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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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山谷伏兵

    初秋的山谷如同一条时光隧道,四季的风景堆叠其间。高山之巅白雪皑皑,往下是一片低矮的绿茵,再往下,黄绿交杂,寒霜从枫叶的尖角开始侵入,但时节还早,还看不到“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美景。

    夏季丰盈的溪水开始回落,露出椭圆光滑的黄褐色石头,偶有飞鸟落于其上,低下头去啄饮溪水。

    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行走在山谷中,军队中间,有一辆由四匹纯黑的骏马拉着的马车,那马车边并排走着两匹雪白的马,正是惊羽和霜晨。蒋玉衡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别着脸向外望去。虽说风景如画,可一直把头这么扭着,脖子实在酸得很。

    她稍微转了转脖子,刚想回头,可眼睛的余光一瞥到马车里一脸严肃的李存勖,便立即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假装自己被窗外的美景吸引住。她这样趴在车窗边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正纠结不已,没想到身后传来李存勖不冷不热的声音:“脖子疼就别扛着了!”

    蒋玉衡尴尬地笑了笑,转过身坐下,一双手不停地摸着脖子。她因受伤而苍白的脸上,绯红的双颊尤其明显,像刚刚发白的东方天空上漂浮的两片朝霞。李存勖明明一直低着头,不是看书就是看折子,却好像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好像随时都能看穿她的心思。让蒋玉衡受宠若惊却又忐忑不安的是,李存勖这次竟没有骑马,而是和她一起坐马车。

    他在镇州时命人做了一个大马车,里面除了铺上软垫的座位,还有一张卧榻,供蒋玉衡休息养伤。这马车因是四匹马拉着,走起来十分平稳。

    “大王又在看什么呢?”蒋玉衡为了避免尴尬,故意凑到李存勖跟前问了句。

    “宋老瞎送来的密报。”李存勖头也不抬,将手中的密信递给了蒋玉衡,他言语中透着一丝不悦,“刘鄩复出了!”

    蒋玉衡接过密信,正一字一句读着,突然,马车一阵晃动,她整个人撞到车壁上。顷刻之间,呐喊声如同从山顶滚落的巨石,由四面八方砸到耳边。李存勖扶起蒋玉衡后,扯开帘子一看,只见漫山遍野飘荡着梁军的旗帜,飞矢、滚石、火箭如蝗虫般袭来,目光所及之处,毫无防备的晋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大王,我们中埋伏了!”马车外传来将士的声音。

    李存勖立即抓起宝剑,按着蒋玉衡的肩膀道:“你就待在这儿,别乱跑!”而后跃出马车,跳到惊羽的背上,冲入乱军之中。

    “大王小——”蒋玉衡话还未说完,李存勖已经奔出十步以外了。她紧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道:“大王小心!”

    李存勖刚刚得知朱友贞亲自去安丘请回了老将刘鄩,没想到刘鄩竟这么快就领兵前来,并且在自己行军的路上设了埋伏。其实,若不是宋老瞎故意拖延了几日,李存勖便不会这样毫无防备了。

    一场惨烈的厮杀在静谧的山谷中展开,颓然已久的梁军看见大将刘鄩重新回到战场,个个斗志昂扬,想起三年前龙骧、神威全军覆没的耻辱,都誓要一雪前耻。黄昏时分,眼看自己的大军受到重创,死伤严重,李存勖于是奋力一击,率领部下杀出重围,沿着溪谷奔袭而去。

    无论梁军的攻击多么激烈,他总骑着惊羽护在马车左右。日色渐晚,可这片山谷却似乎走不到尽头。他们沿着溪水一直往前走,却始终处于低地。李存勖下令全力向前,绝不可在山谷里过夜,敌在上,我处下,乃是兵家大忌。

    可是事情往往不如人意。经过白天的惨烈厮杀,晋军中多人负伤,他们互相搀扶着,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大家唉声叹气之时,前去打探的哨兵突然来禀,在前方三里处,山腰上布满了梁兵。李存勖正愤懑,身后的哨兵也回禀道往后三里也满是梁兵。

    看来,刘鄩是非要他们在这个山谷中过夜了!

