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玄鬼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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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回 飒飒东风细雨来 芙蓉塘外有轻雷

    我在那荒无人烟的村子里转了很久,直到天都快黑了,才在村外的河边找到了那孩子。他穿着一件显然不属于他的松松垮垮的上衣,裤腿卷到了大腿上,双脚踢着静静流淌的溪水,坐在绽满了野花的草地上,怡然自得。早已饥肠辘辘的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咽了咽口水,刚准备蹑手蹑脚地接近他,对方却蓦地转过头,发现了我。我心中暗叫倒霉,心想这次又白干了,可那孩子却只是微笑地看着我,竟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过来吧,陪我坐一会儿。”那孩子从容地对我招呼道。我尴尬地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之后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环境多好呀!”那孩子看着远方,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可很难再见到这种景色了。”“是呀,还是以前好呀。”我顺口答道,心里却也不禁怀念起许多年前,在莽莽苍苍的山野间游荡的日子。那孩子说:“我三年前回过一次这里,发现一切都变了,村子没了,河也没了,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到头来却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远处村庄的天空,陆陆续续地升起了炊烟,仔细听,甚至能听到大嗓门的母亲在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夕阳猝然收敛了它的光芒,暮色四起,逐渐凉爽下来的空气里已闻不见了尘土味。一个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烟消云散的黄昏,在梦里,得以永恒地继续下去。那孩子说:“谁会想到当年拼命都想要逃离的小村子,现在却只能在梦里才能再看一眼了呢?谁又会想当年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而今即使是想梦都梦不到了呢……”那孩子说:“一说起梦,我就会想起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她对我说,有种很厉害的妖怪,专门以正在做梦的人为食。它会悄无声息地潜进那些千差万别的梦里,接着找到正沉浸在梦中但却浑然不觉的苦主,之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口把他吃掉。而一旦梦里的那个自己被吃掉了,那做梦的那个人也就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我笑着说:“这故事当时一定把你吓坏了吧?”那孩子回答:“是呀,记得听完这故事以后,好几天夜里我都吓得不敢睡觉,生怕睡着后那妖怪会闯进我的梦里来吃掉我。”我将视线移开,“不会的,妖怪一般不吃小孩子。”那孩子也朝着我看去的方向望:“可那时候的我哪里知道,只顾得害怕了,现在想想也真是够傻的。”之后,他又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个人只要做场梦就可以死去的话倒也挺好的,不疼不痒,睡一觉,什么烦恼就都没了。”“可是你们,”我停顿了下,连忙改口说:“咱们人不都还是觉得活着最好吗,那么多想做但还没来及做的事,不都得活着才能去完成吗?”那孩子朝着水面丢了一颗石头,咕咚一声。“年轻人当然觉得活着好,在他们眼里一年四季都是春天,可对于我……”他忽然沉默了,半晌,眼神凝重地看着我说:“求您吃了我吧,我不想再醒来了。”不知从哪,蓦然响起一串孤单的鸣叫——布谷——布谷——布谷——一声声回荡在沁凉的晚风里,悠长得恍若时间倒流。“谢谢。”我向那孩子微微点头,以表敬意,“可我挺想和您多聊会儿的,很少有人在发现我以后还能像您这样淡定,甚至允许我和您并肩坐着。”那孩子笑着说:“没什么可害怕的,反正一把老骨头了,被你吃了也不冤。”我惊讶地问:“您早就知道自己其实是在梦里了么?”那孩子说:“很早就知道了。