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阿依古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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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时我是个乡村少年

    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很不一样,九十年代也已经过去,现在,二十一世纪都已经开始了……

    我十八岁那年上了大学。

    我进了一所师范学院,这不是我最想读的学校。因此跟很多和我一样有些想法的人一样,我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上了什么大学。

    上了大学以后,我的感觉仍然不好,有若干次,我躺在学院的双人床上还在做那一次进考场参加高考而那个要命的地理课还有很多荒疏的梦。梦很幽暗,但特别残酷,梦中我又落榜了。这是一件非常要人命的事,因为我已经落榜两次了。落榜是让人胆寒的事。天下最能让人绝望甚至自杀的事就是落榜。

    我读大学的那个城市叫广陵。

    这个时候,我正经历着我的初恋。

    我是这个时候才知道的,一次真正的恋爱也差不多和高考一样,能让人绝望甚至让人自杀。

    不过,我知道了一点,有这种想法的人,心里总有一个结,差不多是一个死结了。可是,人要没有这个死结,一个人也差不多就是一个死人了,是一具僵尸,行尸走肉,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我的意思你明白,只有一个真正的人,才会经历一次真正的初恋,而一次真正的初恋如果能影响你,你差不多就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

    好了,不绕了。我说下去。

    其实,这场初恋可以追溯到更多年前——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我十四岁那年,那时候,我是水廓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一个土气十足的乡下少年。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这怎么可能?十四岁就有了初恋?

    然而,我不能欺骗自己,是的,我十四岁那年开始了初恋。

    我之所以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在我十四那年发生了初恋,是因为我的记忆力太好的缘故。记忆力太好是一件要人命的事情,不但可以要人的命,还有可能要自己的命。这是记忆力好的危害性,也就是说,记性好,绝不仅仅是一个好的品质,因为记性这东西是有可怕的杀伤力的。一般而言,记性好的人往往总是让自己的生命还在过去的那段时空里呆着,出不来,想要走出来,可记性拉住了你,但是你的身子却早就走到了现在,这就叫身不由己。你是毫无办法的。人就是这样,常常会拿自己毫无办法,拿自己的身体,拿自己的记性,都有可能没有办法。记性好的人就这样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来来往往,莫衷一是,摇摆不定。一点儿主见都没有了。别以为有个好记性是个好事。不是这样的。

    我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能记住二十八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初恋。杨美霖也不会。这可能不是记性的事,这是时间的问题。

    杨美霖为什么不像我那样能记着过去呢?我感伤地想,时间真快,都四十多年过去了,(不,其实用不了四十年)杨美霖早就忘了我和她第一次是怎样相见的了。

    我真的有点感伤。第一次是多么重要。但第一次却往往被人忽略。谁会去关注一个小男孩的一个幼稚的单恋?杨美霖也不会。

    第一次的时间当然还要再往前推移,那就应该到十二岁那一年,离现在整整四十年了。

    那一年我从小学升到初中。夏天里,我们蒲塘学校的政治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公社进行文艺汇报表演,杨美霖她们藕池大队的文娱宣传队也去了。杨美霖是里面的演员。杨美霖在舞台上和几个女学生装扮成六个大嫂在认真地学伟大人物的著作。六大嫂头上扎着方巾,身上穿着绿绸衣、红裤子,脚上蹬着绣花方鞋,腰里还扎着一条牙了边的黑围裙,围裙下角绣了一朵红花。本来是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可是,她们为了学毛选,堂而皇之地打扮得妖娆不已妩媚丛生,而且嘴里唱着:伟大的著作闪金光,哎,闪呀么闪金光……

    我没有看见伟人的著作闪金光,那时候,我看见了杨美霖通身闪着金光,她把我的眼睛灼伤了,我的眼睛疼痛不已。从那以后,杨美霖便开始在我心里永远闪金光闪呀么闪金光,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就叫杨美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美霖。当然,那一次有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了杨美霖。我不知道这对其他人是不是很重要。但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而且没有人能够知道重要到什么程度。

