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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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欲饮黄河

    复出后的刘鄩,比李存勖想象中的还要刚劲。他使用瞒天过海之计撤离洹水,目的不是别处,正是李存勖的太原。其复仇心切可见一斑。

    刘鄩率领梁军火速向太原进发,不日便到达了乐平,在黄河边安营扎寨,与太原隔河相望。眼看太原近在咫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秋雨连绵不止,一下便是十多日,道路泥泞,大军难以前行。而此时,郭崇韬早已接到李存勖的命令,率军前来与梁军对峙。周德威和独孤成的追兵也紧跟在后。

    眼看遭受晋军的前后夹击,本已首尾难顾,屋漏偏逢连夜雨,梁军军营中偏偏爆发了瘟疫,短短几日,死伤不计其数。浑浊的泥水之中,哀鸿遍野,浮尸满地。

    苦雨不绝,刘鄩正在自己的大帐中皱着眉奋笔疾书,打算不顾朱友贞的斥责,再一次上书请求撤军。

    “将军——”帐外突然有士兵通报,“段刺史来了!”

    话音刚落,刘鄩还未说出“请”字,大帐的门帘就被掀开了。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大步跨了进来,这人便是郑州刺史段凝。

    段凝是开封人,生得高高大大的,面容清秀,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总是含着媚笑。他的妹妹因长得娇媚异常,被朱温选为美人,段凝也因此十分受宠,被任命为怀州刺史。朱温有一次北征回师,路过怀州,段凝竭尽全力巴结讨好,所用物品规格都超过了规定,哄得朱温十分高兴。后来又一次,朱温出征路过大将王彦章任职的地方,王彦章只以常礼接待,朱温便心生不悦。于是,相比之下,段凝更加得到朱温的喜爱,日益成为朱温的心腹。不久之后,他又改任郑州刺史,监督黄河岸边作战的部队。朱温去世后,他凭借着自己见风使舵、谄媚逢迎的本事,一直担任这个职位。

    “大将军,打扰了!”段凝一进大帐,便拱起双手大笑着赔罪。

    刘鄩本不是个傲慢的人,可面对这张笑里藏刀的脸,他连客气的心情都没有,一张黑脸相对。

    段凝却并不在意,一路走来,这样的黑脸他不知看过了多少。在他眼中,别人的这种傲慢只不过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抗议罢了。他毫不见外地踱到刘鄩的案边,趁刘鄩没注意时拿起只写了一半的奏折,迅速浏览着,客气地讥笑道:“大将军真是爱兵如子啊!可是大将军忘了一句古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士兵也是陛下的士兵!”

    刘鄩只是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奏折,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

    段凝见他如此,笑着摇头道:“大将军是个刚烈之人,但段某以为,将军归隐三年,如今重回朝堂,必定是要完成自己心中夙愿的,不该这样!木强则折!”

    刘鄩冷眼相对:“按你的意思,我要对你卑躬屈膝了?”

    “这段某可承受不起!”段凝频频作揖道,“大将军是国之栋梁,您说这话可就折煞段某了!”

    “王彦章将军难道不是国之栋梁?还不是一样栽在你段大人的手里!”刘鄩哼道。

    原来在此之前,朱友贞任命王彦章为北面招讨使,王彦章到任的第二天,就攻下了德胜的南城。可是段凝却将所有的功劳都算到自己的头上,而暗中命他的那些党羽收集王彦章的过错,写密信中伤王彦章。朱友贞因此虽不得不依仗王彦章的才干,心中却颇为忌惮,在一步步削夺王彦章的兵权。

    段凝对此事不仅没有丝毫的愧疚和担忧,反而觉得是荣光一件,摆摆手道:“前事不提也罢!陛下派我前来,是来给大将军打打下手的!”

    他话说得客气,刘鄩却听得明白其中的意思。刘鄩多次上奏请求朱友贞怜悯将士们,请求撤军。可朱友贞见大军好不容易靠近了太原,怎肯罢手?连连催促刘鄩继续进军,无奈刘鄩按兵不动,朱友贞因此才派了段凝前来监军。

    可偏偏派的是段凝!刘鄩在心中苦笑:刘鄩啊刘鄩,你终究还是太轻信他们朱氏父子了!

    他于是毫不客气地顺着段凝的话说下去:“既然段大人好心相助,那么请段大人从郑州多派一些大夫来吧!军中瘟疫猖狂,人手不够!”

    “这好说!”段凝大手一挥,转而道,“这些小事稍后再议就是,我们还是来说说进军太原之事吧!”

    “小事?”刘鄩怒道,“人命关天,岂是小事!”

    “古来征战几人回?将军从军多年,难道对生死还这样执迷不悟吗?”

    “沙场征战,自然无惧生死!可我们要死也宁愿死在敌人的大刀下,而不是屈死在瘟疫中,不是死在陛下不分青红皂白的逞强中!”

    “将军放肆了!”段凝拉着嗓门喝道,见刘鄩圆目怒瞪,毫无惧怕之色,他于是又摆出了信手拈来的笑脸,好言好语劝道,“陛下并不是不爱惜将士们的性命,陛下也是心急如焚呀!所以,陛下派我前来,就是想和将军一起速战速决,一举攻下太原后,立即将这些感染了瘟疫的将士们带去医治,不是比舟车劳顿地赶回开封再救治要好得多吗?”

