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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扶窨

    一、扶窨

    东陆大地,南海之南有一个地方,传说是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尽头。而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却有着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门派——天目峰

    沿海林立着层层岩峰,跌宕起伏间又浑然一体,唯有这样一座竖立在海中的山峰,显得有些标新立异。

    晨时间雾气朦胧,涛声平静。天目峰半山悬崖上,此时正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衣男子。其秀气的脸庞透露着丝丝病态的苍白,望向远方的眼神却坚定执着。

    妘夭慢慢从路的尽头走来,给他披上一件厚披风,低头回话,“扶窨(xun,一声)师傅,小宴师叔回来了。”

    他回过头来,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

    玉华扶窨来到天目峰已经十五年。

    十五年前,玉华州发生战乱,方才九岁的他也在那场动乱中变成孤儿。他尤记得遇到师尊时,自己正流落街头。那个神一样的男人,虽然只是一眼,却已经成为他这辈子唯一的标榜。

    当他终于如愿以偿来到天目峰,他惊奇地发现,这座海上城池的力量居然已经足够媲美八国,而它的主人,就是他崇拜的那个男人,千阖。

    谁都无法想象,一个少年对梦想的追求有多拼命。

    他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成为千阖那样厉害的人物,于是他发誓要成为他的弟子,学习他的功夫。

    年少时幼稚的心理,却拥有足够多的勇气和执着。

    六年光阴,没日没夜的练习,一次比一次难过的考核成为了年少时所有的记忆。

    皇天不负有心人,六年努力终于换来成果。

    十五岁那年,凭着高超的武艺和智力,连胜七局,打败高过自己几届的师兄,成功夺得桂冠,赢得城主赏识,拜于其座下,顺理成章成为天目峰少城主,独居雪峰修炼御寒诀,可悲的是,上天居然在这时给他开了个要命的玩笑!

    他的体质虽然不差,偏偏却不适合修炼阴冷的内功。御寒诀本就是逆常规路法,强行修炼只能令五脏六腑的机能更快衰败。奈何不肯让愿望落空令师尊失望,硬在雪峰参悟高深心法一年之久。一年中,他的功力进步飞快,居然随手集气能将液态水冻化成想要的形态,天目峰历代城主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集气这方面做到如此随心所欲的地步!扑面而来的喜悦令他忘记了一个事实。

    三个月后,被忽视的身体到了极限,一觉醒来,自己已经身在山下,师尊告诉他,他不能再练御寒诀,因为他,几乎已经废了……

    天大的打击没差点让他疯掉,明明前一刻他还能一步三丈,现下怎么会废了?他不信,却突然发现连手脚都没了知觉……

    他可能,真的废了……

    那是他第一次哭,哭的是他的梦想,是他七年努力都成为了泡沫,他怎么甘心?

    师尊离开天目峰前告诫他不要再练习御寒诀,对于各长老要求的废弃少城主一事却并未提及,但他知道,总会有那一天的到来。

    医圣人的医术真可谓起死回生,一点点的希望经过他半年的调理,如今已能行动自如,除了偶有咳血,不能提气,也算是完好如初。

    那时他想了很多,例如自己辞去天目峰少主,离开这地方,落叶归根,回玉华州去看看。后来一想那些长老的死板,如果自己真的要走,为了不泄露天目峰的事,他们就算是可怜他,至少都是要断经脉,割舌头才会答应。

    已经是废人了,他何苦再为难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师尊回来。

    半年后,当他看见千阖带回来的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他大概明白了师尊的意思……

    天目峰终归是要有传承人,而他已经没有资格。

    “他叫宴绝,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那个孩子明清眸正,比当年的自己更加出色。

    “扶窨师兄。”

    他摸着他的头,笑道:“以后要多加努力,不要让师尊失望。”

    男孩露出大大的笑脸,朗声道:“是。”

    天目峰所有人的见证下,意料之外的是千阖并没说废他的话,也不知是顾及他,还是另有打算。

    事后千阖让他去了云阁。云阁座落在青顶悬崖下,并不是谁的住处,而只是一座观望大海的凌空亭台。

    他静静站在千阖的身后,没有说话,半晌后,再也定不住心思,直道:“师尊,您还是废了弟子的虚名吧。”

    “哦?”白衣男人一手附在身后,轻声询问:“何谓虚名?”

    “弟子有愧师尊教导,无能传承尊位。”

    男人转过身来,一席白衫被海风掀起,让他有种羽化而登仙的错觉。

    千阖眼神淡然,“你既为我弟子,无论坐不坐得上城主的位置,都有肩负天目峰未来的责任。”

    他皱眉低下头,哽咽道:“可我……”已经废了呀……

    这话他说不出口,毕竟这要命的事实他宁愿不去相信。肩头一重,他抬起头来,千阖正将手放在他肩膀上,明明只是很平常的一个动作,却仿佛给他带来了莫大的能量。

    “扶窨,人有时候不得不认命,可有时候,命,也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他听不懂师尊是让他认命还是让他不认命,他也不想懂,他只知道自己不甘心,为何上天偏偏让自己的命那么多磨难。

    他直直跪在他身前,双拳握得隐隐发抖,“七年拼搏,弟子没有那么大能耐一时能看透。”

    原本的志向还没实现,如今却连活下去都是个艰难,这样的命,谁肯甘心!如何妥协……

    他长叹一口气,“我知你努力拼搏所为何,你依然还是可以坐上这城主之位。小宴是个好孩子,他也会尽力辅佐你。”

    “师尊……”他猛抬起头来,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千阖的意思是,如果自己愿意,城主之位依旧留给他?

