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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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飞花

    十四、飞花

    方红魈从飞花谷赶到阎崖域时,这块荒凉地正处于混乱中。早些时间已经听说宝藏的事,来这么多人也不足为奇。

    不过这会连个宝藏的影子都没见着,居然已经打起来,实在好笑。

    方红魈坐在果仁背上,半空俯视,一切尽收眼底。

    赤羽金蝶带路过来,很明显是宴绝有难。

    她拍了拍果仁,“贴地一点。”

    这白雕已经训得能听懂人话,经她一指点,立刻斜身下落。

    找了半天没看到宴绝,意料之外的是竟然看到了方百媚的身影。

    幸好这次来的不只是她一个,看着不远处赶来的巨型滑翔风筝。方红魈咧嘴一笑,在果仁身上站起来,“这次要还抓不到你,我方红魈就跟你姓!”说罢一跃,从空中跳下去。

    方百媚角殷常两人并没有参与战斗,只是刚才炸山时出来阻止,顺便挑唆了一番。山体炸毁意味着蝶血蛊又会失败,这群找来献祭的蝼蚁差一点就毁了他们的目的。不过好在方百媚聪明,说是宝藏就在山体内部,几路人瞬间就打了起来。

    角殷常注意到空中的情况,示意方百媚,“快看!”

    “不好……”方百媚眉头紧锁,“飞花谷的人居然来了……”

    “什么!”角殷常一双眼睛突然发红,“蝶血蛊的事不能让她们知道,我去炸毁到神树的通道。”

    看着从空中跳下来的方红魈,她一把拽住他,“不行,她已经看到我们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聪明着呢……”

    角殷常顿住,“那该怎么办!”

    “只有赌一把了……”松开死死捏住他的五指,“你去躲着不要出来,待我引开她,你再去神树转移蝶血蛊。”

    “好。”说罢便转身闪入山体洞穴。

    方百媚飞身跳下崖壁,落在一土临空从雾气里冒出来的山石上。

    方红魈停在对面山崖上,隔空大吼:“方百媚,你今日插翅难逃!”

    她一甩披风,抬手覆住口鼻,媚眼中全是冷笑,“有本事,抓住我啊。”

    “你!”看着她飞身越上悬崖,方红魈气得跺脚,“你给我等着!”

    身后一绯衣中年妇人追上来,出声阻止预要骑果仁追上去的方红魈。

    “叶子回来。”

    她转头看着悬崖上的妇人,喊了声,“娘,待我捉她回来。”

    “方百媚自有我去捉。”妇人提醒她道:“别忘了来此的正事,你去追赤羽金蝶,找城主下落。”

    她应了声,“知道了。”立刻让果仁飞下悬崖,进入浓雾之中。

    ***

    墨叔若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看旁边,只是身处的地方是一间卧房,旁边自然是没有其他人。

    她掀开被子起来,才觉得浑身酸痛。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阎崖域一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醒了!”有人开门进来。

    “红叶?”看着进门的方红魈,墨叔若惊讶道:“是你救了我们!”

    方红魈将她重新扶回床上坐着,“不然呢。”

    “那宴……城主呢?”墨叔若小心翼翼道:“他怎样了?”

    “他?”方红魈脸上看不出丝毫担心,挥了挥手,“他早就醒了,现在正在药房同我母亲讲话。”

    墨叔若看着她替自己倒了杯水过来,“他伤势如何?”

    方红魈安抚道:“城主虽然受了重伤,不过身子可比你强多了。你要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听她这样说,心里石头终于是落了地。

    “阎崖域的事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她抱着手臂想了想,“貌似就打了一通架,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就不欢而散了。”

    “这样吗?”她颦起眉头,“你在阎崖域有没有看到一个苗人?”

    “苗人?”方红魈摇头,奇怪道:“怎么这样问?”

    墨叔若也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阎崖域宝藏的事好像就是他散播的,我有些猜想又不确定,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看她自我否定,只以为是累了。方红魈拍了拍她的肩头,劝道:“好了别瞎想,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墨叔若点点头,“谢谢。”

    待方红魈一走,她又陷入沉思,但想破了脑袋依旧是什么都想不通,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吃过饭后,没想到云出岫点名让墨叔若过去。

    方红魈的母亲是飞花谷的主人。虽说飞花谷一派医术了得,她却不轻易为外人整治,只在谷内专心研究,多年的书香气沉淀下来,自内而外透出一股高贵冷艳的气质。

    墨叔若到达那四周都敞开着门的药房时,虽并不想偷听,里面人的对话也传进了她的耳朵。

    一道女声说:“城主的眼疾虽然有四年之久,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得治。”

    宴绝道:“毒粉深入眼眶里,稍有差池就会连累其他三觉也会失去,当年医圣人都束手无策,如今你有什么好办法?”