    “一举攻下太原?”刘鄩冷笑道,“无知小儿!”

    段凝红润的脸上这时现出了一丝愠色:“段某也是带兵打仗之人,将军诚然是大梁的肱骨之臣,可也不用如此目中无人吧?”

    刘鄩横手怒指:“凭帐外这些伤兵残将,你想攻下太原?李存勖的心思才能远在其父李克用之上,何况他手下还有周德威、李嗣昭、李嗣源等十几名君臣一心的大将!你想一举攻下太原?即便是当年的龙骧和神威军,也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段凝等的便是这一句龙骧和神威,他知道,龙骧军和神威军才是刘鄩此次回朝的真正原因,他也清楚,这不仅是刘鄩心中的通,也是整个大梁人心中的痛和怒。

    “将军还记得龙骧和神威?”段凝咆哮道,“当年龙骧和神威全军覆没,何其惨烈!将军若真有心为那些战死的英魂报仇,就不该躲在这儿当缩头乌龟!将军倘若不敢和李存勖决一死战,那么段某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他此言一出,军中的几名副将立即破门而入,一齐喊道:“请将军出战!”

    原来他们看见陛下派了段凝前来督战,心中好奇,便约好到帐外听听动静。听到龙骧军和神威军时,他们心中的愤慨一拥而上,便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

    “你们——”刘鄩气得咬牙切齿,“反了你们!”

    段凝却正中下怀,继续故作义愤填膺地请求道:“将士们都有为国捐躯之意,将军为何畏首畏尾不肯成全将士们?请将军出战!”

    “请将军出战!”

    刘鄩被这群不顾后果的莽夫气得面皮涨红,他甩开门帘大步跨入了冷雨之中。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身影,营帐中的诸位副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其意。段凝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连连唉声叹气,一副忧国忧民的圣人模样。

    没过一会儿,众副将见刘鄩还未回来,心中都惶恐了起来,纷纷自责自己是不是太莽撞了。就在众人想要各自散去时,刘鄩却撩开门帘回来了。在他身后还跟了几个士兵,那些士兵一人手里端着一杯浑浊的泥水。他们把那些泥水放在案上后就退了出去。

    段凝和各位副将大眼瞪小眼,不明白刘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刘鄩把那几碗泥水摆整齐后,对着众副将道:“请吧!”众人不明白他的意思,也可不敢不从命,于是为难地一人端了一碗在手上,却迟迟不肯动。

    “喝呀!”刘鄩命道。

    众人仍是面面相觑,眉头拧得几乎要缠到一处了。刘鄩又端起桌上仅剩的一碗,客客气气地端到段凝的跟前,道:“这碗是特意给段大人准备的,段大人请!”

    段凝冷冷望着面前泥沙浑浊的黄水:“大将军这是何意?”

    “这是我刚刚命人去打的黄河水,请诸位一饮为快!”刘鄩道。见那些副将仍旧没有动静,他突然一声怒吼:“喝呀!”

    其中一两个胆小的见他雷霆大怒,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捏起鼻子仰头灌了两口,却呛得咳了起来,而后捧着肚子跑到角落里呕吐。其余人见状更加不敢动口。

    刘鄩把手中的泥水举到段凝的眼前:“段大人怎么不喝呢?”

    段凝忍无可忍,别过脸去,怒道:“我不喝!他们也不会再喝了!你这是在侮辱将士们!”

    刘鄩“啪”的一下将手中的碗摔得粉碎,碗中的泥水四处乱溅,如奔腾的黄河之水。“喝一碗水尚且如此为难,滔滔黄河水,你们喝得完吗?阴雨不止,瘟疫肆虐,你们想渡河一举攻下太原,与喝干黄河水有什么区别?”

    他这一番话说得帐中诸将面红耳赤,纷纷低下头去。

    刘鄩丢了个白眼给一旁的段凝,继续训斥道:“陛下久居深宫,不懂行军打仗之理,派个白脸郎来督战,迟早会败事!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传我将令,准备撤军!”

    “你敢!”段凝见自己被侮辱至此,恼羞成怒道,“陛下命你进军,你敢私自违抗圣旨,领兵后撤,居心何在?你莫非想造反不成?”

    “哼,你若有真凭实据,去陛下面前参我一本,我刘鄩奉陪到底!”

    “刘鄩,你莫要太猖狂!”段凝冷笑道。而后从怀中取出一道明黄圣旨,高高举起,大声喊道:“陛下圣旨在此,还不跪下听旨?”

    众将见他手上托着的确是圣旨无疑,于是纷纷跪倒,俯首聆听。刘鄩却挺直腰板不肯屈服。

    段凝见了,哼了一句:“见了圣旨都不跪下,我若是到陛下面前参你目中无君,到时候你可别不认账!”

    刘鄩无奈,只得恨恨跪了下去。

    段凝于是宣读道:“诏曰:决胜之事,全付此军。河朔诸州,一旦沦没,劳师弊旅,患难日滋。退保河壖,久无斗志。将军与国同休,当思良策。着郑州刺史段凝督军,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宣读完后,段凝颇为得意地挑衅道:“怎么,大将军,陛下的圣旨,您听清楚了吗?”

    刘鄩一手拽过圣旨,冷冷“哼”了一句,便举步转身而去。剩下段凝在大帐内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