成九界大恐慌。

    幸好他身边的人里一直有对衣饰极度讲究的,先是骚包的纪染仙尊,不止自己要穿得极尽惹眼,连跟班小仙童也必须拉风。后来碧海宫入住了大弟子莲业,莲业是个审美观正常的好人,当纪染仙尊将碧海仙灵当换衣娃娃折腾得厉害的时候,他会默默加以阻止。再之后,五弟子宵风经常送来很多很多中性偏女性的海族风衣饰,碧海仙灵有什么穿什么。神湘入住成为碧海仙灵的衣食总管之后,又多出许多中性偏男性的神族风衣饰。最后,千尾银狐白徵在抓阄中胜出,趾高气扬的接过这桩美差,狐狸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亲手把碧海仙灵打扮得美美的。

    苏琢取出咬尾蛇样式的寒玉发环,小蛇的眼睛好似流动的金子,全因当年神湘扎破手指封了一滴神血进去。苏琢拿在手里细细摩挲,寒气与神血令她稍许心静,“阿镜呢?”

    “替你沐浴更衣后去歇下了。我倒是奇怪,那会儿你都快烧熟了,以他对你的重视居然不在你边上守着?”

    “我同阿镜有过约定,发生任何意外导致我不能主事时,他必须优先照顾自己,时刻保持体力充沛、头脑冷静、思维清晰。”苏琢梳了她平时惯用的发式,搭配身上仙气渺渺的羽织长袍却怎么看怎么别扭。拔去碧海明珠簪,长发全部披散下来,她又一遍仔仔细细的梳顺。踟蹰片刻,梳子将常年遮掩异样瞳色的发帘儿往后拢,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简单一个马尾用咬尾蛇发环束起,镜中人的违和感淡了。

    苏琢在正对窗外深海美景的云榻坐下,看斑斓的鱼儿成群结队游来游去,幽幽海底蓝光令她神情恍惚,仿佛转个头就能看到九九似的,脑子里的记忆乱糟糟的,有碧海仙灵的、有大神使小泫的、有她自己梦中的、也有她自己现实中的,头很疼。“清彦、楼岚、芍药、侑贵还有清黎清行呢?”

    “饮过焚心的还睡着,没饮过的两位片刻不离的照料着呢。一顿都没忘给他们添茶送膳,有白徵的分身小狐狸侍候着,亏待不了。你别管这些个杂事,姬渊已投生人世间,你仔细想想身边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苏琢倾身端起茶几上用炭火暖着的茶汤,烫手的温度直慰贴到心里去。一双碧眸风淡云轻,闻着茶香她问,“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你怎的一点都不着急!有当然是趁早宰了他让他滚回魔界去,没有今后就必须多多留心!”

    “入魔后脾性确实大变样。”苏琢垂眸轻叹一声。她的睫毛并不浓密,根根纤长微翘,有一种脆弱空灵的美丽,十分适合浅淡的神情,比如此刻略带忧愁的无奈,“回魔界就不会有下一次投胎为人了吗?只要没解开心结全都是饮鸩止渴。我相信碧海仙灵的眼光,姬渊不会是个坏到无可救药的,还有些事尚未明晰,时机未到,定论过早。”

    “……你变了,你才是脾性大变样。”少年人化为一缕青烟消失。

    苏琢慢慢品茶,只有宵风才能煮出这个味道,小半杯下腹后晕眩头疼已经缓解许多。碧海仙灵天生海养是个随性恬静的人,而苏琢自幼被苏绮与曜辉教养得严谨矜贵;碧海仙灵站得太高羽翼下庇护着一大群人,他不得不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换取最大程度的保护,而苏琢自己还是个被保护着的大小姐,她在意的只有寥寥数人,行事不必处处制肘;碧海仙灵单恋着一个喜欢捉弄他又没心没肺的人,而苏琢喜欢池镜,池镜喜欢苏琢,很简单也足够了……

    苏琢放下空杯后渐渐歪倒在云榻上,宵风在茶里添加了安眠的成分,她又开始困倦。

    一只手抚上额头,凉凉软软的,然后有人坐在榻边替她盖上云被。

    苏琢闭着眼睛摸到那只手,捉住,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阿镜,我有点乱。”

    “烧还没退,别想太多。”池镜俯身贴住她的额头,语调轻快,“阿琢换个打扮我差点都不敢认了。”

    苏琢半睁眼睛,见池镜将洗去酒味的十二单衣带过来,轻声道,“换了吧,穿这身我也不习惯。”

    池镜替苏琢褪去外袍又将她塞回云被,连人带被一起抱去床上,“再睡一觉,睡醒了去泡个热水澡再换,省得换来换去又着凉,这深海里还真怪冷的。”

    “……我不想睡。”

    “那我陪你说说话。”

    苏琢往床里头挪挪,池镜和衣侧躺在她身边,“讲个故事给你听。很久很久以前,有只千尾银狐,某日银狐异想天开,对着自己的尾巴吹了口妖气,一条尾巴便化作一头小狐狸。其中有一头小狐狸脚滑,掉入轮回台坠落凡间做了一世凡人,凡人寿数短暂,死后回归地府又稀里糊涂的饮下忘川水,小狐狸将前世都忘了。”

    苏琢闷声发笑,手从云被里探出摸索到池镜的尾椎,“没有,尾巴。”

    池镜一愣,气恼的将她的手塞回去,“不要把别人的悲伤往事当笑话来听!”

