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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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回忆

    十一、回忆

    京楼雪十八岁那年的七月,南越都城下了整整半月的大雨,各处虽有不少洪涝灾害,但这一切却不能阻止烙印之事的发生。

    天地昏黑,细雨连绵,整个南越都城挤满了打着伞、坐着马车的人,也不知只是来凑个热闹,还是因为那遭受诅咒的其中之一是他亲人。

    人群一时骚动,人们开始踮起脚尖仰头张望。有高头大马从城门口缓慢进入,整个世界仿佛除了雨声,就只有马儿的铁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从第一辆马车进城后,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开始自主的跪拜在地,闭目祷告。

    京楼雪的马车在第三辆,见过前面两辆上哭爹喊娘的女子,她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是这世间最坚强的模样。

    京楼雪见到百越郗的第一眼,便是这样的场景。

    她傲立马车之上,眼神毫无起伏,一袭雪白长裙仿若冬季里的白梅,孤高而距人于千里之外。

    百越郗同是一身雪白,白得连这灰黑世界都只是尘埃。他撑着一柄棕竹伞,立在跪了一地的百姓中,像是一只白鹤立于沼泽,那样引人瞩目。

    他抬起头,眼神和她在半空相遇,那张孤傲的容颜却突然对他露齿一笑。

    或许只是因为彼此遇到这样一个不同于其他人的人,所以才发生了后来的一切;也或许,终是上天注定他们要像蝴蝶一样彼此追逐,所以才有了这样一次惊世展颜。

    偌大广场上,青色的铁炉发出刺眼的光芒,广场高台之下聚满黑灰色人影。高台上,一个女人被两个强壮的男人连拖带架的送到一块带洞的木头前,女人嘶哑而绝望的哭声响彻天地,那样触目惊心。

    高台下有人不忍直视扭过头去,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大吼一句住手!

    在女子的奋力挣扎下,两个男人死死抱住她的身子,却奈何死神面前,女子的力气竟然让两个肌肉壮大的男人都钳制不住。后又上去的两个侍卫终于将女子右手放入像虎头闸一样的木洞里,伴随着女子的哭吼,巫师仿若未闻,从容念着咒语,以一种上天赐予的方式,将刚从火炉里用铁钳夹出来的戒指迅速套上她的食指。

    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震破耳膜,然而这样的事每年就有一次轮回,听习惯了,也不过像半夜听狗叫一样平常。

    尖叫因女子昏厥而终止。

    第二个上去的是一个小伙子,虽然没有那女子的胆小,但也是颤抖着走上前。没有受过痛的人都以为痛就像蚂蚁夹而已,当他们遇到痛的时候才明白,那种噬骨灼肉的感觉,足够令一个男人当着无数百姓,泪流满面,尖叫不止。

    京楼雪走上高台的时候,人们都觉得她会像前两个人一样,即使故作镇定,到最后也是生死难耐。

    没人知道她当时是什么心情,人们只看到她回头望了眼高台背后的楼阁,那楼阁之上都是贵族、官商所在之处,京楼雪之父,南越国主京兆显当然也在其中。

    她每一步都走得绝不回头,无需侍卫的压制,上前将一双美得惊人的纤手直直递给火炉前的巫师,所有人都被她的举止惊讶,包括人群中的百越郗。

    泠泠雨声下,她清冷之音穿破苍穹,“世事向来无常,所谓生老病死,该来的终归会来,真以为拿走我们的性命,就能换取南越的长安?”

