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青鸾殿（五）
“咳咳。”
预定出发前一日的深夜，曜家城降下一场淅沥小雨，这在荒漠地带并不常见。小雨中一道清冷人影站在紧闭的城门外仰望漆黑夜空，时不时低咳两声。
“不觉得是个好兆头吗？”哨兵不注意时，一滴雨水化成宵风的样子走近来者，“你也太慢了，宵涣。还是说，你故意最后到的。”勉强带着三分好意的热场话并没有得到回应，宵风的脸色渐渐转寒，终是冷声质问，“阿琢在霞岫谷陷入危境时你应当比我离霞岫谷更近，为何不赶去！你真不怕她再出意外！？”
一滴冷雨顺着宵涣柔和的下颌弧线滑落，嗓音淡漠，“既然白泽大人说她的死劫在遗迹中，霞岫谷就不会有事。”
“你……哼！”宵风怒极哼笑一声，“曜辉打算让阿琢嫁人了，你看着办吧。”
宵涣的表情犹如一潭死水波澜不起，“咳咳……带我进城。”
一旦入夜，曜家城城门关闭，非紧急战事城门不开，宵风特意出城也是为了接宵涣入内。一圈朦胧的水光笼罩两人，顿时化为水雾遁入城内，术法的效果一结束宵涣便独自离去。宵风眺望名义上是他兄长之人的背影，目光阴沉沉的，绝非善意，有些时候，他杀了这个人的心都有。
小妩小媚梦醒小解，见苏琢屋里还亮着微弱烛火，轻手轻脚的推开一道门缝，“姑姑，还未睡吗？”
屋里没有半个人影，窗大开着，雨水在窗前书桌摊开的宣纸洒下点点水迹，灯罩中的烛火燃烧得安静稳当，床上被褥整整齐齐叠着，丝毫没有睡过的样子。小妩小媚相视一眼，“姑姑可真是位大忙人。”小妩探手关窗，擦拭书桌，小媚打理床铺，令苏琢一回来就能上床入睡，实在是两名贴心好徒弟。
而此时此刻，好徒弟失踪了的师傅正撑着一柄淡竹骨绸伞，拦在入城主街中央，神情冷淡，周身却透出罕有的剑拔弩张的危险氛围。
目送宵涣离去的宵风察觉正前方不远处凭空爆发出一股惊人气势，近乎完美的收拢在小范围内不外散，心头微颤：曜家城内还藏着这般高手，且针对被誉为曜家阵营年青一代第一人的宵涣？宵涣硬生生被逼退半步，宵风不由探头凝望，脱口惊呼，“阿琢？！”
发帘儿后头的目光牢牢锁住细雨中的宵涣，连他细微之处的一举一动都不会落下。苏琢继续往前缓步逼近，如何在气势上不动声色的造势，如何给对方附加难以忍受的精神压力，苏琢受曜辉压迫多了便水到渠成的学得。她直直盯着宵涣，一字一句轻声问，“你究竟是谁。”
这句话如一道晴天霹雳令宵涣和宵风两人齐齐大震，宵涣不做声响，呆呆望着苏琢不知该如何回答。宵风心中念头急转，思忖片刻便走上前来挡在宵涣前面笑着试探，“阿琢，你睡糊涂了？大半夜的难道梦游到大街上来了？”
苏琢扫了他一眼，宵风这家伙向来心眼多，不老实，想从他嘴里套话最是不易，若他故意插科打诨，今夜的雨八成白淋了。先下手为强，杀他个措手不及！心念一动，苏琢周身的细雨瞬间化为九九八十一柄飞剑，若八十一道幽蓝色的光芒掠向宵涣，将他闪避退路尽皆切断，逼着他只得交手。
苏琢出招太意外、太突然，宵风的笑容还留在脸上没来得及散去，宵涣已被迫拔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入城第一个交手的会是苏琢。一柄细剑挥出，似层层浪潮激涌，每一剑都在防守的同时巧妙蓄力，以至于后一剑较之前一剑力度和范围更上一层，但对宵涣的消耗并未增加。
苏琢冷眼旁观宵风手忙脚乱的躲避，他不过离得太近遭鱼池之殃，未有大碍。主目标宵涣将一柄普普通通的细剑舞得滴水不漏且随时能够反杀过来，常人眼中的大杀招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剑术诚然不错，看在苏琢眼里却大有问题。
这套剑法，不属于他，不契合他。
淡粉色的嘴唇一抿，抿出一个凉薄的笑，苏琢低声自语，“……原是这么回事，真够狠。”
宵涣再也无法抑制，冷漠无情的外表瞬间崩溃，手中剑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望着苏琢的眼神急切又复杂。宵风反倒更加冷静，“不可能！就算你再见金蚕冰儿，也不可能完全想起以前的事！毕竟已经、已经……”
