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若蓝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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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霞岫谷(二十四)

    三省院的花坡小阁里,南宫信木愣愣的端着妹妹递来的茶盏,两眼放空不知何想。

    南宫礼心中叹息一声,举目远眺,小院本就是南宫信的独院,名头取自“吾日三省吾身”。南宫老爷是一名握剑的儒家弟子,希望他的孩子勤勉谦恭、性善宽厚,在孩子识字时就要求他们一日三省,所以才能将南宫信培养成一名为数不多的即可事至而断,又温文儒雅的翩翩少年剑侠。院子坐落在山谷中一处缓坡高地,阳光充沛,四周涧溪环绕,琼花灵草蓬勃生长。而今空置五年后谢殊蓉命人赶了一上午翻整出来,目前暂供他们一行人休憩。

    多年未沾人气三省院乍看萧条,细探尚能辨出原主人恬适自然的布局,匆忙翻整后还当得上洁净二字,只是花木尚未来得及修剪长得繁杂无章,看在得知谢殊蓉即将撤走交还霞岫谷实权给南宫家的小礼姑娘眼中反倒透出一股勃勃生机。院子里东西厢房各三间,地势较正房偏低,南宫信、南宫礼、侑贵、楼岚占了其中四间,正房里头如今躺着昏迷不醒的符清彦和亲自照顾他谁都不理的苏琢。

    盖因天气晴好,阳光不冷不热不厚不薄的洒满花坡,几人稍作安顿便聚在花坡小阁里头低语,楼岚和侑贵沉眉听间漓讲述事情经过,面上双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南宫礼作为半个小主张罗着茶水努力不怠慢客人,南宫信神游天外不发一言,任谁都看得出他仍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尚不能回神。

    南宫礼又是一声低婉轻叹,为何她的信哥哥如此失态模样,她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晓得:自家哥哥于情一字无法做到的,有人于义一字毫不犹豫的便做了。

    徒登冰莲坛,就算有式神间漓的保护符清彦还是冻得够呛,待他哆哆嗦嗦的弄清苏琢下水已有些时光,侧身指向采摘了十二瓣冰莲的寒潭水洞问了一句,“苏大小姐从这里下去的?”南宫信口中的“是”余音未了,噗通一声阴阳师少年已投入水中。

    南宫信那一瞬间就懵了。

    虽然也就两三个呼吸的时间苏琢便把人救上来,当场给他灌输了大量灵力才勉强续命。恰逢此时谢殊蓉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怀里大约塞了五六个汤婆子乘小船近来查探情况,苏琢直接将菩提木盒子扔过去,拖拽着符清彦便上船,间漓机敏的将功补过连续向冰莲坛挥掌以利用反作用力令小船驶得更快。

    在小船上苏琢冷不丁的问了一句,“谷里日光最好的是哪处?”

    谢殊蓉一愣,若要问她谷里风景最秀美的地方或者灵气、阴气最浓郁的地方,她可张口就答,但这个问题……既然是座谷,可想而知阳光并不会太好,谢殊蓉正苦苦思索,南宫信冷声开口,“三省院还在吧?”

    “呃,在……就是乱了些。”何止乱,下一代谷主的居所,五年前简直被掘地三尺,而后就荒弃着不曾打理过。

    “那处日光最足,常年客居霞岫谷的许药师可健在?”这是南宫信到目前为止说的最后一句话。许药师是当年救回他大哥一命的老药师,虽不是南宫家的人,但比南宫信待在霞岫谷的时间都长,已经在霞岫谷研究了二三十年草药,今日必须请他出面才能救符清彦。

    可那人早在五年前就升天了。谢殊蓉涩声道,“如今谷里……暂无药师。”

    苏琢毫不避嫌的紧搂着全身青紫的符清彦,淡水色的唇抿得更加苍白,在没有药师的情况下要救符清彦,必需得低下头求人了,她在心中做出抉择,嗓音凉到谢殊蓉心里头去,“一盏茶时间,给我在三省院收拾出间上房。”

    果真一盏茶时间,苏琢与符清彦被请入三省院,苏琢锁门闭窗,连间漓都被拒之门外。房间内灵光乍现,屋子上空张开九个术法圆镜吸纳日光,院中灵气激荡,间漓心中一怔,怕是在施展极耗费灵力的术法,可苏琢并不精于术法呀?!

    两个时辰后,其余人也入住各自厢房。将近正午,金蚕叼了张纸条从屋里钻出来,等候已久的间漓抢先凑近,打开一看乃几味药物,皆是常用的祛寒、活血、补气的普通药材。配给三省院的婢子得了谢殊蓉的嘱咐,手脚颇麻利,不消片刻便准备齐全,间漓这才寻着由头踏入正房。

    将柚木门扇推开一道缝,房中热气扑面,光芒炽盛,间漓闪身进屋快速掩上门,抽了抽鼻头,水汽中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味。符清彦竟然伤得那么重?他心中懊恼又加重两分。此次诚然失职,作为式神,自己不挂半点彩竟让主子险些丢命,传出去要在同行里永远抬不起头来。

    他垂着脑袋往前走,数扇屏风将一处围得严严实实,室外九枚凝光镜敛足了日光汇聚于屏风内。间漓犹豫片刻,没有拨开屏风而是化为水滴穿过,符清彦正和衣泡在屏风中央的浴桶里,一丝丝寒气从水中蒸腾,正上方的屋梁因寒气结了厚厚一层冰,还挂着两坨冰柱子,可想而知他五脏六腑和灵脉根基受寒遭创到何种程度。少年皮肤上的青紫比刚从潭里捞出来时淡去一两分,意识尚无,口中塞着一方厚帕子,牙关仍在不自觉的打颤。

    苏琢就站在浴桶边上,脸色煞白极是难看,汗湿重衣,乌发凌乱,一只手尚浸在水中掌控水温,另一只手捏诀维持术法。她身畔浮着一面或许由于习术不精或许由于灵力不支而映出模糊影像的水镜,水镜中人似在快马疾驰,好在传声的功能没受到影响,对方语气不紧不慢还携着一丝调侃,“阿琢,你搭上半条命救他,值吗?”