    第一次见到杨美霖的时候,我有如遭到电击,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分钟。后来我在二胡独奏的时候,我的手还在颤抖。这一来,那一曲《赛马》便没有能演奏好。在跳弓演奏和拨弦弹奏的两个片段,我演砸了。我们的领队也就是我的父亲在下面急得抓耳挠腮,可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本来,我们蒲塘大队今年不但要在样板戏上再出风头,而且,以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演奏二胡独奏曲《赛马》拿下弦乐比赛的冠军的。上一年,公社所在地的水廓镇出了一个二胡神童,自拉自唱了两首歌曲《南泥湾》和《咱们的领袖》,引起全公社的轰动。我们蒲塘大队当然不服了,于是让大队二胡拉得最好的剃头匠老连理突击教我学二胡。我的二胡天分其实挺好的,我一拿到二胡的时候,就觉得这种乐器特别适合我,一个上午,我就把《东方红》学会了。老连理高兴得不得了,我爸爸也高兴得把我搂在怀里惯了又惯。可现在,我爸爸有点傻眼了,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小儿子就在这个最要命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的父亲怎么可以想象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会产生什么爱情呢?一个男人是不晓得一个男孩子在什么时候情窦初开的。知子莫若父,这个道理在这里一点儿也无法成立。所以,这一年,我们蒲塘大队想要出个二胡神童的幻想破灭了。在二胡神童与爱情之间,爱情来得没有任何理由,疯狂而执着。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就是爱情。我知道这是爱情的时候是在很多年以后。甚至在我到了青年时代懂得了这就是爱情时我也没有敢断定这就是爱情。直到我感到这确实就是爱情而且正因为这爱情已经影响了我的一生的情感方式的三十五岁我才终于明白爱情与年龄有关,但爱情并不因为我十二岁就不产生。谁也没有说过十二岁的男孩子不会产生爱情,就像谁也没有说过十二岁的女孩不可能产生爱情一样。虽然大人们都说爱情的花不在十二岁开放,但究竟应该在什么时候开放谁也没有说过。

    想起来是非常危险的事,台上唱着的是伟人的思想,可也是在这样的舞台上,我的心里却满是一个女孩子的样子。我听说了,大人有很多都是因为搞腐化也就是乱搞男女关系被揪出来狠斗的,我不是大人,我相信不会有人来揪我出来批斗。我一点儿也不感觉到危险,但我觉得这样的心思不能说出来。

    我和我的好友姜二狗曾经就杨美霖是不是很漂亮作了很长时间的争执。姜二狗那混蛋与我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姜二狗到了高中已经不叫姜二狗而叫姜国林了。可是我仍然喜欢叫他姜二狗,二狗,多好听的名字。一听就知道他家里还有一条大狗,那就是他大哥姜大狗。姜二狗一直认为杨美霖其实并不漂亮。那算什么漂亮?嘴巴太鼓,呆得很。真搞不懂你方桂生为什么要喜欢她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好女孩子,你方桂生的眼光有问题。姜二狗下结论般地说。

    我没办法跟姜二狗说什么,我知道再说下去也还是白搭,他既然下了结论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他无法理解我眼中的杨美霖是怎么个美法,单是那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就能勾起我心中最美好的少年梦想。还有她的名字,杨美霖,听听,这名字多好!一般的女孩子会有这样的名字吗?

    我就这样陷入了对杨美霖的单恋中,姜二狗说,你那样那就叫想。我们对“想”的理解很不好,因为想是心里的事。心里的事就见不得人了,见不得人就不好了,所以“想”是一种下流的东西。每当姜二狗看到我发呆时,他就开始笑话我:怎么,方桂生,你又在想她了?姜二狗的笑里有一种很坏的东西,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而且,他把那个“想”字故意拖得很长,说得很重。真要命,姜二狗这家伙坏得很,他看出我的心里有杨美霖了,藏都藏不住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二狗那一次也和我一起去了公社参加汇演,在我看见杨美霖出场时,在我有如电击的时候,我失声地叫了出来。当时,姜二狗就在我的身边,他捅了捅我,方桂生,你看中了这六个女的当中的哪一个了吧!你想人家做你的老婆吧?姜二狗很残酷地讲出了我内心最想要达到的那种愿望。这个狗它娘养的。我不知道他的感觉怎么就那么好能一下子相中人的心事。我推了他一下,说,去你的。姜二狗没有再说什么,坏笑了一下,走到一边去了。

    姜二狗这个混蛋还好,他没有把我“想”那个丫头的话对人说,否则我就惨了,人家会说,方桂生,你好不知羞耻,才这么大的一个人就想这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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