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丰乐亭记①
欧阳修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②；中有清泉，然而仰出③。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④，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⑤。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⑥，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
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削消磨⑦，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
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今滁介子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
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⑧，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⑨。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
掇幽芳而荫乔木⑩，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
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
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注释〕①滁（chú除）：州名，今安徽滁县。仁宗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欧阳修因上书言事，得罪权臣，由河北都转运使降知滁州。本文作于欧阳修降知滁州的第二年。这是一篇山水记文，却俯仰今昔人事之变化，感慨系之，隐然有乐于安定，厌于兵革之意。有人认为；“此篇作于丰乐之时，忧深而思远”，“而文情抑扬吞吐，决不轻露”（并见高步瀛《唐宋文举要》注引）。联系宋代兵革不修，酿成积弱之祸的社会现实来看，这种说法并非虚谈。②窈（yǎo咬）然，幽深的样子。③（吻g翁的上声）然：泉水外涌的样子。④五代：指唐朝以后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⑥太祖皇帝：宋太祖赵匡胤（yìn印）。他原是周世宗柴荣的臣子，后来夺有天下，建立宋王朝，是宋朝的开国皇帝。李景：五代南唐的君主。李景，初名景通，既立，改名，后奉周正朔，避周讳，改名景。南唐，公元九三七年建国，占有吴越一带，建都金陵（今江苏南京市），公元九七五年被宋朝灭亡。清流山：在滁州西南二十五里。《宋史·太祖纪》：“世家三年（公元956年）春，从征淮南，南唐节度皇甫晖、姚凤众号十五万，塞清流关，击走之。”《资治通鉴》卷二九二《后周纪》三：晖兵败，走入滁州，后列兵于城下，“太祖拥马颈突阵而入，手剑击晖中脑，生擒之，并擒姚凤，遂克滁州。⑥清流关：南唐置，地尤险要，关在清流山上。⑦（chǎn产）：同“铲”。⑧畎（quǎn犬）亩：田地。⑨涵煦（hán-xǔ含许）：以恩泽化育天下的意思。⑩掇（duǒ夺）：摘取。乔木：主干直而高的树木。刺史：汉、唐时，郡的主管官称太守，州的主管官称刺史，宋时废郡称州，州的主管官称“知某州军州事，或简称“知州”这里是沿袭旧称。庆历丙戌：即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右正言：谏官名，职事同唐代的右拾遗。知制诰：官名，掌起草诏令。唐宋时的地方官，一般带有朝职，右正言、知制诰，即欧阳修知滁州时所带的朝职。
〔译文〕我来管理滁州后的第二年，夏天，喝上滁州的水才觉得水很甜。问问当地人，说是从州南面不远约百来步的地方弄来的。那个地方，上有丰山，高高耸立；下有幽深的山谷，黑的看不到底，山间有清凉的泉水，从石缝里一股股往外涌。上下左右，四面一瞧，我便爱上了这地方。于是，便疏通泉水，凿平山石，开辟出一块地方来造了这座亭子，和滁人来这儿游玩。滁州在五代战乱时期，是争战的场地。从前，太祖皇帝曾带领后周的军队，在州西南的清流山下，打败南唐李景的军队一十五万，在州城东门外，活捉李景的部将皇甫晖、姚凤，于是平定了滁州。我曾考察过这里的山川地势，按照地图上的标记，登高远望清流关，想找到皇甫晖、姚凤被活捉的地方，可是从前的老人都不在世了。原来天下太平已经有许多年了啊！自从唐朝失去它的统治，天下四分五裂，豪杰纷纷起兵争夺政权，四处割据称王的，多得数不清。等到宋朝承受天命，圣人出世，天下统一，从前各国所依仗的险阻地势，全部被铲除掉，一百多年来，分裂争战的痕迹消灭干净，只见高高的山，清清的水。想访问当年的事，可是先朝的老人都死光了。现在，滁州处在长江和淮河之间，是车船、商人和四方的客人都到不了的地方。老百姓终生看不到外地的事情，一心满足于靠种田过日子，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有谁知道皇上的功劳恩德，使百姓休养生息，化育天下有近百年那样长久而深远呢？我来到滁州，喜欢这地方偏僻，公务少，又爱这地方风俗安闲。
后来又在高山和深谷之间找到那股泉水，便常常与滁人来这儿游玩，抬头望那挺立的山峰，俯首听那清幽的泉声。春天，采摘幽香的花草，夏天，在高大的树下歇阴乘凉，到了秋天和冬季，风霜冰雪把满山的树叶摧落，山便显露出峭峻清秀的姿容，四季的景色，没有叫人不喜欢的。又欣幸这里的老百姓喜庆他们一年的好收成，并且喜欢和我一起游玩。因此，我依照这里的山川形势，如实作了描绘，又称道这里风俗的美好，使老百姓知道所以能平平安安地享受丰年的快乐，是因为有幸生在太平无事的年代。宣扬皇帝的恩德，与老百姓共同享受欢乐，是当刺史的应该做的事。于是我写了这篇《丰乐亭记》，用“丰乐”二宇来为这个亭子命名。
