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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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杀鸡儆猴

    太原城的春色从来没有这样让人心碎过。梨花点点,如美人玉面上晶莹的泪珠。刘碧婵站在自己屋里,凭窗望着屋外的梨树,手上用力撕扯丝帕。

    他们十二三岁时,李存勖曾夸她面若梨花,因此亲手在她窗前种下一棵梨花树苗。如今树已长高,人却变了,李存勖竟当着她的面夸另一个女人如梨花姣美。刘碧婵越想越气,大吼道:“把树砍了!”

    恰巧一个小丫鬟托着一只白瓷汤碗从窗前走过,名唤芙儿,也在老夫人曹氏身边伺候,与刘碧婵交好。刘碧婵的心事,芙儿自是一清二楚,她见刘碧婵醋意大发,便安慰道:“婵儿姐姐,这树可砍不得!回头大王问起,就不好说了!”

    “他现在哪想得起什么破树!”刘碧婵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连人都要忘了!”

    芙儿见她伤心,忙踱进屋来,把汤碗放到桌上,上前拉着刘碧婵的手:“大王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在大王心里,谁还敌得过你?”

    刘碧婵听了这话,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可还是不确信,嘟囔着嘴:“真的?”

    “当然是真的!”芙儿帮她擦去脸上的泪,“你看,从小到大,大王哪一件事不依着你?就连娶了夫人,也一门心事宠着你。再说了,大王把那个什么伊姑娘带回来,夫人都没说什么,姐姐就更不能让大王心里添堵了!”

    刘碧婵不屑道:“她那是知道自己不受宠,再没有翻身的机会,才破罐破摔的!”把这话一吐出来,她心里好像舒坦了不少,眼睛扫到桌上,便过去掀开汤碗上的盖子,问:“这是什么?”

    “呃——”方才还一个劲安慰她的芙儿突然支支吾吾起来,眼神左闪右躲的。

    刘碧婵顿时起疑,见碗里盛的是苏叶杏仁粥,便提着碗盖质问:“给谁的?”

    “这——”芙儿面色为难,“是老夫人吩咐做给大王的,大王不是刚回来嘛,想吃些杏仁,所以——”

    “苏叶杏仁粥是化痰止咳的。”刘碧婵言语凌厉,“只有那个贱人一直咳个不停,是老夫人吩咐做给她的?”

    原来伊雪因跳进黄河里受了凉,又一路风尘颠簸,到达太原时咳嗽不止。

    芙儿见瞒不下去,便沉沉点了点头。刘碧婵顿时气急败坏,眼泪忽地滚下来,她将那碗杏仁粥“哗”地一下摔下去,浓粥泼了一地。芙儿大惊,忙手乱脚的正要弯身去收拾,却被刘碧婵一把抓住胳臂。

    “连老夫人都想着她,贱人!”刘碧婵哭骂着,又把气撒到芙儿身上,“你故意把这粥端来笑话我,气我是不是?连你也取笑我是不是?”

    芙儿被她拽得胳臂生疼,一个劲地摇头解释,刘碧婵却不依不饶,气越撒越大。她正撒着泼,忽听到门边一声沉着的声音:“呲哇乱叫的,像什么样儿?”

    回头一看,原来老夫人曹氏已立在门口。刘碧婵顿时歇了声,垂首静立,身子却不住地随着抽泣而微微颤抖。芙儿立马蹲下收拾地上的碎碗片。

    曹氏扫了一眼地上,从刘碧婵身前走过时什么表情也没有,刘碧婵只得抹干眼泪,止住了哭。

    “哭什么?”曹氏坐下后,才开口问道。见刘碧婵一副委屈模样,她心里一软,气早没了,于是轻轻拉过刘碧婵的手,安慰道,“男人嘛,谁不是三妻四妾的?只要他心里给你留了个位置,就够了!”

    刘碧婵趴在曹氏腿边,如一只乖巧的小猫:“可是——老夫人您也看到了,大王回来的时候,眼睛一直停在伊姑娘身上,那么长的路,他——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曹氏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他那就是图个一时新鲜!这样你就忍不了了?那回头他娶十个八个的,我这耳朵还不得被你哭出茧来?”

    “老夫人!”刘碧婵轻轻摇晃曹氏的腿。

    “好了好了!”曹氏把刘碧婵柔嫩的双手搭在自己手心,如欣赏白玉珍玩一般细细抚摸着,“知道你心里难受,伊雪终究是外人,我心里最疼的还是你!眼看亚子的守丧期就要过去了,明天,我就去跟他说,让他赶紧娶了你,高兴了吧?”