    他虽然感激千阖,可自己身子已废,他哪还有心思去实行什么抱负。思索半晌,痛苦道:“我想要足够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像师尊您一样,给那些无助的人遮风避雨,可如今,我什么都做不到,也什么都没了……”

    “遮风避雨?”千阖道:“你看这云海之巅,经历多少年风吹雨打,还能屹立至今。你连基本的打击都受不了,又谈何保护他人。”

    或许是被说到痛处,他皱眉不语。

    “你不是说想帮那些无助之人么?”招不远处的侍者过来,千阖指了指侍者怀中婴孩,“这女婴是为师在路边拾得,其身患绝症,查其脉相最多不过十年光阴,倘若你能将她抚养长大,为师便允你回玉华州,做你想做之事。”

    看着他抱着孩子离开,千阖喃喃道:“十年之约,倘若你能熬过去,十年时间,也足够你沉淀。”

    期间的用心良苦,也是少有人体会。

    “只可惜了这两个命苦的孩子……”他愣了愣,瞬间又恢复得面无表情。

    他重新转过身去,一个背影就仿佛隔绝了人世间万物。

    ***

    “小瓷!!!”

    安静的房间突然传出一声压抑地低吼,随后,一白衣男子逆着窗户照进的光线缓缓坐起,他蜷起一只腿来,一手撑着自己冰凉的额头征愣出神。

    门恰在此时被人扣了两声,推开了。

    “师兄。”

    出现在屋外的人,正是近日回到天目峰的宴绝。玉华扶窨一边慢慢抬眸,宴绝已经自顾进屋,熟练地给他倒了杯水。

    他接过喝了一口压惊,才慢慢开口道:“你来了。”

    宴绝坐在桌旁,闷闷答了声,“嗯。”自小瓷离开后,扶窨身体越来越虚弱,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忍不住冒了句不适宜的话来,“师兄,我去找小瓷回来吧?”

    话语刚落,只听得瓷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房内一片寂静,他苍白着脸,终究是没忍住,几声咳嗽,唇角滴出一丝血来。

    “师兄……”

    “我没事。”玉华扶窨伸手制止,面上看似脆弱,话却十分坚定,“她既然选择了离开,以后就不要再提。”

    宴绝担心道:“可你的身体……”

    扶窨摇头,气喘吁吁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内心波动太大,但大多原因还是以前的病根。”

    “对不起,我……”宴绝紧紧捏着拳头,“我一定会加紧寻找血麒麟的。”

    扶窨拍着他肩头以示安慰,“阿绝,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师兄弟间,不必再说那些见外的话。”

    “是。”他疑惑,“不过,华莹石真的对你病情没什么帮助吗?”

    扶窨将眼神移向窗外,“华莹石能救世人万物,可就是救不了我。御寒诀废了我的身体,紧接着就是夺走我的性命。”他伸手捂住心口,那里只觉得一片冰凉,有些僵硬,“一旦我的心脏被冰封,就算是华莹石让我活下来,我也只能是一个不能行动没有思想的活死人。”他回头看着宴绝,“要想救我,只有那块麒麟玉,只有它能抵挡御寒诀的寒气。”

    “我已经加派人手寻找了,一定会找到的。”

    “但愿吧。”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这趟下山出了什么事吗?看你这些天都心不在焉的。”

    宴绝摇头,“没事,只是没能劝服百越敬,搞得如今百越团团乱,有点头大。”

    玉华扶窨一手搭在弓起的膝盖上,冷笑,“他那是自找死路,我天目峰救他一命他不要,自己朝敌人刀刃上撞,怪得了谁。”

    看得出,玉华扶窨若是坐上城主之位,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君主。

    “师兄可有法子拿下百越?”

    玉华扶窨朝后一靠,软软躺在背垫上。闭眼道:“让他们先乱着吧,水不浑怎么摸鱼。”

    宴绝没有说话,比起动脑子这一块,玉华扶窨更在行一些,他能出主意,自然乐得其所。

    “听说这次百越一事是墨家那个女娃娃解决的?”

    “是,墨公的孙女,叫墨叔若。”

    “你觉得怎么样?”

    宴绝想了想,“事情说不上难办,但又处理得不妥当。”

    “我说的是人。”

    一时间的静默有点小尴尬,宴绝假咳一声,“妘夭在你耳边瞎说什么了?”

    “她要敢瞎说,我就敢打断她的腿。你觉得她是瞎说吗?”

    “……”纠结了半晌,“虽然为人处世太过不理智,但办事还算细致。”

    他越说扶窨脸上的表情越冷淡,“你还想再见到这个人吗。”这话说得可不轻松,宴绝听来满满的危险。扶窨冷冷道:“我知道你心思,趁你陷得不深,赶紧脱身,不要逼我对她下杀手。”

    “师兄……我对她没什么……”

    “有什么的时候就晚了。”宴绝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扶窨皱眉看着他,“我是为你好,不要等变成我这个样子才来后悔。”

    酝酿了半天,只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第一次觉得很茫然,越想忘记却越是念着。

    宴绝苦笑一声。“师兄放心,我有数的。”

    玉华扶窨一脸虚弱的闭着眼,声音低迷,“我们的人生短暂,有很多想做的却不能去做,得不到虽然痛苦,但也是最好的选择,我不后悔,不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一偏,没了反应。

    宴绝将他扶躺好,盖上被子。

    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帘照在两人身上,说不出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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