“是啊，已经魂飞魄散过一次，已经转世投胎成苏家的阿琢了。”苏琢固执时是真固执，豁达时也是真豁达，行事一切顺心。她几步上前，仰头淡然笑望内心剧烈挣扎的宵涣，“你只是阿涣的傀儡吧，他制作出你来是为了解除三生石的诅咒？你们也真有意思，一尊傀儡，却练苍流剑法，怪不得惹师傅生气。本该毁了你，看在你乃傀儡身却蕴养出非凡灵性实属不易，如此天地造化该顺应天命，我便向师傅求个情不为难你，但你得保证苍流剑法不得外传。你可以跟着我，我会创造机会尽快助你解除三生石的诅咒。还有个不情之请，若有法子，替我向阿涣捎句话，就说‘何时想好谢罪的法子了，我便考虑回去一趟。’”
宵风心头惊疑，小泫？却感觉不对，小泫是个入了心便放不下的人，不然最后也不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牺牲自己，而眼前的人却仿佛轻轻松松的放下了，是不再在意？还是真释然了？宵风犹豫少顷，问出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阿琢，你师尊是哪位？”
“我答应师傅出师之前不向外报他的名号，省得打输了架给他老人家丢脸。”
宵风哭笑不得的摇头，“我关注你十七年，可称得上目不转睛巨细无遗，却不知道你何时拜了个师傅。哈哈，正是这位师傅创出苍流剑法，也是小泫的师傅吧？”
苏琢坦然承认，“没错。”
“同样是他，让你知晓前生今世的因果。”
“没错。”
“海族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大能者？北海竟无一人知！”
苏琢笑答，“这天地，其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辽阔，偌大北海也不过其中一隅。”
宵风闻言心中亦有触动：与苏琢对话比与小泫轻快得多，因小泫性子犀利，生命后期更是杀心过重，心中时刻只想着一个人，事事只为这一个人寻思，别人都进不了他的眼。而苏琢心中装满天地，她恬淡豁达，与世无争，即使怀着目的纠缠了她许久，她也不怨不怒，将自己当成朋友看待，诶，虽然是个达不到交心程度的朋友，好歹地位比在小泫心中高多了。宵风越想越欢快，欣喜询问，“接下去有何打算？”
“做自己想做的事，若得空闲，了一了小泫的心愿。”
告别宵风与傀儡宵涣，苏琢撑着淡骨竹绸伞漫步行在细雨中，她在心中冷静的对自己道：骗子。
知恶战即将爆发，作为北海的神使必须战在第一线，活命之数不过五成，小泫不顾劝阻闯入死亡之海，九死一生寻来三生石，只想陪那个人共度三生三世，然第一世尚未结束就被他狠心一剑两断。小泫魂飞魄散的结局并非大势所趋，而是心寒意冷了，他心中只有挚爱一人，爱得义无反顾，爱得唯他是天，可在挚爱心中北海苍生竟凌驾于他之上！这个事实小泫接受不了。三生石的反噬，他该受，他若受了，小泫也可安息。那人却偏偏仗着术法强大炼制出一尊替命傀儡，将与小泫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记忆全渡给傀儡，再命傀儡替他承受三生石的反噬诅咒！
不可原谅！
无法原谅！
怎能原谅！
苏琢想起九九替她拭去泪水时嘱咐的话，“他欠你的，你要全部拿回来。这口气，为师给你机会出。”
对这尊名为宵涣的傀儡，苏琢怀有怜悯，她会助他完成使命。但那远在北海的本尊……有些时候，不原谅便是最大的惩罚。
不知不觉间已至住处门外，苏琢在屋檐下收起伞，回望一眼，“跟我到这里，是还有话要说？”
宵涣从转角现身，表情深沉而痛楚，“感谢你将我当个生命来对待。”
苏琢等待他的下文。
“苍流剑法难不难学，你比我更清楚，至今我不过习得两三分精髓。咳咳……我必须告诉你的是，这两三分精髓也并非我宵涣所悟，我乃傀儡之身，悟性极差，是阿涣在分割记忆前疯魔般一遍又一遍回顾你们往昔时自然通悟的。咳咳咳……你的死对他影响最大，他选择活下去，选择以一己之力扛起整座北海，他走了最痛苦最残忍的一条路。你可以不原谅他，但请勿再伤害他。咳咳……阿涣至今还是个受了委屈就想哭的少年人，只因你不在了，他不敢哭。”
苏琢袖中的手渐渐捏紧，面上依旧淡然，“小泫不在了，永远都不在了。”
