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安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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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记起你

    马飞驰在去往无涯山的密林窄道中时, 已经是夜阑人静,任月华来浸。

    封茗苑脑中,庭芳姑姑和吴子语师兄的惨死挥之不去。她奋力扬鞭,朝碧落宫的方向奔去,路两旁的树都幻化成黑影闪瞬即逝。

    熟悉的石宫逐渐拉近,目之所及,断壁残垣,尸横遍野。

    封茗苑的心在一瞬间跌入谷底,踉踉跄跄摔落下马,奔袭到石门柱边,守门的碧落宫弟子三三两两倒在台阶上,没了气息,身上或插着箭,或捅着刀。

    “罗师兄,言师兄!”封茗苑哭着推地上已冰凉僵硬的尸体,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子然哥哥……”封茗苑茫茫然抬头,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冲进碧落宫。踏过地上一具具熟悉的身体,脚步越来越沉重。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仓皇失措,茫然摇头,步步后退。少女凄厉的哭声响彻天际,“师父!”

    正前方碧落宫正殿上端然而坐的正是西风堂凉透的身体,老人气息全无,脸色枯槁,一双眼睛深深地凹进去,是气力耗尽所致的死亡。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封茗苑颓然跪在地上,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一夕之间,她知晓了身世,父母没了,一直陪在身边的庭芳姑姑没了,陪着自己长大的子语师兄不再了,碧落宫被毁了,就连师父也……这样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

    “啊……!!”青衣少女双拳捶地,歇斯底里地哭喊,质问。一拳拳砸在地上,鲜血淋漓,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疼痛。

    忽然,撕心裂肺间,被环进一个清凉的拥抱,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握住封茗苑沾满血迹的手。

    “苑儿……”熟悉、温柔的呼吸。

    封茗苑压抑、悲痛的唏嘘都如同山洪般爆发,瘦弱的脊梁猛烈抽搐,泪水无声无息顺着下颚滴落,一颗颗晕在柳子然的手背上,凉得刺痛人心。

    “苑儿……”柳子然把头抵在封茗苑肩上,紧紧搂着她,半晌,低哑开口,“师父他老人家走得很平静,他是心甘情愿的。”

    沉默,良久的沉默,连呼吸都仿佛在这血腥悲凉之地结成了冰柱。濒死般的静默后,封茗苑沉沉开口,“碧落宫还有多少人活着?”

    “连我在内,不足二十人。”

    柳子然感觉到怀中人蓦地僵硬,环抱她的手臂紧上了几分力道,“大军围剿,欲在将碧落宫一网打尽,碧落宫不过百人,要如何与那数万大军抗衡。师父散尽一身功力,拼得一条血路,由我护着几位年纪尚小的弟子离开。才不至落得一个无人幸存的下场。”

    封茗苑面无表情,麻木道,“孟南古死了,他手中势力却还在,一定会有人趁乱站上他的位置……”

    “苑儿……”柳子然将封茗苑转过身来直面自己。眸光微闪,言辞恳切

    “你已经不再是西境的公主了,孟南古如何,西境会如何,都和你没有关系了。苑儿,走吧,离开西境,离开这里。”

    “和我没有关系?!庭芳姑姑死了,子语师兄没了!这都是我的错!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是我害死了我的爹娘,是我的身份给了孟南古向祭司台下手的机会,向碧落宫出手的借口!!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让我走?我又能走去哪呢?我已经没有家了,这世上还有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吗?!”封茗苑撕声裂胆地哭喊,惊惧的黑色眼珠子无助耸动,泪水像断不了的线。

    “苑儿,看着我!看着我!”柳子然见封茗苑情绪失控,双手捧起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子然哥哥……”封茗苑仰着头哽咽,“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从你给我刺上灵蛇的图案时你就知道了对不对?你知道我的身份是假的,我的爹娘是假的,可为什么偏偏这虚假的骗局让我所在意的一切真实都离我而去了呢?为什么……为什么……”封茗苑喉咙嘶哑,红肿着眼睛,双手紧紧揪着柳子然的白色衣襟,吞声忍泪,悲不自胜。

    “苑儿还有我啊,子然不会离你而去的。”柳子然微凉的指尖擦拭着封茗苑的眼泪抚慰道。

    “可你要我走,要我离开西境……”

    “只有离开这儿,苑儿才能活着……”柳子然不忍,头别过去,刻意错过封茗苑乞求的眼神,黎兰、孟南古、庭芳俱已身亡,羌乙在星落墓中生死未卜,这世上能证明封茗苑身份的人都不在了,可只要星落墓还在,那个用祭司后代开启墓门的传言还在,封茗苑就永远不会安全,会有无数包藏虎狼之心的人赶赴西境,妄图找到她控制她,这大概也就是当初黎兰公主布下这颗棋子的用意吧。所以封茗苑必须走!西境内乱,战争纷争,正是她趁乱离开的好时机,走了才有活着的机会,师父驾鹤西去,碧落宫几近覆灭,柳子然既已接受师父之命担任宫主,就必要誓死留在无涯山,他还有太多太重的担子要抗,他不能陪着眼前的小姑娘走下去,他不能!

