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山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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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鸣谦小传

    方鸣谦是个胆小鬼,特别怕死。起初这种胆小来自体弱多病,按沈勤囡的说法,因为方鸣谦从小喝牛奶长大,所以火气很大,每逢春秋两季气候变化,他的扁桃体就开始猛烈发炎肿大,咽喉肿痛进食困难,随即开始高烧不退,李锡生背着高烧的方鸣谦去医院打青霉素。

    看病的医生用舌板简单查看一番,在处方筏上龙飞凤舞写下一行狂草,李锡生付了钱,就带方鸣谦去注射室打针。

    职工医院注射室,多少银山英雄好汉闻之色变,一想到注射室里那只一人高的白漆木凳,好汉们屁股上的腰窝里就泛出阵阵酸痛。

    打针的刘医生戴着口罩,是方鸣谦的老熟人,一见到他就嘻嘻笑问:“你又来了啊?这次要打几天?”

    方鸣谦悲苦地比出五根手指。

    刘医生用镊子夹出针头套上针筒,砂轮在注射液小玻璃瓶颈上吱吱滑过一圈,曲起手指当当弹两下,用手一掰,玻璃瓶长颈嘭一声一分为二。

    针头插进瓶里吸出注射液,又戳进粉状青霉素锡口圆瓶里,灌进注射液,把瓶子上下摇晃,搅拌均匀抽回针筒,一针青霉素注射液就准备好了。

    针头向上喷出多余空气,细细的水柱划成弧形,刘医生拍拍凳子,方鸣谦趴上去,裤子拉到屁股下,酒精棉擦过,凉冰冰的一片。

    “你最近玩了什么好玩的没有?”刘医生问方鸣谦,“说给阿姨听听。”

    “我最近在看蚂蚁打……噢!”方鸣谦还没说完,针头就扎进了臀大肌,又酸又胀。

    “蚂蚁打什么?”刘医生拔出针头,止血棉球按上屁股。

    方鸣谦本想说蚂蚁打架,被刘医生偷袭戳了一针心怀怨恨改口道:“我在看蚂蚁咬医生!把她屁股咬烂了!”

    因为这种转移注意力的技巧,家长们都喜欢找刘医生打针。方鸣谦揉着酸胀的屁股,爬上李锡生的背,回到外公家。打针遏制了高烧,低烧迟迟不退。医生说这是因为方鸣谦免疫力不好,天生的。

    方鸣谦卧床休养,听见顽童们在院外呼朋引伴开心玩耍,想起自己每年总有两三个月,因为发烧只能躺在床上养病,他就对自己的肉身产生了怀疑。

    他觉得自己像墙角那个破碗,是一个短命的残次品,这样那样的细菌和病毒迟早会要了自己的小命。

    想到不久就有可能撒手人寰,方鸣谦在悲伤之余格外无聊,想在死前能多记住一些东西,躺在床上的方鸣谦开始观察屋子里的一切,并牢牢记住它们的细节。天花板上有一块墨绿色,那是雨季屋顶漏水后,瓦片上的青苔种随着雨水流下来,在天花板上生根发芽,在冬天又枯死的结果。

    外公的铝制烟盒放在罐子上,右侧朝上微微翘起,那是因为中午余永棣来过,两人在院子里聊天时,外公拿了烟盒出去,拿了右边两支烟又放回来,左边比右边多了两支烟的结果。

    这种打破沙锅的习惯并没有随着方鸣谦免疫力日渐增强而消失,而是留下了根深蒂固的恶习。

    方鸣谦开始推断他观察到的一切事物,并妄想从中发现某种规律,从此他对一切细节都有近乎变态的痴迷,尤其是喜欢的东西,他会花上比别人多十倍的时间来观察研究。

    在采场红砖楼被方木根关禁闭,助长了这种癖好。方鸣谦要高燕不眨眼睛,让自己数睫毛,高燕坚持不到一分钟,就要眨一下眼睛,打乱了方鸣谦的顺序,高燕捂着眼睛喊:“不眨眼酸死了,换我来数,你试试。”

    “那你闭着眼让我数,”方鸣谦说,“不许睁眼。”

    方鸣谦的手指甲痒痒地从高燕睫毛上一根根滑过,从内眼睑滑到外眼角快要数完时,高燕又忽地睁开眼睛:“哎,不让我睁眼,我也好难过。”

    方鸣谦恼羞成怒,高燕哈哈大笑,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游戏乐此不疲,花了几个月时间,方鸣谦才统计出,高燕左眼上排有一百三十八根睫毛,下排有七十四根,合计二百一十二根眼睫毛,是个整数。

    这种癖好随着他脑容量的增加持续发展,方鸣谦对一切都有古怪的好奇心,当然也带来了坏处。

    只要你观察得够多够仔细,总能发现各种蛛丝马迹,特别是那些别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

