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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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借刀杀人

    “唰——”

    一声清越的马鞭声在空中甩开,马蹄踏在冷硬的石街上,声音如落海之水,瞬时被吸进开封街头的叫卖声中。

    朱友贞骑马疾驰而来,在高楼林立处慢慢勒住马缰,坐在高头大马上左右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良久,他用左手接过马鞭,右手伸进怀里,缓缓掏出一物,小心翼翼地展开,若有所思。

    蒋玉衡立马不自觉地瞟了一眼王昭祚。虽然他们坐在临街一家茶馆的二楼,相隔甚远,根本看不清朱友贞手里握的是何物,但蒋玉衡仍心虚了一下。

    因为朱友贞捧在手里的,正是况七娘的梅花针。

    一阵狂风卷地,将酒旗茶招撕扯得呼啦作响。临街一家酒馆大门敞开,笑语声越来越大,说着说着竟有人拍起桌子,像要打架一般。

    朱友贞不耐烦地丢了个白眼过去。只见那酒馆里围坐着两桌人,其中一个棕色衣裳的男子满面通红,眯眼嘟唇,站在桌边的两脚不停地晃荡。他正伸长双手去抢跟前小二怀里的酒坛子。

    “怎么着,怕爷喝酒不给钱?拿来!”

    “爷,您能不能先把这几坛酒的钱结了?”

    “爷有钱!”

    “是,是!小的这不是怕您喝醉了,到时候说不清嘛!”

    争吵声夹杂着劣酒的香味一齐向朱友贞扑来,他满脸嫌弃,轻轻踢了下马肚子,刚准备往前面去找找,却突然听到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子高呼:“爷要是醉了,你就去刘府,会有人给你结账!刘府你知道吗?”

    小二抱着酒坛子,身子向后躲了躲,歪起嘴,一脸狐疑:“京城的刘府多了去了,爷说的是哪一个?”

    朱友贞仍在马背上四处张望,但那男子的一句醉话让他立刻回马。

    “刘知俊的刘府!神威军统领刘知俊,知道吗?”

    那男子身子微微后仰,在众人的惊叹声中越发地趾高气扬,醉眼向下扫视一圈,仿佛在接受万人朝拜。

    而对面茶馆二楼的独孤成、蒋玉衡和王昭祚三人临窗而坐,见朱友贞止马不前,互相看了一眼,嘴角牵起笑意。

    原来那醉汉不是旁人,正是万皓。

    酒馆里热气腾腾,几个邻桌的大汉喝得兴起,连袖子都卷起来了。他们听了万皓这得意洋洋的话,不禁打笑道:“别吹了你,你喝酒,人刘统领凭什么给你结账?你这是把人家店小二往火坑里推呢!”

    “哈哈——”

    众人的欢笑声中,朱友贞已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一步步靠近酒馆,却迟迟没有进去。

    “还真不是爷我吹牛!不信待会儿你们跟爷一起出门瞧瞧,爷只要往刘府门前一站,他刘知俊还不屁颠屁颠地请我上座,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呸!刘统领率兵去了镇州,你当我们是饭锅冒烟——迷糊了?”

    一阵嗤笑声中,万皓故意装出狗急跳墙的模样,吼道:“他不在,他府里的管家也该好好招待爷!总之,他刘知俊就是要把爷当祖宗一样供着!”

    朱友贞神色凝重,愈发好奇。可酒馆中的看客们却不以为然,纷纷哂笑道:“就凭你?一个从潞州战场上临阵脱逃的逃兵,还得让我堂堂大梁的神威军统领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喝多了吧你!”

    众人一哄而散,又各自低头喝起自己的小酒来,小二也捧着怀里的酒坛子回到柜台边,都不再搭理万皓。

    朱友贞听到“潞州”二字,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万皓见众人把自己晾在一边,气急败坏,两只拳头攥得死死的,怒喊道:“他的致命把柄握在我手里,敢不听我的?”

    谁知再没有人起哄,大家都把这当作酒后胡言,一笑而过。

    万皓脚一跺,气呼呼地从酒馆里晃出来,正要离开,却迎风看见朱友贞横步拦在他身前,用一双锐利的眼神冷冷盯着自己。

    马蹄声渐渐远去,看着万皓跟在马后假意踉跄的步伐,酒馆中方才起哄的几个大汉陆续起身出来,隔着人群熙攘的街道,朝蒋玉衡这边望来。蒋玉衡微微点了点头,那群人便渐渐散入人海中了。

    均王府内,朱友贞一声惊呼:“你说什么?”