    “抱歉,我忍不住。要是阿镜真长出狐狸毛来,一定躲在屋子里再也不肯出门。”

    “哎……那个茶,真的好喝吗?”

    “嗯,好喝。”

    “呆子,荐试结束回南陵的时候把宵风也带回来吧。”

    “唔……阿镜不醋?”

    “醋,哪能不醋!你尝尝酸不酸?”池镜给了睡意浓浓的苏琢一个浅尝辄止的吻,随即咬牙切齿道,“司徒腾是没有办法,其他人你不准召来侍寝!”

    苏琢低笑,将池镜拉进云被里,钻入他颈窝,身子贴得紧紧的。呼吸到好闻的梨花白香气,苏琢闭上眼睛呢喃,“我只想做阿镜的阿琢,要是哪一天我变得不像苏琢了,阿镜要把我拉回来。”

    “……我说过,我不会放你走。”池镜从未见过苏琢因为害怕而颤抖,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都迷茫过、无助过、挣扎过,苏琢比他还小两岁,她远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镇定,她是真的害怕了。

    紧实的拥抱和温暖的体温令苏琢暂时安定下来,沉入黑甜乡前梦呓般嘀咕了最后一句,“真想再饮一杯忘川酒……”

    池镜盯着苏琢的睡颜看了很久,漂亮白皙的额头,如画雅致的眉眼,睫毛纤长轻颤,鼻尖微翘鼻翼小巧,唇若淡粉色的桃花瓣,而两颊弧度饱满带着尚未退去的孩子气,下颌收尖又显得楚楚动人。苏琢漂亮,但她的漂亮让人联想到瓷器做成的玩偶娃娃,过分精致而不真实,那张脸越看越觉得年幼脆弱,需要细心呵护。

    池镜用小指从腰带里勾出一根线,线后头吊着一荷包,荷包在幽暗的蓝光中轻轻晃荡,有些诡异。池镜是在十二单衣的袖袋里发现它的,苏琢放在一动指尖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池镜原本以为是暗器,他对暗器颇有心得,就将荷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研究了一下,盘算着若不是什么高品质的暗器就从自己身上换个好使的给苏琢。谁知道打开却是三根针灸用的金针,正纳闷中,看见宵风在窗外散步经过,一条银色的带鱼在他耳边吐泡泡说着什么。

    那可是真的徒步海底散步,只有真正的海族才能做到。池镜敲了敲水晶窗户,宵风看过来,他勾勾手指和煦的一笑。

    没多久宵风从门外踏入,“什么事?”

    池镜将荷包抛给他,“认个东西,不应该是阿琢的却在阿琢衣服里发现的。”

    “神医谷有一招绝学叫金针封脑,使的就是这三根金针。阿琢前两日帮芍药姑娘从脑袋里拔出来的,怎么在阿琢身上?”宵风是看着苏琢替芍药取针的,但最后三根金针如何处置他并未细瞧。疑惑的捏着针尾凑近鼻端轻嗅,宵风下结论,“清洗消毒过了,不脏。”

    池镜将金针收回荷包,“阿琢并不想记起前世,我希望你们能尊重她的意愿。”

    宵风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苏琢为何顺走神医谷的金针,急道,“她不记起来碧海宫怎么办?苦等的神湘怎么办?三师兄四师兄还有……”

    池镜挥手打断宵风,“雏鸟大了都得离巢,你们师兄弟就没有本事过自己的日子!?”

    宵风哑然,碧海仙灵已经成为他们这群人的执念,千万年了,如何说放下就放下。

    “如果你倾心阿琢,我诚心邀请你来南陵。如果你只是想把阿琢改造成碧海仙灵,我绝不会再让你靠近阿琢!”

    在池镜毫不退让的迫视下,宵风避开眸光,小声坦言,“比起师父,我更喜欢看到现在的阿琢,可碧海宫里的事她也不能不管不顾……”

    池镜无语的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无论哪个帮派,头领死了第一件事就是选出下一代头领,哪有追着前代头领的魂魄不放的?究竟有多重大的责任必须阿琢去担当?她一个十七岁凡间长大的少女能担当的,你们这一群神仙人物就没有一个可以替代?来来来,你老实跟我交代,是不是碧海宫里有什么宝藏只有她能打开的,让你们就这么死皮赖脸的抓住她不放压榨最后的价值?”