    王泉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谈自己的妈妈,因为她有精神病。

    金峰华总是喜欢爬在栏杆上,或者坐在树上和他们讲话,因为他个子矮,却总想高人一头。

    秦婉璐从来不谈论好看和难看的话题,因为她害怕别人联系到她脸上的胎记。

    陈奇峰从来不承认自己有一半江西血统,总是强调自己南京人的祖籍,因为他觉得南京更加洋气。

    诸如此类,万事万物背后都有原因和规律可循,方鸣谦的虚妄在于,他认为了解和掌握这些原因和规律,就可以让这世上的一切都变得更好。

    换句话说,只要你观察得够仔细,你可以从任何事物上找出缺陷和不足,并加以改进。

    改进,先从自己最了解的事物开始,方鸣谦最了解的东西有一样,他对着镜子,开始观察自己。

    镜子里这个单眼皮小鬼,缺点有很多,骄傲,懒惰,贪玩,好吃,胆小,虚荣,妒嫉,几乎没有优点可言,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好呢?经过一段无头苍蝇一样的探索,方鸣谦的答案是,言行举止得到三个人的肯定。

    第一个人是外公李锡生,让李锡生肯定自己的方法很简单,考试成绩位列全班前三。作为实际抚养者和控制者,讨李锡生的欢心,回报丰厚,这是方鸣谦生活的重心。

    第二个人是黄老师,让黄老师肯定自己的办法是听话,保持领先成绩,完成一切黄老师安排的任务。黄老师对方鸣谦在班上的地位有生杀予夺大权,讨黄老师的欢心,才能保住学习委员和三好学生。

    第三个人是秦婉璐,如何得到秦婉璐的肯定,方鸣谦有些模糊,但只有讨得她欢心,两人才有更多接触机会。

    满足这三人的要求,得到他们的肯定,就能让自己变得更好,这是方鸣谦的结论。

    礼拜三下午,方鸣谦被黄老师点了名,浑身一哆嗦站起来,慢吞吞走上讲台,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当一个作家。”

    “我们有四大名著,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我想写一本好玩的小说,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方鸣谦停顿了一下,“我想当作家并不仅仅是为了出名。画家会画画,摄影家会拍照,书法家会写字,而我想用文字记录身边的故事,分享给其他人,这样几百年后的人们也能了解,我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事让我们开心,什么样的事让我们难过。就算我们死了,我们的故事也会保存在白纸黑字上,流传下去。”

    “我要写一写我的外公,写一写黄老师,写一写我的爸爸妈妈,外婆,小姨姨夫,写一写以班长秦婉璐为代表的同学们,像我的好朋友吴永强、蒋文波、陈奇峰,还有哪些欺负过我的,比如陈振威同学,”方鸣谦看了一眼陈振威,后者颇不以为然地哼一声,“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写日记,为以后做准备,也许我写得不好,但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就是我的理想,谢谢大家。”方鸣谦朝台下鞠了一躬,班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方鸣谦觉得自己不如陈奇峰那样受欢迎,垂头丧气回到座位。黄老师却走上讲台热烈表扬了方鸣谦:“方鸣谦同学的这个理想非常好,需要很大的努力,作家不仅要有很高的文化水平,还需要优秀的文字表达能力和思考能力,让我们为方鸣谦同学鼓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了作家,我们大家都要请他在书里写一写我们的故事,好不好?”

    这一次,教室里终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方鸣谦感激地望着黄老师,感谢她为自己呐喊助威,赢来了一点体面的掌声。

    如果方鸣谦有一天美梦成真,就一定要在书里写一写黄老师,写她卷卷的短发,长长的脸颊,脸上的皱纹在生气时显得严肃,开心时显得活泼,写她讲课时拉长的嗓子发出咯咯的余音,写她眼角的鱼尾纹左右不对称,右边密集,左边细长,写她生气时拍得讲台地动山摇,全班鸦雀无声,写她表扬同学时妙语连珠,引得全班哈哈大笑,写她批改作业格外认真,每一个错别字和标点符号都要挑出来,划上红圈,黄老师慈祥严厉、善良慷慨、认真负责、公平公正、是全世界最美丽、最负责、最严明、最完美无缺的班主任。

    最后两个同学上台讲过自己的理想,黄老师在台上总结说:“这两节课里,大家的表现都非常好,下节课我们来评一评,投票选一选,班上哪位同学的理想说得最好,最受大家欢迎。大家下课时可以互相讨论一下。”

    下课铃响起,全班同学开始热烈讨论刚才的演讲,方鸣谦来到走廊上透气,陈奇峰跟出来说:“我觉得我们班,只有我们两个的理想差不多,在同一个水平。”

    方鸣谦觉得受宠若惊,连忙恭维回去:“我觉得还是你比较厉害,随随便便就画出来一副地图。”

    陈奇峰眉开眼笑:“我在家里准备了好多天,还让我爸指导了我一下。哎,你觉得我们班谁的理想最厉害?”

    “当然是老兄你的理想,农场主多厉害,全班都听傻了。”方鸣谦虚伪地对陈奇峰比出大拇指。

    “那等下要是投票,你投我一票,我也投你一票,怎么样?”陈奇峰开始拉票。

    方鸣谦的神圣一票,命中注定要投给秦婉璐,他撒谎说:“好啊,你不要骗我啊,别让我投你一票,你待会又偷偷投自己一票。”

    “你怎么把我想成那种人了,”陈奇峰拍着方鸣谦的肩,“我们是好朋友,要互相支持!”

    “对,互相支持!”方鸣谦腆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