    刘碧婵双眼睁得老大,傻愣着,许久才情不自禁地咧出笑脸:“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傻孩子!”曹氏伸出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上一点。

    刘碧婵美滋滋地依在曹氏腿边撒着娇,想象着自己凤冠霞帔的模样。

    梦还未深,就被一个小丫鬟尖锐的嗓音刺破。那小丫头急急忙忙跑来,气还没喘匀,就忙着回道:“老夫人,大——大王正百年亭大发雷霆呢!夫人让奴婢来请老夫人!”

    “怎么了?”曹氏顿时撒开刘碧婵的手,倾身前问。

    “一个小丫头冒犯了那个伊姑娘——”这丫鬟见刘碧婵在,不敢大声答话。

    而百年亭前,流莺乍起,惊落点点桃花粉瓣。李存勖拥着伊雪,怒眉竖起。夫人韩昕只能站在一旁,无能为力地听着木棍一声声挥下的声音。他们目光所落的地方,一个侍卫正高举木棍,往蒋玉衡背上狠狠打下去。

    蒋玉衡趴在横凳上,紧咬下唇,不喊一声疼,头却倔强地抬起,双眼不甘地瞪着伊雪。李存勖见她毫无认错之意,便喝道:“再重些!”那侍卫不敢怠慢,手里只好再加把力。

    眼看蒋玉衡额头上的青筋一点点凸起,细汗也一层层渗出,李存勖有些于心不忍,便有意给她台阶下,斥问道:“可知错了?”

    没想到蒋玉衡非但不领情,反而顶嘴:“我没错!周将军常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宋老伯也——”

    “你错在自作聪明!”李存勖见她没头没脑地就要在众人面前脱口说出宋老瞎训练他们之类的话,立马厉声喝断。

    蒋玉衡心里咯噔一下,这已经是李存勖第三次说她自作聪明了。而第一次的时候,正是她的自作聪明害死了余海和吴大方。此刻,她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

    她忐忑地望向李存勖,两人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难言的默契,在彼此试探,彼此叮嘱。众人正不敢言语,忽听到老夫人曹氏远远问了句“怎么了”,李存勖眉心一挑,故意装作没听见,继续大声呵斥道:“伊雪是本王的人,不管你们心里舒不舒坦,都得恭恭敬敬的,不得冒犯造次!”

    这话分明是说给刘碧婵听的,她那触手可及的欣喜又一瞬间化为泡影。所谓杀鸡儆猴,刘碧婵这样想,伊雪和韩昕也难免做此念头。只是远远躲在假山后的独孤成却觉得李存勖的心思绝不止如此。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半张残损的字条,慢慢将它搓成卷,思绪随之转动。

    这是方才蒋玉衡慌忙塞给他的。他本想拉蒋玉衡一起去周德威家中,正在宫里四处寻找着,突然看见蒋玉衡慌慌忙忙地从百年亭那里跑出,见是他,二话没说,把半张字条塞到他手里,并叫他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他正想开口问清楚,就听见李存勖的声音。

    而后,他便躲在假山后,看见李存勖手里托着一只受伤的白鸽前来质问,李存勖身旁的伊雪则满腹委屈地问蒋玉衡为何要截下她的家书。独孤成这才猜得一二,立即展开手中的半张字条。

    而眼前,老夫人曹氏本想对这位伊姑娘略表关怀,好尽尽她做母亲的一份心意,可听到李存勖这样宠爱新人,心下里也听出李存勖这是把难听的话说给刘碧婵和韩昕听,于是难免替儿媳和刘碧婵抱起不平来。

    “这小丫头刚来不久,毛手毛脚的难免不认得新人,亚子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

    原来蒋玉衡只是偶在宫中露个面,老夫人竟也不知她是什么人。伊雪听见老夫人此语,不禁瞥了一眼还趴在横凳上的蒋玉衡。

    李存勖压下火气,弯身向老夫人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立规矩也不是这么个立法!”老夫人轻轻抛了个白眼给他,又看了眼蒋玉衡,宽容道:“起来吧!下次若再惹大王生气,就没这么轻易躲过了!”

    蒋玉衡心里虽不服,却也只能千恩万谢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假山后走去。

    而老夫人曹氏望着她艰难移动的步子,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换上笑面对李存勖道:“如今战事已平,你的守丧期也过去了,我琢磨着,不如借你和婵儿的婚事,让大家热闹热闹,你觉得如何?”

    刘碧婵此时此刻已不再欣喜,而是满心焦虑地望着李存勖,全然顾不上去奚落失落的韩昕。

    春风吹皱池水,李存勖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从孩童时起,他便期盼着有一天能娶婵儿,日日听她欢声笑语。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却似乎把所有的期待和激情都消磨尽了。那些温热的浓情在时光里慢慢冷却,稀释,最后晾成无味的温水。

    “母亲做主便是!”半晌,他才想起有人在等自己的回答。

    这样的回答,虽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所有的人都知道大王必定会娶刘碧婵,只是大家没有想到,他竟会是这样冷淡的态度。然而,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李存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母亲,孩儿想一并迎娶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