我做过太多次类似的梦了,黄昏的村庄,年幼的我,清澈的河流,永远是这些情景,永远是只有我一个人……刚开始做这样的梦时我还很兴奋,毕竟这可以让我再见到已经消失了的故乡,可后来随着做这梦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就开始厌恶起它来,独自一人一次次守望着这样的黄昏,实在是在孤独的事情。再后来,我就在梦里期待起你能早点出现。”那孩子看着我的眼睛说。“别这么说,我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我知道。可是,被你吃掉,总比患了重病被全身插满管子死掉要好得多呀。对了,我一个人你能吃得饱吗?如果不够的话我推荐我隔壁房间的老张头,他肉可多了,至于老李头就算了吧,那老东西睡得跟死猪一样,从来都只打呼噜不做梦。”“足够了。”我笑着站了起来,腹中的饥饿与迫近的黎明已不允许我再拖延下去,可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我却一时有些不忍下手了。“没事的,这是在梦里呀,不会破坏你的规矩的!”那孩子安慰我说。犹豫了片刻,我闭上眼睛说了一声抱歉,之后,朝着那孩子的喉咙猛扑上去……如盛放的夕颜花般的晚霞自天边猛然涌起,顷刻间便将整个世界都染做了一片殷红。1我叫于牧,就是那孩子口中很厉害的妖怪,平时以捕食梦里的人为生。既然是妖怪,自然也就不必遵守那些由人类自己创造出来,也只能约束人类自己的道德和法律,只要饿了,我就得去捕猎,即使这对人类来说,是难以饶恕的罪行。我只有在入夜后才能自由的出入梦境,而在白天则只能化为其它的动物做为伪装,有时是乌鸦,有时是猫狗。总之因为要一直捕食人类,所以我必须时刻潜伏在人类周围,而我的伪装自然也就只能选择那些不至于引起人类反感的小动物。可也正因如此,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正躺在一家商店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的我,竟被一个不开眼的年轻人类给当做流浪猫抱走了。不过被人类抱在怀里的感觉真的很舒服,那柔软的胸口,光滑的臂弯,以及只要一呼吸就能闻到的奇妙香气,都无不令我如痴如醉。以前在吃他们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人类原来这么可爱呢?那人抱着我没走多一会儿,就进到了一座高大的建筑里,一进去,就又有好几个人围了上来,全都嬉笑着对着我指指点点,这多少把我吓着了,我一面躲闪着他们的目光,一面心里暗暗发誓,等我弄明白情况一定挨个吃了你们!最后,我被放在了一块铺在角落里的垫子上,之后又有人端来两个瓷碗,一个里面装着清水,另一个里则满满地放着一碗类似无花果的东西。“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那个年轻人类俯下身,微笑着问我。所以,瓷碗里装着的,原来是食物吗?不过真是可惜了她的一片苦心了,想我堂堂以梦为食的妖怪,怎么可能会对人类的——等等——我纯好奇地凑近瓷碗闻了闻,肚子就不自觉地叫起来了——这蠢肚子,这玩意儿能好吃么!——为了向肚子证明这一点,我毅然尝试了几口,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瓷碗就空了。又喝了几口水,心满意足的我躺回了垫子上,将身体蜷做一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这一觉竟就睡到了天亮,连夜里的捕猎时间都错过了。几天以后,关于我所在的这座建筑,以及把我抱回来的那个年轻人类的一些基本情况,我便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里原来是家养老院,我住的地方是养老院的活动大厅,每天上午与吃完午饭以后,都会有老人来这里坐坐,看会儿电视,或者打打牌之类,但在我刚去的那几天,所有来这里的老人的业余活动就都改成围着我看了……而把我捡回来的那个年轻人类,其实就是这家养老院里的护工,叫叶霜,今年才二十岁。她以前就曾在那家商店门前看见过我几次,后来问了店主,知道我不属于这附近的任何一户人家,于是就把我当做流浪猫给捡回来了。平心而论,她对我真的很不错,可口的干粮与洁净的清水每天都没断过,开心时还会把我抱起来,一面用手不停地抚着我的脊背,虽然这实在是有辱威严——但真的很舒服啊!——无所事事的老人们也会经常喂我些零食吃,以换取我乖乖让他们拍我脑门的资格。每天,我几乎只需要躺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就可以做到饱食终日。于是,在来到这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再没捕猎过,也就是说,我再没杀过人。