再刻苦铭心，也固执的无法原谅。
预定出发前一日的深夜，曜家城降下一场淅沥小雨，这在荒漠地带并不常见。小雨中一道清冷人影站在紧闭的城门外仰望漆黑夜空，时不时低咳两声。
“不觉得是个好兆头吗？”哨兵不注意时，一滴雨水化成宵风的样子走近来者，“你也太慢了，宵涣。还是说，你故意最后到的。”勉强带着三分好意的热场话并没有得到回应，宵风的脸色渐渐转寒，终是冷声质问，“阿琢在霞岫谷陷入危境时你应当比我离霞岫谷更近，为何不赶去！你真不怕她再出意外！？”
一滴冷雨顺着宵涣柔和的下颌弧线滑落，嗓音淡漠，“既然白泽大人说她的死劫在遗迹中，霞岫谷就不会有事。”
“你……哼！”宵风怒极哼笑一声，“曜辉打算让阿琢嫁人了，你看着办吧。”
宵涣的表情犹如一潭死水波澜不起，“咳咳……带我进城。”
一旦入夜，曜家城城门关闭，非紧急战事城门不开，宵风特意出城也是为了接宵涣入内。一圈朦胧的水光笼罩两人，顿时化为水雾遁入城内，术法的效果一结束宵涣便独自离去。宵风眺望名义上是他兄长之人的背影，目光阴沉沉的，绝非善意，有些时候，他杀了这个人的心都有。
小妩小媚梦醒小解，见苏琢屋里还亮着微弱烛火，轻手轻脚的推开一道门缝，“姑姑，还未睡吗？”
屋里没有半个人影，窗大开着，雨水在窗前书桌摊开的宣纸洒下点点水迹，灯罩中的烛火燃烧得安静稳当，床上被褥整整齐齐叠着，丝毫没有睡过的样子。小妩小媚相视一眼，“姑姑可真是位大忙人。”小妩探手关窗，擦拭书桌，小媚打理床铺，令苏琢一回来就能上床入睡，实在是两名贴心好徒弟。
而此时此刻，好徒弟失踪了的师傅正撑着一柄淡竹骨绸伞，拦在入城主街中央，神情冷淡，周身却透出罕有的剑拔弩张的危险氛围。
目送宵涣离去的宵风察觉正前方不远处凭空爆发出一股惊人气势，近乎完美的收拢在小范围内不外散，心头微颤：曜家城内还藏着这般高手，且针对被誉为曜家阵营年青一代第一人的宵涣？宵涣硬生生被逼退半步，宵风不由探头凝望，脱口惊呼，“阿琢？！”
发帘儿后头的目光牢牢锁住细雨中的宵涣，连他细微之处的一举一动都不会落下。苏琢继续往前缓步逼近，如何在气势上不动声色的造势，如何给对方附加难以忍受的精神压力，苏琢受曜辉压迫多了便水到渠成的学得。她直直盯着宵涣，一字一句轻声问，“你究竟是谁。”
这句话如一道晴天霹雳令宵涣和宵风两人齐齐大震，宵涣不做声响，呆呆望着苏琢不知该如何回答。宵风心中念头急转，思忖片刻便走上前来挡在宵涣前面笑着试探，“阿琢，你睡糊涂了？大半夜的难道梦游到大街上来了？”
苏琢扫了他一眼，宵风这家伙向来心眼多，不老实，想从他嘴里套话最是不易，若他故意插科打诨，今夜的雨八成白淋了。先下手为强，杀他个措手不及！心念一动，苏琢周身的细雨瞬间化为九九八十一柄飞剑，若八十一道幽蓝色的光芒掠向宵涣，将他闪避退路尽皆切断，逼着他只得交手。
苏琢出招太意外、太突然，宵风的笑容还留在脸上没来得及散去，宵涣已被迫拔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入城第一个交手的会是苏琢。一柄细剑挥出，似层层浪潮激涌，每一剑都在防守的同时巧妙蓄力，以至于后一剑较之前一剑力度和范围更上一层，但对宵涣的消耗并未增加。
苏琢冷眼旁观宵风手忙脚乱的躲避，他不过离得太近遭鱼池之殃，未有大碍。主目标宵涣将一柄普普通通的细剑舞得滴水不漏且随时能够反杀过来，常人眼中的大杀招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剑术诚然不错，看在苏琢眼里却大有问题。
这套剑法，不属于他，不契合他。
淡粉色的嘴唇一抿，抿出一个凉薄的笑，苏琢低声自语，“……原是这么回事，真够狠。”
宵涣再也无法抑制，冷漠无情的外表瞬间崩溃，手中剑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望着苏琢的眼神急切又复杂。宵风反倒更加冷静，“不可能！就算你再见金蚕冰儿，也不可能完全想起以前的事！毕竟已经、已经……”