    “这毒确实难缠,一旦进入人体就会立刻凝固在血肉里。幸而入眼的毒粉不多,否则可能连性命也保不住。”墨叔若听得心惊肉跳,又听云出岫道:“这许多年我各地寻了不少药草,半年前终于让我找到一种奇花,它的汁液与这毒相克,如果入眼就会溶解余毒,到时候视觉神经不会再被压制,你的眼睛自然就能再看到东西。”

    宴绝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即便看不看得见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但倘若真的能治好,那肯定也是高兴的。

    那边云出岫点了点头,“待我准备两日,就为你清理余毒。”

    墨叔若背靠着墙壁躲在柱头后面,里面又讲了几句什么,宴绝便被一个小童儿牵引着离开了药房。

    昨夜刚下过雨,柱头旁的一丛植物很快就打湿了她半截衣裳。墨叔若回过神,抚落几颗露珠,这才提起精神往屋里走去。

    站在门口敲了几声,也不算失礼。屋内站在药柜旁边的绯衣妇人头都不曾回,道了声,“进来。”

    这房间可说是墨叔若见过最大的药库,她一进门就抬眼打量。屋子里挨次竖着好些高柜,最高的还需要爬楼梯才能够着,一层又一层,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里面装的药名,认得的不认得的都有,墨叔若看得惊讶,也不免长了见识。

    云出岫回头看她,停了手中忙活淡淡道:“你就是养化天蚕蛊的那个墨叔若?”

    她回神看着柜子边的妇人,想起这飞花谷上上下下规整都是她一人打理,心里难免升起佩服,立刻低头恭敬道:“是我。”

    墨氏书库她也是去看过,那秘密基地的书册上千达万,哪一年哪一地归属哪一项,一本一本,摞得十分整齐,但每日整理书籍的弟子就多达百人,不只是清理跟归位,就是将旧书誊抄都看得她头疼,也只有明白的人才知道这里面的辛苦。

    那厢云出岫已回过头继续翻找药柜,嘴里直明叫她来此的意图,“我要你手中天蚕蛊的秘方,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墨叔若摆手,“不……”

    云出岫再次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她,“你不愿意?”

    “不是,天蚕蛊能治病救人,交给飞花谷是最合适不过的。”她静静道:“我说不,是不想要什么,天蚕蛊,什么都比不上……”

    云出岫没什么表情。不过难得墨叔若年纪轻轻又如此懂事,倒也忍不住心里夸赞墨家的家风。伸手示意一旁的桌子,“桌上有纸笔,你将养制方法默写出来就是。”

    墨叔若点头,去桌后研磨。

    云出岫也不再管她,又去翻箱倒柜做自己的事。一炷香后,墨叔若放下毛笔吹了吹,起身将纸递给在一边看书的云出岫,“写好了,这便是天蚕蛊的养制方法。”

    看完那一条条方法,她很快弄明白里面的原理,不得不感叹寺方的思维逻辑。

    最毒的蛊虫是将五毒放在罐子里撕咬,再从存活最后的毒物里养制出来,而天目峰雪山天蚕是吃雪岭灵芝繁衍,本来雪灵芝就是入药的奇草,从天蚕里养化而来的蛊虫必然也是不带任何毒性的。天蚕会化成蚕茧,天蚕蛊几乎继承了这一点,将吸收来的毒素像蚕茧一样包裹在体内,最后慢慢消化再分泌排解体外。

    蚂蚁、蝴蝶、蚯蚓、蛇、蜘蛛等各种有毒无毒的生物都可以拿来制蛊,只是炼制方法、时间周期跟配料各有不同,最后成果相应也会有高有低,寺方此法研究多年,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天蚕养出来的蛊竟然这般厉害。

    云出岫淡淡的表情里难得出现了一抹笑意,她站起来,将纸叠起来收藏在锦盒中,感叹道:“当年寺方城主不知该用什么动物作载体,没想你一个小辈,竟然将他这辈子都没想通的问题解决!所谓少年虽小,却有鸿鹄之志。这世上之人真是一代比过一代,想来你将来必有大为。”

    “拿天蚕作引是一时起兴,叔若才疏学浅,不敢妄自尊大。”墨叔若抱拳惭愧道。想起天蚕蛊易主,她心里有些难受,“我往后……不能再用天蚕蛊了吗?”

    对她来说,天蚕蛊就是她的孩子,虽然是寺方的精力,可也是她的心血。

    云出岫道:“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

    她笑了下,心里担心的事一去,突然又想起宴绝来,“方才来时不经意听见你与城主对话,叔若冒昧问一句,城主真的可以重见光明了吗?”

    在云出岫看来,她并不担心墨叔若知道宴绝看不见,反正过后不久,他就又能视物,所以没打算责备也没想着不告诉她,“是的。”

    她频频点头,叹息道:“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墨叔若跟宴绝出现在阎崖域,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主上跟下属同行,只是如今百越有难,墨家明明全都在帮忙,她一个墨家少主,怎的在外不理?作为长辈,免不了问上一句,“月前墨家去百越御敌,你怎的一人出现在阎崖域?”

    “一些私事而已……”她结结巴巴道,又不能明说,只好转移话题,“敢问谷主,百越情况如何了?”