    “他会如此本就因我,没有值不值一说。”

    镜中人不赞同的摇头,“心意是好,行为却过鲁莽。他不入水,你最多受寒病一场,如今这多此一举给你平添几重麻烦,你不疼我都替你心疼。哎,这并非一个合格搭档该有的作为。那边的水精别光站着,带来的药倒入水中。阿琢,凝光镜可以收去两面,你本就不擅长施术,还现学现施九个非水行的术,我看着都担惊受怕。”

    苏琢确实在强撑,此刻头晕眼花站立都不稳,只不过无论在苏绮手下还是曜辉手下自幼接受的训导令她面上淡定,“宵风,你有几成把握能不伤他根基的救回他。”

    水镜中人轻笑一声,仿佛听到天方夜谭,“阿琢,你这也忒贪心了罢!小命能保下已属不易,还想让他不落伤根?!你去问问涯月,他大哥当年落入寒潭边缘后是个什么下场,南宫家又用了多少好药才吊住半条命。就算能闯过今次的鬼门关,他下半辈子也得裘皮裹身外加不离炭火暖炉的度过,继续修行是万万不可能的!”

    苏琢眼前黑了黑,咬牙沉声问,“宁清蔚是不是在曜家城。”

    水镜中人息声,片刻后再说话语气却是急了,“阿琢,别冲动!等我五个时辰,在这之前照我说的做!我保证最后让符清彦活蹦乱跳!你千万别行傻事!”

    苏琢认识宵风不过十来年,可宵风认识苏琢的时光何其漫长。无论她是个什么身份什么人,有些东西不曾改变。若一个人得她喜爱,她便极宠极宠,宠到无理可循;若一个人遭她厌恶,她便极厌极厌,厌到无理可循。诚然,宁清蔚便是有幸令苏琢厌到无理可循的那一个,此刻,她既决心去求一求宁清蔚,还有何荒唐事做不出来的?

    又或者说,她已经在做了?

    往日风淡云轻最爱煮茶看戏的宵风馆主正是为此慌乱。接到苏琢的求助他欣喜过头,忘了自己也是不讨她喜欢的一份子。苏琢既能找到自己头上,便说明了她已穷途末路无人可求,却还用一句句过分话刺激她。宵风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苏琢没有再说话,水镜于虚空消散。有这些精力维持水镜听宵风废话,还不如省下来用在符清彦身上。宵风赶过来需要五个时辰,这并非是骑快马能达到的速度,那便是利用术法或宝具。若要他一心一意的赶路,分心维持水镜只会减慢速度,哪怕只慢了可忽略不计的那么一丁点都是苏琢不愿意的。

    符清彦危在旦夕,若独幽在手,苏琢还能弹奏一两首治愈效果不凡的曲子耗费心血试图逆一逆天命,可如今没有独幽亦无医术高明可信任的药师,唯独她那身半吊子的灵力修为与符清彦同宗,可暂且续他一命,若是自己力竭之前还没能唤醒他的意识……苏琢内心苦笑一声,这份人情怕是今生难报了。

    苏琢能做的只有在符清彦心脉附近用灵力做出一道厚实的屏障抵死阻挡寒气入侵,以自身不同与常人的血气为他增加些许生命力,同时催动灵力配合光热与药浴逼出一丝丝寒气,这三件事同时进行,还要坚持五个时辰,苏琢实在没有信心。唯有咬牙,能多撑一秒是一秒。

    所幸,苏琢在曜辉的磨练下十分擅长忍耐与坚持,只要目标明确心念坚定,就算脱力到脑子一片空白,身体仍在坚持。

    宵风是在四个时辰多一点点的时候推开三省院的正门,一闻到空气中的腥甜味便深深蹙眉。待他冲到浴桶边,间漓正满头大汗的协助苏琢护住符清彦心脉,符清彦皮肤上的青紫褪去大半,苏琢倒一脸青白之色,非常之不妙,而金蚕趴在苏琢肩头打瞌睡,见他闯入一脸朦胧睡意。宵风劈手断开苏琢与符清彦间的灵力联系,将她的手从水中抓起,果然,掌心一道血痕。海族的血并非赤红,血统越是返古纯正颜色越淡,苏琢的血融入水里根本看不见,符清彦泡着的浴桶中至少有十来碗的量是苏琢的血。

    除此以外,她还引了一半的寒气到自己体内!

    宵风简直要气晕了,抱起苏琢又令间漓带上符清彦,笔直杀向寒潭。院中的南宫信兄妹及侑贵楼岚没一个拦得住他。眨眼间腾至冰莲坛,宵风空出一只手从间漓那儿抓起符清彦便一头扎入寒潭。

    黏在苏琢肩头的金蚕这会儿方醒透,只听得故人怒喝,“蠢虫!带路!”

    苏琢有一点猜得没错,北海皇族确实抗寒能力极强。同时也有一点猜错了,她身上流的不是什么人鱼的血统,她素未谋面的生父也与北海皇族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