    此般忤逆鬼神的话从她口中说出,竟没有一个人反驳。这种变相的杀戮行为,明白事理的百姓早就不耐烦,可惜生在这个信仰鬼神的国度,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巫师浑浊的眼神倒映出她不染尘世的清廉,疑以为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竟然愣在了原处。

    看着火红的戒指微皱眉头,右手却义无反顾往前一伸,她脸色隐在发丝下,除了因痛苦而颤抖的肩膀,人们只听到一阵皮肉被灼烧的吱吱声。天地沉寂,刹那见她几步上前,将右手放入盛满冰水的大缸里,她仰头望天,汗水和着泪水一起流淌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除了痛苦的皱眉和咬牙,她没在做出任何一点动作。

    百越郗眉头不自主皱起,他清楚看到她紧捏的左手下,正有血一滴一滴掉落。

    这个比男人还要坚强的女子,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人。

    当整个百越都想她去死的时候,她唯一的服软就在那么一回眸,可回眸之处,那个在她心目中最伟大的男人却并没有对她伸出援手。

    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会是怎样,这就是她不得不坚强的理由。

    第二次相见,是十月灯火阑珊的送鬼节,她站在挂满灯笼的大树下发呆,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就多了一个人。

    百越郗轻笑:“姑娘可还记得我?”

    京楼雪回神望着他,片刻后扬起半边唇角绝美一笑,“我记得你。”一句话说得她是在向别人搭讪一样,毫不羞怯。

    百越郗道:“不,你不记得我,我们在更早以前就见过,只是我一直记得你,你却把我忘了。”

    “是吗?”她想了一下,说:“那么从现在开始,我答应再不把你忘记。”

    那是最纯粹的誓言,美得连天地万物都失去色彩。

    时移瞬走,二十岁那年的深冬,京楼雪无意听到京兆显与一个年轻女子的对话,不知道因为什么,女子一声悲怆,“我才是你女儿,为什么你宁愿养着那个受诅咒的人,都不肯认我?”

    京兆显扬手就是一巴掌甩到了女子脸上,“蠢货!你以为为父从小就不认你是因为什么,生在阴时的人是你,楼雪二十来年的痛苦,不过是为父想你活着,让她代你去死!”

    京楼雪六神无主飞奔出府,一时只觉得好笑,难怪她从小努力做到最好却依旧得不到他一丝笑容,这个她依靠了二十年的伟岸身影,到最后不过只是一场骗局。

    那一天,她遇到了一个黑袍女人,女人称自己能识古今,并用幻术编织出一个假象,让她看见百越郗与另一个女人拜堂的场面。因为性格极端,又加之身世打击,再见如此场景,一时心血积聚,喷出一口鲜血后瞬间昏厥过去,第二日醒来,竟然疯疯癫癫不知所云。

    所有人都说,京楼雪疯了!那个原是冷傲如冰霜的女子,如今时怒时傻,居然疯了。

    更令人咂舌的是,百越侯孙儿百越郗不顾反对,依旧还是娶了京楼雪。

    再后来的记忆简直就是噩梦。受黑袍女人的诓骗,京楼雪跟着她学了邪术,开始实行报复,并将那个属于真正京楼雪身份的女子困在房中,一把火烧了整座房子,然后离开了京家。

    人们都以为京楼雪死了,除了京兆显知道,死的,并不是她京楼雪,而是他京兆显的亲生女儿。

    那日高台上一语中的,因果循环,该来的终归会来。此后,京楼雪不断制造出活尸,给百越带来了一场又一场的劫难。

    墨叔若浑身一抽,从幻梦中瞬间醒悟,被强行灌输那么多不属于自己的回忆,一时只觉头痛欲裂。

    初升的太阳从天穴照进来。京楼雪依旧还在昏睡。墨叔若靠着石壁,再次看向京楼雪的时候,眼神带上了一重难以言表的心疼。

    记忆中的这个女子,明明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如今却只能与死尸为伴。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残忍。

    京楼雪对百越郗的记忆停在了成婚时的场景,因为时有时无的失心疯,加上百越郗的消失,她已经不确定,事实是不是真如那个黑袍女人所说,百越郗娶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事实上,她完全不记得,是她自己病发失手杀了百越郗。

    墨叔若在心底有了那么一个想法,即使是让京楼雪知道百越郗已经死了,也好过她再这样继续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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