    他望向桌子对面的万皓。而此时,万皓正一手捧着一只油光光的鸡腿,一手握住光洁如玉的白瓷酒壶,眼睛还直勾勾地望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他假装被朱友贞的激烈反应吓到了,喉咙里哽了一口鸡肉,轻轻抚着自己的胸口,吞咽了好久,才缓缓道:“殿——殿下,小的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

    朱友贞闪着狐疑的目光:“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万皓顾不得满手的油腻,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就是证据!他见周德威杀过来了,急着逃命,一剑就把符将军胯下的马砍倒了,符将军这才被周德威砍下头来!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不然他能乖乖听我的话?”

    朱友贞撇起淡淡的冷笑,努了努嘴,缓缓起身走至门边,顿了会儿,头微微转回:“你好好吃着!”

    “诶!”万皓深深点头。

    门“啪”地被带上,不一会儿,万皓听见门外几个大汉急速的脚步声,而后沉稳地扎在了门口。他立马收起脸上的僵笑,用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在屋子的四面八方仔细打量,从门窗到屋梁,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

    而在遥远的北地,两支浩荡的大军渐渐聚拢,如两条张牙舞爪的巨龙,盘踞在镇州、定州之地,蓄势待发。

    北风猎猎,浓霜如雪。昏暗无边的苍穹下,一只孤鹰勾着爪子,独脚站在墨黑的军旗顶端,黑亮的眼珠在黄色的眼睛里转动,目光如刀锋,寒光尽显。突然一阵号角声起,孤鹰展翅而起,发出锐利的鸣叫。

    柏乡城外,刘鄩和刘知俊二人并肩而立,一身戎装,在寒风中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凝神望着远方忽现忽隐的军旗。他们呼出的白气在风中慢慢扩散,像极了两年前潞州城外的弥天大雾。

    远处,有黑线正如潮水般渐渐拍向柏乡。再一望,不是一条,而是一片。那是周德威率领的五千精兵,正轻装从赵州奔袭而来。

    而一片枯黄的萎草间,一个黑点一点点靠近。近处一瞧,原来是一个黑骑哨兵。

    “报——”哨兵急急勒马,身子极力往后仰,才不至栽到马下,“敌军据我方还有五里!”

    刘鄩和刘知俊谁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那哨兵便又回马向前,朝着来的方向绝尘而去。

    刘鄩披着一身黑甲,长剑撑地,双手搭在剑柄上,岿然不动,如一座历经千年风雨的山石。而刘知俊听着耳畔狂风的呼啸与沉雄的号角声,不禁得意地朝身后望了一眼。那里,陈列着大梁帝国最精良的两支军队。那里,站着一群将为他一雪前耻的勇士,站着他今后的荣耀与前程。

    周德威随着战马的跳跃上下起伏,柏乡的城墙近在眼前,他的面色愈发凝重。多年未见的龙骧与神威,威风更甚从前。只见城墙之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望不到边的士兵,他们穿着一色的黄金铠甲,连胯下战马都黄金铺身。马身甲、面帘、当胸、鸡颈,全都金光闪闪,熠熠生辉。一眼望去,气势迫人。

    仗还未打,晋军已先被龙骧和神威的气势吓到,大家余光互相瞥着左右,颇为心虚。周德威正想为大家鼓气,却突然听到对面传来刘知俊的大喝:“周黑皮,潞州一战,你偷袭我军,胜之不武!今日,让你们看看我大梁的黄金铁骑!”

    他这一声耀武扬威,却在晋军中引起一阵骚乱。排在晋军右翼的二百七十余人,正是当年潞州一战中被俘的梁兵。他们多是追随符道昭多年的老兵,更有不少人亲眼看见符道昭如何丧生的。如今看见刘知俊不但没有受罚,反而一身精装,威风凛凛地统领神威军,他们岂能无动于衷!

    周德威见他们蠢蠢欲动,心下暗喜,于是大声回道:“朱温是当真无将可用了吗?王彦章,杨师厚,葛从周,哪一个鼎鼎大名的沙场大将?怎么派了个贪生怕死、残害同僚的小人来了?”

    刘知俊顿时一扫方才的得意之气,面色铁青,双眼来回转动,盔甲罩住的额头上竟淌出几滴汗来。他身旁的刘鄩见此情状,眉头一皱,虽不言语,但心中依然生疑。

    周德威继续嚷道:“我本以为在朱温眼里,符道昭是要重于刘知俊的,没想到啊!刘鄩,你素日与符道昭交好,如今朱温竟不深究符道昭之死,反而重用刘知俊,此举莫不是另有深意?”

    “周德威,休得胡说八道!”不等刘鄩深思,刘知俊便厉声喝断,脸皮青紫,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突起。他长剑一抽:“杀!”

    战鼓起,舞战旗。鹰鹫之声唳于云端,响应着地面的萧萧马鸣。苍茫的北地上,人如枯草,从根斩断。刀剑,永远比北风更疾,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