“是啊，已经魂飞魄散过一次，已经转世投胎成苏家的阿琢了。”苏琢固执时是真固执，豁达时也是真豁达，行事一切顺心。她几步上前，仰头淡然笑望内心剧烈挣扎的宵涣，“你只是阿涣的傀儡吧，他制作出你来是为了解除三生石的诅咒？你们也真有意思，一尊傀儡，却练苍流剑法，怪不得惹师傅生气。本该毁了你，看在你乃傀儡身却蕴养出非凡灵性实属不易，如此天地造化该顺应天命，我便向师傅求个情不为难你，但你得保证苍流剑法不得外传。你可以跟着我，我会创造机会尽快助你解除三生石的诅咒。还有个不情之请，若有法子，替我向阿涣捎句话，就说‘何时想好谢罪的法子了，我便考虑回去一趟。’”
宵风心头惊疑，小泫？却感觉不对，小泫是个入了心便放不下的人，不然最后也不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牺牲自己，而眼前的人却仿佛轻轻松松的放下了，是不再在意？还是真释然了？宵风犹豫少顷，问出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阿琢，你师尊是哪位？”
“我答应师傅出师之前不向外报他的名号，省得打输了架给他老人家丢脸。”
宵风哭笑不得的摇头，“我关注你十七年，可称得上目不转睛巨细无遗，却不知道你何时拜了个师傅。哈哈，正是这位师傅创出苍流剑法，也是小泫的师傅吧？”
苏琢坦然承认，“没错。”
“同样是他，让你知晓前生今世的因果。”
“没错。”
“海族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大能者？北海竟无一人知！”
苏琢笑答，“这天地，其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辽阔，偌大北海也不过其中一隅。”
宵风闻言心中亦有触动：与苏琢对话比与小泫轻快得多，因小泫性子犀利，生命后期更是杀心过重，心中时刻只想着一个人，事事只为这一个人寻思，别人都进不了他的眼。而苏琢心中装满天地，她恬淡豁达，与世无争，即使怀着目的纠缠了她许久，她也不怨不怒，将自己当成朋友看待，诶，虽然是个达不到交心程度的朋友，好歹地位比在小泫心中高多了。宵风越想越欢快，欣喜询问，“接下去有何打算？”
“做自己想做的事，若得空闲，了一了小泫的心愿。”
告别宵风与傀儡宵涣，苏琢撑着淡骨竹绸伞漫步行在细雨中，她在心中冷静的对自己道：骗子。
知恶战即将爆发，作为北海的神使必须战在第一线，活命之数不过五成，小泫不顾劝阻闯入死亡之海，九死一生寻来三生石，只想陪那个人共度三生三世，然第一世尚未结束就被他狠心一剑两断。小泫魂飞魄散的结局并非大势所趋，而是心寒意冷了，他心中只有挚爱一人，爱得义无反顾，爱得唯他是天，可在挚爱心中北海苍生竟凌驾于他之上！这个事实小泫接受不了。三生石的反噬，他该受，他若受了，小泫也可安息。那人却偏偏仗着术法强大炼制出一尊替命傀儡，将与小泫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记忆全渡给傀儡，再命傀儡替他承受三生石的反噬诅咒！
不可原谅！
无法原谅！
怎能原谅！
苏琢想起九九替她拭去泪水时嘱咐的话，“他欠你的，你要全部拿回来。这口气，为师给你机会出。”
对这尊名为宵涣的傀儡，苏琢怀有怜悯，她会助他完成使命。但那远在北海的本尊……有些时候，不原谅便是最大的惩罚。
不知不觉间已至住处门外，苏琢在屋檐下收起伞，回望一眼，“跟我到这里，是还有话要说？”
宵涣从转角现身，表情深沉而痛楚，“感谢你将我当个生命来对待。”
苏琢等待他的下文。
“苍流剑法难不难学，你比我更清楚，至今我不过习得两三分精髓。咳咳……我必须告诉你的是，这两三分精髓也并非我宵涣所悟，我乃傀儡之身，悟性极差，是阿涣在分割记忆前疯魔般一遍又一遍回顾你们往昔时自然通悟的。咳咳咳……你的死对他影响最大，他选择活下去，选择以一己之力扛起整座北海，他走了最痛苦最残忍的一条路。你可以不原谅他，但请勿再伤害他。咳咳……阿涣至今还是个受了委屈就想哭的少年人，只因你不在了，他不敢哭。”
苏琢袖中的手渐渐捏紧，面上依旧淡然，“小泫不在了，永远都不在了。”
再刻苦铭心，也固执的无法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