    李存勖的拳头越捏越紧,阴冷的双眼一动不动,沉思无语。

    蒋玉衡见众军惶恐,便劝道:“大王,刘鄩若真有把握灭了我军,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将我们围困住!他此举恰恰暴露了梁军的实力。依我看,我们不如就在这儿歇上一歇,待将士们做好了准备,再一举突围。况且,我军遇袭,义父和独孤定会察觉,他们不久就会派人来救!”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点头赞成。李存勖见言之有理,便同意了。可他疏忽了一点,刘鄩素有“一步百计”之称,他不像北方的游牧民族,不会像阿保机那样,辛辛苦苦跑一趟只是为了烧杀抢掠。那么,倘若刘鄩没有把握,为何要设这一场埋伏?又为何只围不攻?难道只是为了给李存勖颜色看看吗?

    然而,梁军也并不是只围不攻。在晋军好不容易扎好军营,埋灶准备做饭的时候,梁军又发动了一次袭击。他们用烈火烧掉了不少晋军的帐篷,用滚石砸破了晋军的锅灶,然后带着胜利的欢呼退入黑夜中,将包围圈又缩小了一些。

    疲乏的晋军带着饥寒和伤痛在溪谷旁昏昏睡去。秋天的深夜,寒露袭人,山风阵阵,他们互相依靠着,簇拥着取暖。李存勖傲然挺立在一片东倒西歪的残军之中,如一块耸立的丰碑。

    蒋玉衡轻轻跳下马车,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为他披上了银白的裘袍:“更深露重,小心着凉!”

    李存勖没有回头看她,而是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一弯浅浅的娥眉月挂在两座山峰之间,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点点寒星,让人看了心里发寒。蒋玉衡没有抬头望天,而是看着潺潺的月光洒在清澈的溪水上,朦胧的夜色让她看不出溪水中掺杂了多少鲜血,也看不清溪边战士们脸上的痛楚。

    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话来安慰一下李存勖,便轻声道:“大王放心,我们一定可以杀出去的!义父和独孤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李存勖看着她褪去稚气的脸,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真的长大了,个头也一天比一天高。他笑了笑:“本王还不至于被这样的小场面吓住,本王自然会活着走出这个山谷!”

    虽伤亡惨重,虽处于下风,可李存勖心里仍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不过是场小败,死亡还远在天边。他相信会有无数的人用自己的命去护他的命,现在还不到担心性命的时候。

    可是他的话落在蒋玉衡的耳中,却勾起了她的伤心。她低下头去,似乎在暗自嘀咕:“玉衡拼了命也会护大王周全的,可是——玉衡不想死,玉衡想和大王一起活下去!”

    看着这满目疮痍的一幕,她又想起了和独孤成第一次走出九曲塘,在潞州城外看到的尸横遍野,想起了为救自己而死于刘鄩刀下的吴大方,想起了被烈火灼烧被马蹄践踏的龙骧军和神威军。

    而这一次刘鄩重回战场,谁知道他会不会将龙骧、神威所遭受的一切加倍奉还给晋军呢?想到这里,蒋玉衡心里漫过一层层的恐慌。

    李存勖见她神色凄迷,言语悲伤,心中也不免一动。他听过太多的忠贞之语,听过太多抛头颅洒热血的壮言,也眼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为了他一人的命而丧失性命。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自己想要和他一起活下去。在这一瞬,他被这种奇怪的感觉所包围,觉得身边这个小小身体里的灵魂与自己的灵魂贴在了一处。他于是不由自主地戳了戳蒋玉衡的脑袋,笑道:“本王若真丢下你不管,便不会把你带在身边了!”

    “大王?”她蓦地抬头,觉得这一切都那么恍惚。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又不敢让李存勖再说一遍,便痴痴地望着他。

    “快去睡吧!”李存勖脱下身上的裘袍,披在她的肩上,似笑非笑道,“小脑瓜里一天到晚想些什么呢!”

    蒋玉衡轻轻摸着裘袍上顺滑的狐毛,闻着那上面熟悉的沉香气味:“大王呢?”

    “我再看看!”

    她不好再问,便独自朝马车走去。

    月越升越高,溪水碰撞在圆石上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她在卧榻上辗转反侧,不时掀开车窗上的帘子,望向溪边那个挺拔的身影。而月光下,他吹起苍凉的埙曲,那声音幽深而旷远,有一种远古的神秘,绵绵不绝,在山谷之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