而我再作冯妇,是在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月之后的一天,那是平时和我玩得最好的老王头凭空消失后的第三天。他明明每天都会来活动大厅里看我的——每次都带着一大包的零食,够我俩分着吃一整天——可自从三天前我最后一次见过他以后,他就再没来过了。这显然不正常。为了以后还能天天吃零食吃到饱,入夜以后,我只好现出原身,飘摇着找去了老王头他们睡觉的地方。通过没关严的窗户,我轻而易举地进到了他的房间里,老王头就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只是床旁边多了一架半人高的机器,有一根细长的管子从那里延伸出来,另一端竟插在老王头的鼻子里。走近些时,我发现老王头的脸在微微抽搐,这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他做噩梦了,而且一定是极可怕的噩梦。我凑到他耳边,故意地发出怪声想要叫醒他,可半晌,老王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急躁地揪弄起他的耳朵,可他仍是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脸上的抽搐反倒更剧烈起来。无奈之下,我只能进到了他的梦里。一片暴风雪肆虐的荒原。风吹在身上,刀割一样疼。真想不明白一个老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梦来!我咬着牙逆风而行,艰难地在一望无际的白里搜寻起老王头的踪迹。过了不知多久,在距离一座小木屋不到十米的地方,我终于发现了已几乎被冻僵了的老王头。他看上去还相当年轻,头上居然还有头发,戴着的护目镜以及身上的穿着也都相当专业——他原来是个探险者吗?他居然从来没对我提起过……不过比起这些,那头正在他腿上疯狂地撕咬着的北极熊才更令我震惊,我曾经去过数不清的梦境,可像老王头这样惨烈的,却还是头一遭。我急忙赶过去,在那头北极熊的肚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头自大的家伙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痛苦地嚎叫了一声之后,便留下满地的鲜血仓惶逃走了。“嘿,老王头,醒醒啦!”我端坐在老王头的胸口上,沮丧地轻唤着他。老王头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我的一瞬间欣喜得差点哭出来:“毛团!你居然来了!”——毛团,是他给我幻化成的那只猫所取的蠢名字。“你都好几天没给我带零食过来了,我来找你算账了。”我低着头用爪子刨刨凝在他胸前的冰碴,漫不经心地说道。老王头苦笑着说:“贪嘴毛团,就两天没吃就馋成这样了呀,等我咽气了,你不得饿死呀!”“你死了还会有老张头老李头他们喂我呢,才饿不死。”我依然一边埋头刨冰一边回答着他,全是冰,怎么全是冰……“那我就放心了。”老王头对我说:“毛团,求你一件事呗,你要是办成了,我柜子的剩下的零食都归你!”“你说吧。”“你见到我床头的那架机器了吗?你想办法把它关掉,只要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就行了!”我停下忙碌的爪子,抬头看着他:“关了那东西你不就没命了吗?”老王头笑起来:“你这毛团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说:“可能干脆点死,总比躺在这冰天雪地里,被北极熊一点点吃干净要强吧!”“我会守着你的,不让北极熊过来咬你。过两天,过两天没准你就醒了……”老王头闭起双眼说:“可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没办法醒过来了。”之后,无论我怎么劝他,他都不做声了。半晌,他突然睁开眼睛,对我吼说:“就算我醒过来了有什么用?我这辈子也只能交代在床上了!我唯一的价值只有给那群兔崽子每个月赚养老金用,我受够了!”白茫茫的风里,传来一阵北极熊的吼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如同人类大军在进攻前互相确认着信息。“那……”我将目光移向老王头的喉咙,说:“我答应你就是,答应你。”老王头欣慰地点点头,一边对我说:“那就让那群玩意儿再多啃一会儿我吧,反正过不过了多久,大家就全都玩完儿了……”“不,不用等的。”说着,我弓起身子做好进攻的姿态,一股黑气自我背后盘旋而起。老王头刚惊讶地想要开口问时,我已抢先一步扑了上去。黎明时分,老王头的房间里响起一阵嘈杂的哭声,只是持续的时间略微短了些,论精彩程度,也远没有后来那帮人站在走廊里分财产时那般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