庆历丙戌年六月某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②；中有清泉，然而仰出③。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④，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⑤。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⑥，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
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削消磨⑦，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
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今滁介子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
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⑧，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⑨。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
掇幽芳而荫乔木⑩，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
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
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注释〕①滁（chú除）：州名，今安徽滁县。仁宗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欧阳修因上书言事，得罪权臣，由河北都转运使降知滁州。本文作于欧阳修降知滁州的第二年。这是一篇山水记文，却俯仰今昔人事之变化，感慨系之，隐然有乐于安定，厌于兵革之意。有人认为；“此篇作于丰乐之时，忧深而思远”，“而文情抑扬吞吐，决不轻露”（并见高步瀛《唐宋文举要》注引）。联系宋代兵革不修，酿成积弱之祸的社会现实来看，这种说法并非虚谈。②窈（yǎo咬）然，幽深的样子。③（吻g翁的上声）然：泉水外涌的样子。④五代：指唐朝以后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⑥太祖皇帝：宋太祖赵匡胤（yìn印）。他原是周世宗柴荣的臣子，后来夺有天下，建立宋王朝，是宋朝的开国皇帝。李景：五代南唐的君主。李景，初名景通，既立，改名，后奉周正朔，避周讳，改名景。南唐，公元九三七年建国，占有吴越一带，建都金陵（今江苏南京市），公元九七五年被宋朝灭亡。清流山：在滁州西南二十五里。《宋史·太祖纪》：“世家三年（公元956年）春，从征淮南，南唐节度皇甫晖、姚凤众号十五万，塞清流关，击走之。”《资治通鉴》卷二九二《后周纪》三：晖兵败，走入滁州，后列兵于城下，“太祖拥马颈突阵而入，手剑击晖中脑，生擒之，并擒姚凤，遂克滁州。⑥清流关：南唐置，地尤险要，关在清流山上。⑦（chǎn产）：同“铲”。⑧畎（quǎn犬）亩：田地。⑨涵煦（hán-xǔ含许）：以恩泽化育天下的意思。⑩掇（duǒ夺）：摘取。乔木：主干直而高的树木。刺史：汉、唐时，郡的主管官称太守，州的主管官称刺史，宋时废郡称州，州的主管官称“知某州军州事，或简称“知州”这里是沿袭旧称。庆历丙戌：即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右正言：谏官名，职事同唐代的右拾遗。知制诰：官名，掌起草诏令。唐宋时的地方官，一般带有朝职，右正言、知制诰，即欧阳修知滁州时所带的朝职。
〔译文〕我来管理滁州后的第二年，夏天，喝上滁州的水才觉得水很甜。问问当地人，说是从州南面不远约百来步的地方弄来的。那个地方，上有丰山，高高耸立；下有幽深的山谷，黑的看不到底，山间有清凉的泉水，从石缝里一股股往外涌。上下左右，四面一瞧，我便爱上了这地方。于是，便疏通泉水，凿平山石，开辟出一块地方来造了这座亭子，和滁人来这儿游玩。滁州在五代战乱时期，是争战的场地。从前，太祖皇帝曾带领后周的军队，在州西南的清流山下，打败南唐李景的军队一十五万，在州城东门外，活捉李景的部将皇甫晖、姚凤，于是平定了滁州。我曾考察过这里的山川地势，按照地图上的标记，登高远望清流关，想找到皇甫晖、姚凤被活捉的地方，可是从前的老人都不在世了。原来天下太平已经有许多年了啊！自从唐朝失去它的统治，天下四分五裂，豪杰纷纷起兵争夺政权，四处割据称王的，多得数不清。等到宋朝承受天命，圣人出世，天下统一，从前各国所依仗的险阻地势，全部被铲除掉，一百多年来，分裂争战的痕迹消灭干净，只见高高的山，清清的水。想访问当年的事，可是先朝的老人都死光了。现在，滁州处在长江和淮河之间，是车船、商人和四方的客人都到不了的地方。老百姓终生看不到外地的事情，一心满足于靠种田过日子，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有谁知道皇上的功劳恩德，使百姓休养生息，化育天下有近百年那样长久而深远呢？我来到滁州，喜欢这地方偏僻，公务少，又爱这地方风俗安闲。
后来又在高山和深谷之间找到那股泉水，便常常与滁人来这儿游玩，抬头望那挺立的山峰，俯首听那清幽的泉声。春天，采摘幽香的花草，夏天，在高大的树下歇阴乘凉，到了秋天和冬季，风霜冰雪把满山的树叶摧落，山便显露出峭峻清秀的姿容，四季的景色，没有叫人不喜欢的。又欣幸这里的老百姓喜庆他们一年的好收成，并且喜欢和我一起游玩。因此，我依照这里的山川形势，如实作了描绘，又称道这里风俗的美好，使老百姓知道所以能平平安安地享受丰年的快乐，是因为有幸生在太平无事的年代。宣扬皇帝的恩德，与老百姓共同享受欢乐，是当刺史的应该做的事。于是我写了这篇《丰乐亭记》，用“丰乐”二宇来为这个亭子命名。
庆历丙戌年六月某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