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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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红衣

    扶云殿内,鹅黄色的帷幕轻轻拢起,清宜甘甜的龙涎香里夹杂着丝丝药的苦涩。黄云坐在床边,从一个跪着的艳装宫娥手里接过已经拧干的热帕子,在朱温通红的脸上轻拭了拭,而后将帕子扔进另一个宫娥高高举起的水盆里,又接过另一宫娥呈上来的药,用银勺晃了晃,舀起一小勺送到朱温嘴边。

    “哐当——”

    明澈如冰的越窑青瓷碗摔成几瓣,碎瓷片刀刃一般溅向四周。黄云和一众宫娥立马跪下,垂首敛声,几个年纪小的宫娥止不住浑身颤抖。

    “混账!混账——咳咳——”朱温以手拍床,粗重的咳嗽声塞满整间屋子,“李存勖!混账!杀了他,剥了他的皮——”

    骂声不绝于耳,众宫娥之后,群臣跪了一殿,纷纷伏地请罪,为首的除了郢王朱友珪和均王朱友贞,便是李思安与王景仁。他们二人赶到柏乡时,只见野河之畔数十里地,断首弃尸纵横堆积,破旗折戟触目皆是,草木顽石血色不褪,苍鹰野兽驱之不去。

    “父皇息怒,保重身子要紧!”此时敢出声的,只有朱友贞了。柏乡一战,李存勖趁梁军军中无帅,大举歼灭,而此战之失,最不该负责的就是朱友贞了,因此他不但不惧怕,反而露出一副早有先知的得意模样,令朱温更恼羞成怒。

    与之相反,跪在朱友贞身旁的朱友珪头都不敢抬,生怕朱温的目光落到自己头上。

    朱温猛地一阵咳嗽,宫娥忙弯身举起痰盂。“全军覆没——全军覆没——”他缓缓躺下,嘴里念念有词,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正当众人手足无措之时,忽闻宫人来报:“禀陛下,上将军刘鄩求见!”

    “刘鄩?”朱温似乎一刹那间清醒了,他听到这个名字,猛地弹了一下,而后怔怔出神,脑袋往枕头上重重一陷,缓缓闭上双眼,面上神情看不出是惭愧还是愤怒,“不见!叫他回去!”

    殿中群臣纷纷互相对了对眼神,朱友贞满心的得意随着朱温对刘鄩的冷淡而突然凉了下来。

    扶云殿外,刘鄩听完宫人的传令,抬头望了一眼蔚蓝的天空,浑浊的双眼中满是凄凉。他两鬓风霜,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白鹤掠顶,他长长叹了口气,默然转身。

    而公主府内,安阳公主脚步匆忙,她几乎一路小跑着赶向客房,髻上簪花斜了也浑然不察。她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把丫鬟甩到了身后。

    门被骤然推开,屋内,空凡大师正安然打坐,听见声响也岿然不动。安阳公主没好气地冲到他身旁,差点把他拉倒。

    “我再问一遍,驸马到底在哪?”

    空凡大师淡然望着满脸焦急的她,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无数遍,可每一次,他都闭口不谈,一副听不明白的模样。自然,这一次也不例外。

    可这一次安阳公主没有追问下去,而是不安地时刻警惕着门外,似乎害怕会有什么人冲进来似的。她扯下空凡手里的佛珠,好让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

    “听着!”她道,“不管他在哪儿,你赶紧去告诉他,立马走,立马离开开封,越快越好!听到没有?”

    空凡大师不解地看着她。这个女人昨天还一直在逼问王昭祚的下落,昨天还恨不得天涯海角都要把王昭祚找回来,今天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让人费解。

    “老衲实在不知驸马身在何处——”

    “没功夫听你闲扯!”她大喝一声,看上去的确是急了,她指了指两扇大开的门,“走,立即走!”

    空凡大师虽不知她是何意,但还是起身朝他行了个出家人的礼,而后缓缓踏步出门。

    只是,他刚踏出门槛,便看到两列士兵从院中奔来,直冲到他身旁,为首的一个抓着他的肩膀打量了许久,甚至在他鬓角、下巴处摸了摸,才一把推开他。

    空凡大师越发不解,他刚要转身离开,只听见方才搜查他的那个士兵闯进屋子,大声道:“公主,卑职是奉命行事,还望公主交出驸马,免得陛下怪罪!”

    “哼,有本事自己找!”