    宵风窘迫得都要找条缝把自己埋了,半晌才令脸色恢复正常,看着窗外絮絮的回忆,“我们都是孤儿或家族弃子,大多数是在最困难的时刻被师父收留,救命之恩、再造之恩都及不上他给了我们一个温暖可靠的港湾歇息。你不记得了,以前的九界很乱,处处战火,寸土掠夺,神魔战争的残酷是现在安乐的九重天难以想象的。越是悲惨的年代,人情越是凉薄,自己都朝不保夕,哪还管得了他人?孩子养大了、弟子教成了派的用处和如今的死士也没差多少。”

    池镜挠了挠痒痒,没吱声。

    宵风眼神恍惚,手指扶住窗框,话说得很慢、很轻,“我被生父送给神族炼药,神湘又被族人送给鬼族和亲,鸾飞是战争遗孤,九师弟是鬼族死士,十一师妹险些被前师门血祭上古仙器,就连姬渊也是奄奄一息的在战场上被师父捡回去的。遇到师父之前从没有人对我们这么好,每个人加入碧海宫后都宛若重生,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师父只会鼎力支持,我们快活极了,唯独师父一个人心如死寂,浑然度日。”

    池镜越听越不耐烦,再度出言打断,“你们从他身上获取的已经足够了,你们执着的是没有回报的机会?少在我面前煽情,自力更生去吧!阿琢这辈子是我的,她的幸福快乐也是我给的!一群没断奶的臭小子!”

    宵风撸袖子拍桌,“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两位,暂停一下。”白徵笑吟吟的站在门口嗑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堆,谁也没注意他听了多久了,“苏琢醒了。”

    池镜的回忆到这里结束,他小心翼翼的松开苏琢起身。忽而,一颗泪水从苏琢眼角滑落,滚在枕头上凝成珍珠。池镜心中一疼,俯身在她额头久久一吻,将荷包放入十二单衣里的原位。

    苏琢这一觉差点长眠不醒。

    池镜陪伴的时间最多,白徵和少年人也一天五次的跑来看情况,宵风早晚两回调整熏香,最多隔着床帐看一眼,并不多停留。池镜脾气越来越差,后来连伪装的笑容都挂不住,第五天晚上,当白徵、少年人和宵风一同前来的时候池镜第一次将床帐挂起。宵风浑身僵硬,死死盯住铺满半张床的珍珠,一言不发的转身往点燃的香炉里泼了一杯水。池镜原本只是猜测,毕竟来到水晶宫后苏琢只喝过宵风煮的茶,并未料想熏香也能有特殊效用。池镜当场暴怒把宵风拎到走道里一顿好揍,要不是白徵拦着,宵风准被打出原形。动静太大,将司徒腾都吸引过来。

    正当这边闹得不可开交,苏琢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从寝殿走出来,当她面无表情视若无睹的经过走道,所有人徒然噤声。苏琢挥掌拍向侧殿多宝阁上的珊瑚盆栽,白光一闪,人不见了。多宝阁上的东西慢半拍噼里啪啦砸了一地,最后连多宝阁都支离破碎的结束使命。

    经过几日的蕴养,少年人那一魄原本都快恢复半虚半实的程度了,瞬间被吓回轮廓不清,“追!快追!她疯了!去祭坛!”

    通往祭坛最捷径的传送阵被苏琢破坏,他们只能绕路,好在水晶宫并非琉璃宫,鸾飞的窝无论如何都不会设计的太复杂,每个地方至少有两个出入口,白徵化为狐狸带着少年人与宵风狂奔,池镜与司徒腾也各施轻功,一炷香时间后抵达祭坛,还在外围就传来阵阵瓷器破碎的脆响。

    少年人眼泪横飞话都说不利索,“混混混混账东西!居居居居然敢……!”

    白徵拧着眉头简略解释,“纪染仙尊闲来爱好鼓捣瓷器与琉璃,他死时是真正的灰飞烟灭魂散八荒,唯剩些许裹在贴身衣物里没被风化的骨灰收集在瓷器中,安置于沧流殿最深处的祭坛。”

    能转移到这里陪葬的都是纪染仙尊生前最满意的作品。

    苏琢右手抄起一只九层琉璃宝塔就往左侧半人高的青花玲珑瓷掼去,怕是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呯的一声,碎片四溢,她获得了一瞬间的酣畅,深吸气,气却不达肺腑,憋得浑身发抖。苏琢一路砸过去,每一声都响在脑子里,碎在心尖上。直到一根他生前常拿在手里对人颐指气使的“不求人”挥上一对儿眉开眼笑的瓷娃娃不倒翁,苏琢心里狠狠一抽,痛彻心扉,手上第一次偏了准头。

    “不求人”击中瓷器架断裂,一对儿瓷娃娃不倒翁在架子上摇来摆去的冲她笑。

    苏琢孤立在祭坛中央,背影死寂,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啪嗒,啪嗒,啪嗒。

    一颗接一颗的珍珠坠地,除此以外,别无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