    云出岫看出她不想说也不好再问,继续垂头翻书,“百越侯一死,没有了主君,自然内乱。情况不说危急,但也不乐观。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天目峰注定是要拿到百越的控制权,这么好的机会,城主是不会置之不理。”

    墨叔若是担心墨家,可百越一事又无关天目峰,她揪心的,是她这个墨家少主做得太脓包。墨家上下齐心协力助苏荷夫人保住百越之主的地位,而她却还逍遥自在,不问世事,在别人眼里实在可恶。

    云出岫这话说得不好听也不难听,只是在做一个很明白的陈述。不过她自己清楚得很,要想在墨家八千弟子眼中立足,她必须要做出令人信服的事来。

    “百越我终归是要去的,只是城主的伤因我而起,就这么走我放心不下……”她细思量了一下,道:“等他眼睛好起来,确定没事之后,我就会离开飞花谷。”

    云出岫淡淡道:“城主眼疾你不必忧心,待他好了,你要走要留,随意。”

    “多谢。”

    ***

    时间转眼过去两日,墨叔若没有主动去找宴绝,他也没有问及她的情况。

    冬去春来,飞花谷的各种药花开得正灿烂。有时候宴绝就站在一树花香里,墨叔若躲在老远外悄悄看着他,没有上前的勇气。那日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总有些后悔,坦白开来,从此连个正面相对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待在这里心里难受,可想到一去就再见不到面又舍不得走。

    但是她的时间经不住这般拖沓。很快,云出岫替宴绝进行了药液洗眼。那日,墨叔若守在屋外紧张得要命,可里面却没有一丝声响。之后两三天,宴绝双眼上敷着药草用白绫缚住,出不得汗染不得尘,整日坐在房中听小童子念医书,墨叔若躲在窗边看得无聊,索性趁那小童儿打瞌睡,踮起脚尖溜进屋里,抓住他的手腕,轻声说道:“你跟我来。”

    宴绝没有说话,嘴边却忽然溢出来一丝笑意。不过墨叔若已回过头去,没有看到。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朝园中深处行去。

    他没有问去哪,她也没说,只抓着他闷头往前走。走了一炷香功夫,他只听到耳边有潺潺流水声,风中香气扑鼻。

    这地方很大,是墨叔若瞎逛的时候发现的。环境幽深,溪水边花开遍布。因无人常走,满地绿草如茵。再往里行去,只看到一颗参天大树,上面开满了粉色的花簇,一朵紧挨着一朵,十分繁荣。

    她望着满天的飞花,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慢慢张开双臂,“感觉到了吗,花在风中翩飞的样子。”

    宴绝静静站在她身边,“再过几日,我便能亲眼看到了。”

    墨叔若转身看他,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他被白绫缚住的双眼,可手拿到一半又放下来,“等你眼睛好起来,我也不再愧疚了。”

    宴绝道:“我说过我未曾怪你。”

    墨叔若也道:“我也说过我自己怪自己……”就像感情一样,情绪这种事别人主导不能。

    落英缤纷,扑了他一肩。

    她低下头往前走近一步,“我有个请求。”

    他愣了一下,道:“什么请求?”

    没听到她的回答,怀里却已经多了个身影,宴绝呼吸一滞,觉得胸腔里的心都在颤抖。

    她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腰,生怕他会将她推开。只是宴绝并没有动,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又哭起来。

    遇上宴绝以后,为他哭的次数实在太多。

    墨叔若闭上眼睛,任眼泪浸湿他胸口的衣裳。声音低低道:“一会就好……”

    阳光穿透树干,斑驳树影里,两人的身影都显得有些梦幻虚假。

    宴绝抬起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墨叔若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退后一步。再抬头时,脸上阳光普照,笑容灿烂,“谢谢你。”

    “?”宴绝一脸疑惑,他好像什么都没做。

    墨叔若重新迈开脚步,“走吧,回去了。”

    两人悄咪咪回到房间,好像刚才那一会根本就没发生过。

    这拥抱是注定的离别,是她心中所有的不舍,是她过去五年没得到一点回报的情谊,宴绝没有拒绝,她心中已无遗憾。

    只是墨叔若用尽了所有勇气来面对永别,却哪知宴绝初心才付。

    时间转眼又过了两天。这日墨叔若跟着方红魈去谷外采药,回来时一身狼狈在谷口撞见云出岫贴身伺候的老妈妈。

    方红魈随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泥土,惊讶道:“红姨你怎么来了!”

    老妈妈满脸笑容道:“小叶子,城主眼睛看得见了。”

    她跳起来,“真的呀!”

    夕阳西下,整个世界都好像暂停了运作。

    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发抖,“他……看得见了呀……”放下手中的背篓,失魂落魄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方红魈道:“真的是太好了,走,我们去看看!”

    墨叔若挣脱她拉住自己的手,后退一步,“我把东西放了再去,好歹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你先去吧……”

    “也行。”她没有多想,拉着红姨往谷里走,“你快点啊。”

    墨叔若看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哭得双肩打颤,一把抹了脸上的泪,一边骂:“哭什么!墨叔若你真没用……”

    方红魈以为墨叔若会回去的,却没想到她就那样不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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