    阳光迷人眼,空凡大师缓缓转身,口中念了句“阿弥陀佛”,便在重重士兵的目光之下踏出了公主府。

    原来,朱温要把王昭祚的项上人头送给王镕,作为王镕战胜的贺礼。

    而此刻,李存勖宴请三军、分封行赏后,正一步步班师回太原。这一日,他们行至魏州野郊,便在魏州城外的狄公祠附近安营扎寨。

    晨光空明,莺燕鸣柳。独孤成和蒋玉衡二人奉命在李存勖帐外等候。独孤成一身石青色缺胯袄子,腰佩长剑,自是俊逸潇洒。身旁的蒋玉衡也一身男装打扮,穿着灰白长襦,高挽起发髻,腰间缠绕九节鞭,神采奕奕。

    “进来!”帐内传来李存勖的声音。独孤成闻声,立马解下腰间佩剑,交到门边的侍卫手上后,便领着蒋玉衡进去了。

    他们进去时,随驾的太医刚为李存勖擦拭完伤口,换好药。蒋玉衡看见李存勖衣领上的扣子还未系好,连忙低下头去,面色涨红。

    偏巧她这一害羞被李存勖看见,他一面系着扣子一面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觉得这小女孩倒有几分娇羞可爱。李存勖一抬头,发现张承业和独孤成都用诧异的眼神呆呆望着自己,他这才尴尬地敛起笑容,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

    李存勖在随驾宫女的伺候下一面穿上襕袍,一面悠悠道:“你们二人这次救驾有功,说吧,要本王怎么赏你们?”

    独孤成和蒋玉衡相对望了一眼,而后各自低下头去窃喜,却谁也不出声。宋老瞎教导过,立了功,只有等大王赏赐的份,万不可自己讨赏。即便是大王问,也要三缄其口,几番推辞才行。

    “嗯?怎么不说话?”李存勖穿好襕袍后转身,微笑着问,“没有想要的东西?”

    独孤成这才觉得应该开口说些什么,于是极力在脑子里回忆宋老瞎曾教过他们的话,生疏地说道:“呃——这都是我和玉衡该做的!为大王鞍前马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不敢求赏!”

    “哈哈——”没想到李存勖听后哈哈大笑,指着他二人对身旁的张承业道,“你瞧瞧,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拍马屁!”张承业随之大笑。而后,李存勖望着独孤成和蒋玉衡,似怒非怒道:“本王回去真要好好问问宋老瞎和周德威,到底怎么教导你们的!”

    蒋玉衡忙卖乖道:“宋老伯和周将军的确教导我们为大王效命要不求赏赐,否则就凭独孤这笨嘴拙舌的,怎么说得出什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话来,老监军您说是不是?”

    “又扯上我了?”张承业故作大惊,连连摆手笑道,“我可不上你的当,别来问我!”

    “哈哈——”李存勖爽朗大笑,又转身走到营帐西面的一个长匣子面前,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把宝剑。他轻轻抚摸着剑身,而后将剑伸到独孤面前,道:“这把剑赐给你了,从此以后,你可佩此剑进出本王的营帐甚至晋阳宫!”

    独孤大喜,双手捧剑,叩拜道:“谢大王!”

    那剑长三尺,源自吴地,由百炼精钢淬取而成。剑首雕有蝙蝠纹,上镂一孔,穿挂着玉穗。剑柄上缠着鲛鱼皮,护手处有虎口套圈,中缀玉石。剑格突起如飞翅,剑鞘墨黑,上镂麒麟纹,以金玉填之,华贵无比。独孤成抽剑一看,剑刃透出微微寒光,薄如寒冰。

    “宝剑!多谢大王!”独孤成欣喜若狂,谢了又谢。

    张承业脸上笑眯眯的,着实为独孤成高兴。倒是蒋玉衡,巴巴地等了半天后,看见李存勖竟一屁股坐下喝茶了,于是愣愣指着自己:“大王,那——我呢?”

    李存勖瞄了她一眼:“你不是说,为本王效命,不求赏赐吗?怎么这会儿又来讨赏了?”

    独孤成和张承业一阵窃笑,蒋玉衡知道李存勖这是在寻她开心,竟也慢慢放开胆子,嘟囔道:“说不求赏赐的是独孤,我又没说!”

    李存勖笑后,手轻轻一挥,便有一个宫女双手托着一个木匣走到蒋玉衡跟前,蒋玉衡望了望李存勖,见李存勖点点头,才缓缓打开木匣,只见里面盛放的竟是一件银红色罗裙,罗裙上放着一款红珊瑚雕成的眉心坠,简简单单的一粒,如悬珠,如美人泪。

    “怎么了?对本王赏的东西不满意?”李存勖见她微微嘟起嘴,问道。

    蒋玉衡挠了挠后脑勺,扯出几分笑,道:“大王赏赐,玉衡怎么敢不满意!只是——为什么给独孤一把宝剑,却只给我一件衣裳——”

    她和独孤成几乎没有在同一天里看到李存勖笑过这么多次。

    “周德威不是送了你一条九节鞭吗?你还想要什么武器啊?”张承业满心疼爱地走到她身边,捏起眉心坠在蒋玉衡额头前比了比,道,“这衣裳和首饰多好看!你一个姑娘家的,成天穿着男孩的衣裳,别抢了独孤的风头!”

    张承业说着,使劲向独孤成丢眼色。独孤成会意,忙上前附和道:“就是!本来我一玉树临风的翩翩君子,站在穿男装的你身边,那不就黯然失色了?求玉衡妹妹给我留点风头!”

    蒋玉衡被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哄着,这才逐渐露出喜色。

    李存勖在一旁笑着摇头,喝完茶后将襕袍一抖,起身道:“行了,别美了!赶紧把衣裳换上,你们两个,随本王出趟门!”

    “大王要去哪儿?”张承业问。

    “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