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清尘如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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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主仆转换了梦境

    赵至青一家搬进了枣园的旧宅,幸好这些年孙家一直住在这里,修修补补的,总算没有坍塌。住的问题解决了,吃的问题也就接踵而来,这次赵元青总算做了一回哥,趁天黑偷偷背过来一袋小米子,却也不敢多说话,敲敲门放到门外便折身跑了回去。

    赵至青唯有苦笑,哎,这才几天的功夫啊,自己突然就变成了兄弟们眼中的瘟神了,摇摇头,出门抱了捆干柴,塞到锅洞里点起火来。小米子稀饭还没熟透,大炕上正收拾被窝的雪素便赶到了身上阵阵暖意,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娘家的岁月。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重回以前的清苦,雪素并没感到多少窘迫,起码就在今夜,甚至她的心灵还是欢愉的,因为这一刻她终于完完全全的拥有了自己的丈夫,那种婚后从未得到过的满足,使得她心中的得意不免溢于言表。然而她的情绪,并未感染到身边的孩子们。

    于捷现在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这些年的苦读,使得他更像三叔赵汗青,但是,与大多数国人一样,他赶上了二十世纪旧中国最黑暗的时候,哀鸿遍野,到处是饥饿的路人以及那些破产的以及即将破产的农民、小产业主,能够偏安一隅,安安静静地读书,已经成为奢望,这使得于捷更加的寡言少语。如今住进了曾经是自家长工住过的草屋,让他更加感受到了莫名的耻辱。

    而立生,此时却徜徉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他甚至庆幸新家更加靠近了牲口棚,因为如今他所瞩目的,只有身边的那条失去了母爱的驴驹。

    说来也怪,春上,家里那条磨平了牙口的老马,竟然意外的鼓起了肚子,据长工刘得水观察,这件好事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同槽的那条大青驴,后来这条老马竭尽全力,终于产下小驹,却不是惯常人们眼中的骡子,那是一条端端正正的白嘴巴青驴!老马完成自己老牙啃嫩草后的使命,力竭而死。却给孤独的小主人赵立生留下了一个无言的玩伴。

    家里发生了这等奇事,赵至青也唯有苦笑着嗟叹世事之无常,哎,世道如此,人心不古,现在还有谁会在意这一只小小的驴驹,唯有立生,得了宝贝似的,初时只管拿些牛乳喂它,半饥半饱的小生命竟然存活了下来。待到能叼草了,这头驴驹便以不可思议速度快速的成长起来,当然这也与立生每天夜里都偷偷摸摸地喂它一捧上好的黄豆有关。半年后再看这头毛驴,胸窄耳大,四肢强健,除了白肚皮白嘴巴外,周身青色。果真是驴脾气,这畜生除了主人立生,任何人都靠不得它身。这些天,赵家发生了太多猝不及防的事情,赵志清夫妇无暇顾及孩子,这让立生更有机会整天呆在青驴身边,直到稀饭端上木桌,雪素才从牲口棚里拽他回来。

    全家聚齐,待赵至青端起了饭碗,于捷方拖过饭碗,怏怏地吃了几口,便撂下筷子回到小卧室读书去了,赵至青心里不悦,刚要呵斥儿子,即被雪素央求的眼神止住了。

    立生倒是不挑伙食,双手捧着粗磁大碗,呼噜噜吃的畅快。须臾工夫,便挺着肚子想要出门去,被雪素及时地的摁到炕上,拉拉扯扯的扒个精光,塞到被窝里去了。

    赵至青默默地看着身边破败简陋的陈设,在衣着光鲜的妻子面前那样得格格不入,昏暗的灯光下男人满脸落寞:“妹子,今后可要难为你了,为了我病重的三弟,让你受这份罪,都是哥的私心太重了。”

    面对与丈夫地自责,雪素却显得颇为豁达:“哥,妹子老早就对你说过,当有一天你真的一无所有,妹子就是你身上的最后一件衣裳。到了今天的地步,我不但没有怨你,反而更加敬重你的为人,再说,能够这么坦然面对今天,妹子也是有私心的。”

    “哦,”妻子的话让赵至青郁闷之中多少有些意外:“你多好的一个女人啊,哪里的私心?”