    柳子然沉沉地、静静地望着封茗苑,眼中的光明灭忽闪,似是被愁云遮住的明月,一片灰白,他的眉头紧皱,烟雾磅礴,然后,吐气纳息,蛊惑般开口。

    “苑儿,忘了这一切吧,忘记你所经历的欺骗、利用和痛苦,忘记你看到的所有鲜血,黑暗。从今往后,无论是西境皇宫还是无涯山碧落宫,都不过一场你再也不会记起的梦。”灰黄色的瞳纹伴着柳子然的话语在他的眼中一层一层翻涌浮动。

    这是?瞳术!封茗苑先一步知晓了柳子然的用意,强撑最后一丝清醒和理智抽噎道,“不……不要……子然哥哥,求求你,停下来……苑儿……不……不想忘记……你。”

    语落音碎,最终还是没能抵得住强大的术法,少女沉沉入睡,面容安宁,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柳子然卷起云白衣袖,缓缓擦拭封茗苑娇嫩的脸颊,嘴角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苑儿,睡吧,这一觉醒来,噩梦就都会结束了。”

    “你用锁瞳术封锁了她的记忆?”一道淳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忘了这一切,她才不会痛苦,才能够无所顾虑地开始新的生活。”

    柳子然转身,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吴子言,“子言师兄身子恢复得不错,才一天就可离床了。”想到从孟南古手上救回得遍体伤痕,奄奄一息的吴子言,如今还能活着与自己说话,柳子然已然十分欣慰。只是,他的眼睛望向吴子言蜷在轮椅上的腿……

    “师弟不必介怀,孟南古以我为要挟,迫使胞弟招供,给碧落宫满门带来杀生之祸,这腿……便当作为兄替他还债吧。”吴子言内疚道。

    “师兄可知,子语师弟已经……”

    “子语他……”吴子言略显沧桑的眼中透出疑问,得到柳子然的默认后,黯然垂首道,“罢了罢了,碧落宫内,何人又不是手足兄弟?黄泉路上,有舍弟相陪,师父他老人家啊也不算孤单。”说完吴子言抬头定定望着柳子然,“那么子然你呢,你要怎么做?西境衰败,碧落宫倾颓,我知你脾性,虽表面温良恭俭,但内底里是血气方刚的,我不信这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血海深仇你会视而不见?若我猜测得不错,你将苑儿送走,也另有深意吧。师弟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柳子然凄然一笑,环首四周,一片废墟之上仍遗留着碎石残垣,溪水河流也未曾改变方向,在青石板上细细流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荒凉萧瑟中的清雅白衣男子缓缓蹲下,掬起一捧清泉,随意道,“师父曾下令,将锁瞳列为碧落宫禁术,碧落宫子弟未学者终生不得沾碰。”

    “确是师父遗命,可子然师弟幼年便是师父入室弟子,习之甚早,倒也不算有违师命。”

    “那师兄可知,除锁瞳之外,碧落宫的另一道禁术?”

    “这是本门隐秘,只听师父提过寥寥数言,早在碧落宫创立伊始,先祖颁下铁令,将碧痕法典束之高阁,不可私碰,不可妄谈……”说到一半,吴子言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目瞪舌强,难以置信地望着柳子然,声音颤抖着发问,“子然莫不是想……?修炼碧痕法典?!”

    “不可!”不待柳子然回答,吴子言便断然呵斥。“碧痕法典确能让你功力大增,难逢敌手,可修炼此门武功的代价你难道不知道吗?!自剜双目,视听通融,哪里是个正常人的样子?子然,你才不过二十岁,你怎么能就这样失去眼睛?!你要师兄如何忍心看着你这样对待自己?!”

    柳子然不语,张开十指,任冰凉的泉水从指尖如丝绸般滑过,面色惨然,“碧落宫和师父终生赤心报国,却落得如此下场,这个仇难道不该报吗?!”

    吴子言讶然,他看到柳子然往日平静无波的眼里翻滚着腥红的怒意和杀气,他怎么也没想到没想到一众弟子里最为温和淡雅的子然师弟才是为复仇入了魔怔,恨意最为强烈的那一个人,他知道他劝不回来了。

    吴子言无奈摇头,哑声道,“你想怎么做?以一己之力屠了铁骑军,杀了狗皇帝?”

    “呵”柳子然一声冷笑,眼中是看不到边际的漆黑,“就这样,莫不是太便宜他们了?我要这山河为碧落宫作祭,要整个西境为无涯山陪葬!就让西境完完全全地消失吧,让封氏皇族和祭司台湮灭。”

    “子然……你……”师父西风堂一片碧血丹心,忠君报国,又对柳子然言传身教。而今他最疼爱器重的弟子却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吴子言深受震惊,不敢相信。一声叹息,散作青空残风,徒留无痕云影。半晌,道,“外边传来消息,老皇帝不堪打击,崩逝了。各路藩王趁乱,兵发京城,羌乙未死,重整祭司台,预拥新皇登基,以他的手段,维持个西境几十年安好定不在话下。一场皇族和祭司的明争暗斗,却平白牺牲了一整个碧落宫,过不了多久,新皇登基,重塑朝纲,再不会有人记得西境还曾有过一处叫碧落宫的地方。你就算练了碧痕法典,两手空空,又能拿什么去和他们斗?去和整个西境为敌呢?”

    “千年无涯,百年碧落,不在一时。”柳子然站起身,冷凉水滴从指尖滑落,张开手,什么也看不到,整个山谷中回荡着他清清浅浅的声音,不绝于耳。

    “你是要?”吴子言不解。

    “听闻北齐蘩阳有处离罗山,山中有药谷,唤作灵安。子然不才,愿意在灵安谷中为北齐尽绵薄之力,不知我失去了双眼,那老谷主可还愿收留?”

    吴子言回神,面前已不见人影,只有一片白衣云雾在无涯山道上飘荡走远。

    “子然留步!”

    “师兄还有何嘱咐?”

    吴子言锁眉,迟疑道,“子然的锁瞳术,除师父外,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人可以解开,而今师父已逝。若是,若是子然毁了眼瞳,你对苑儿下的锁瞳术便终生无解了,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记起你。”

    那抹白色放慢了脚步,如云衣袖最终化作了尘埃虚无。

    “如此,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