    雪素满脸轻松,小小得意的笑了笑,低低的声音调笑道:“,今后少了家事的牵绊,起码我的炕头上夜夜有汉子了。”

    赵至青被妻子的玩笑话逗乐了,暂时忘记了心中的惆怅,少有的也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妹子学坏了,今天让哥好好陪陪她小姨儿”。

    这一夜赵至青睡得畅快,破天荒,梦里没有了往常的饥荒、恐惧、疲于奔命。温柔洁净,浓情似火的妻子,第一次真真切切的驻入他的梦中,现实的困顿,在今后夜夜美梦面前,永远变成了不值一提的陪衬。

    而他最忠实的长工刘得水,却要永远的告别自己梦中的美景良辰。

    赵佳璟本意不想让家里下人有太多变动,毕竟熟人熟马,各伺其职,佣人们不会因为换了主人而人人自危。说来说去,连被赵至青提前放归自由身的小巧儿都答应了留下来(当然她有自己的小九九),门房里的老刘却执意要走,任你说破大天,悟空面前摆手------不伺候(猴)了。

    老刘是个有点骨气的人,名义上是赵家的长工,这些年赵至青却把他当了半个管家,他自己呢,一直以来,也惬意这种亦仆亦友的身份,故此,赵家仓惶易主,最先承受不了的,竟然是他。

    赵佳璟原以为刘得水辞工只是想趁着自己刚刚接手赵家,有意抬高一下身价,问来问去才发现,这个汉子大戏看多了,是想效仿戏文里的那些义仆,有点‘从一而终’的意思。想到这里,赵佳璟心里刚刚消退了一点的的对赵至青的浓浓恨意重新溢满心头,一个下人,也敢于众人面前顶撞自己,这分明是在替他的旧主赵至青喊冤呐,有一个词叫‘恼羞成怒’正好说明了赵佳璟此时的心情。

    赵佳璟用一副阴鸷的眼神盯着刘得水转了半圈,才半含揶揄的问道:“爷们,跟了赵至青父子半辈子,落下什么好了?老婆?孩子?还是金银财宝?看看你身下的这片土炕,也就只有这捆干草了”

    于得水坦然一笑:“小伙子,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乐,我愿意这样活着。不碍别人的事。”

    “真的要走?”

    “是要走!”

    “再没得商量?”

    “铁定!”

    赵佳璟吁了口气说:“你无情,我不能无义,说吧,这屋里的东西,你挑哪一件。”

    刘得水看看铺头上自己刚刚捆好的干草说:“赵先生,如今这家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你的家当,老刘无功不受禄,就取你门房里的这捆干草,回家扑扑自己的土窝,这点恩惠您能给咱吗?”

    赵佳璟冷冷一笑,学着老刘的口吻说:“爷们,这还真不能,咱还想用这把干草烤烤身上的晦气哩。”

    刘得水听了这话,后脊梁忽然冒出一股凉气。

    “赵东家,您想烤火,咱这就去给您背一捆新草,这些铺炕的陈草,早就没有火焰了。”

    赵佳璟转转眼珠说:“爷们,口气转换的挺快啊,眨巴眼的工夫,我可是从‘小伙’、‘赵先生’变成‘赵东家’了。别看你认了咱东家,咱还不认你这伙计了呢。”

    说着话,拖起炕上的干草甩到门外,脸上挂着一抹残忍的笑容,掏出衣兜里的火机。

    一把大火将老刘的干草窝烧了个干干净净,刘得水真是欲哭无泪------

    再也没有家了,梦中的妻儿,我的富贵,我夜夜无限眷恋的梦中家园,一切都变成一曲黄粱,今后,等待我的将是老家那片摇摇欲坠的草房,这些年或许它早已坍塌了吧。罢了罢了,趁着手里还有几个铜钱,何不尽情一醉!

    如丧考妣的刘得水在外面失魂落魄的游荡了多日,最终蹭回了自己的破家,当他醉醺醺地踏进柴门却惊奇的发现,虽然这些年自己从没回来修葺过,老房却依然坚固的挺在那里,就连窗扇上的桑皮纸似乎都是新糊上去的,刘得水迷迷瞪瞪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原来几年前,自己就将这里借给了状元里已故的牲口贩子的老婆赵庄氏了。

    哎,看来自己这次注定是无家可归了,刘得水无奈的摇摇头,转身刚要离开------

    “天爷,你可回来了。”

    赵庄氏几乎是一溜小跑撵到刘长水身边,双手抱住这个男人强壮的的腰身,这个受尽苦难的女人,因为自己的身份,这些年躲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凭着一双巧手为别人家缝缝补补艰难度日,养育着赵良才的独苗,(公爹已过世,去年又病死了一个小娃)能够支撑着她活下来的,只有朦胧中对刘长水漫长的等待,今天,当幸福终于来了,这个坚强的女人,再也支撑不住了,她痛苦的哀号也渐渐打动了刘得水那颗渐渐麻木的心灵。

    一对苦命人走到了一起,虽然没有婚礼,更没有亲人们的祝福,他们却相携着走过了四十个春秋,

    度过了多少风霜雪雨,赵庄氏终于等到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