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山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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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婉璐小传

    秦婉璐小时候酷爱吃糖。黄色半透明的高粱饴、软绵绵的粘牙大白兔、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带花生仁的牛轧糖、酸溜溜黑糖纸的话梅糖,搞不到这些货色,她就去厨房打开玻璃罐,挖大一勺粘稠的红糖含在嘴里,红糖沙沙地在嘴里化开,有一股甘蔗的焦香。冰糖麻烦些,大块的要砸开分几次吃完,实在不行就吃白砂糖。

    吃糖让秦婉璐感觉愉快,尤其是被妈妈吴茂青打过屁股后,她总要报复性地偷吃几勺糖,把糖含在嘴里,在舌尖上甜丝丝化开,化作一股股甜甜的口水流进喉咙。

    我们都知道,小孩糖吃多了会遭报应。老天爷让你短暂享受过快乐,就要你用加倍的痛苦偿还。

    起初只是吃饭时,秦婉璐舌尖无意扫过牙齿,发现情况似乎略有不对,然而这不能引起秦婉璐的注意。时间一长,吃棒冰或者喝热水时,牙齿就微微发酸,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有那么一两颗牙是与众不同的,硬硬的牙釉质下似乎藏着什么小秘密,刷牙时秦婉璐会小心翼翼避开这几颗异端,刷得太用力,它们就要报复一样泛酸。

    微黄的牙菌斑之下,步入深渊的大门已经敞开。

    痛疼来自熟睡的夜晚,针戳一样的刺痛把秦婉璐从梦中惊醒,她咝咝吸着气,柔软的舌尖舔过一颗颗牙齿,在黑暗中寻找痛苦的根源。刺痛很快变成了锯痛,一把锉刀来回游走,牙齿发胀发热,一阵又一阵让秦婉璐无法入眠,想到传说中的牙虫,秦婉璐不能容忍那些小虫在自己牙齿上肆虐钻洞,她从床上坐起,走进厨房抓了一把盐,抹在了几颗痛疼难忍的虫牙上。

    各种虫子都怕盐,秦婉璐在厨房里看过吴茂青惩治从下水道里爬上来的肥白鼻涕虫,一把白色的细盐沿着它周围撒成一个小圈,再在身上撒少许盐花,蛞蝓挣扎扭曲片刻,就化成了一摊软嘟嘟的黏滑鼻涕。如今秦婉璐用同样的方法,惩治牙洞里那些可恶的小虫。高浓度的盐分在齿间化开,卤水一样发苦,秦婉璐小心翼翼控制着口水,想象着小虫在高浓度盐水下翻滚挣扎,心里涌出阵阵快感,叫你们在我牙上钻洞!

    高浓度盐份很快就让口腔黏膜脱水,舌尖舔到一层皱巴巴的皮,牙龈也难受起来,大股的唾液不受控制四下流淌,稀释了齿间的盐分。秦婉璐跑去厨房漱口,为自己没有坚持更长时间感到懊恼。

    一漱口,凉水让牙虫焕发了活力,小虫们在奄奄一息之际,被凉水冲去了浑身盐分,兴高采烈挣扎着活了过来,继续蠕动、噬咬,头部喷射出硫酸一样的腐蚀液。秦婉璐大怒之余,看见了刷牙杯里的小白兔牙膏,桃红色软管上,红衣蓝蝴蝶结兔子穿着两只滑雪鞋,翘起后腿慢慢思考。

    秦婉璐挤出一大截牙膏,摊在手指上塞进嘴里,涂抹在那些该死的虫洞周围,清凉的留兰香甜味在嘴里弥漫,她甚至咽了一口带着牙膏甜味的口水。

    牙膏起了作用,火辣辣的痛疼被留兰香的清凉盖住,小虫们在牙膏的包围下纷纷死去,蜷缩成肉眼难以辨认的尸团。秦婉璐露出胜利微笑,含着牙膏闭上眼睛安然入梦。

    第二天早上,肿大发臭的牙龈让秦婉璐沮丧。她用舌尖抵住一吸,腐臭的血水就从牙龈缝隙里涌出,吐在水池里红红的一团,刷牙成了折磨,秦婉璐在钻心疼痛里拿来一面圆镜子,张开嘴,看见了镜子里可怖的一幕,下排牙齿里有三颗虫牙,牙冠发黑,虫洞密布。她揉着肿大的牙龈,惊慌失措地找到吴茂青,张开嘴给她看自己的虫牙。

    吴茂青的解决办法简单粗暴,她把秦婉璐带上自行车后座,骑去街上那家拔牙店看牙。拔牙店门口有个恐怖的玻璃展示盒,装满一颗颗拔下的人齿,白色齿冠下两只又尖又黄的牙根上,有风干的黑色血渍。密密麻麻的牙齿,让她想起百货大楼卖糖的玻璃柜,糖柜里一颗大白兔,换牙柜里三颗牙齿,戴红头巾的狼外婆笑嘻嘻说。

    “我不要拔牙!”秦婉璐恐慌起来,“我要回家。”

    吴茂青把她拖进店里,长山羊胡的老牙医笑眯眯说:“我们不拔牙,我来给你挑牙虫。”

    老牙医点起了炉子,接出一根冒烟的皮管说:“你含住,把烟吸到嘴巴里,把虫子熏出来。”

    秦婉璐含住皮管,麦芽糖的焦香充满口腔,爷爷真聪明,她想,知道牙虫爱吃糖,用甜味骗它们出来。

    烟熏了几分钟后,山羊胡老爷爷拿来闪亮的镊子和棉签,一个装满水的小瓶盖,要秦婉璐啊地张开嘴,他把棉签伸进秦婉璐嘴里,虫洞处一阵钻心痛疼,棉签在瓶盖的水里晃一晃,几只极其细小的白色小虫在水里挣扎扭动。

    “这个就是牙虫?”秦婉璐盯着小虫,满心怨恨,伸出手指捏出一条,狠狠挤压搓成一团米糊,“我恨死它们了。”

    “你不要乱动,”山羊胡老爷爷说,“还没抓完。”

    棉签沾出密密麻麻让人发指的小虫后,老爷爷把棉签一丢,把瓶盖连水带虫浇在炉子里,发出嗤嗤的白气和焦臭味,老爷爷说:“你女儿牙虫很多,可能还生了蛋在牙洞里,得上药。”

    他拿来紫红色小铜勺,打开小盒,挑出一勺暗红色药粉,要秦婉璐张嘴,把冰片味的苦药洒在牙洞上。一套流程做完,吴茂青付出了高昂的十元药费,闷闷不乐带着秦婉璐回了家,进门就说:“你以后再敢吃糖,我看到就打死你!”

    秦婉璐高兴了不到一个礼拜,牙龈又肿了起来,三颗黑色龋齿发炎流脓淌血水,张嘴就是一股腐臭味。牙虫是一个骗局,吴茂青狠狠打了她几个屁股后,带秦婉璐去了职工医院牙科拔牙。

    四只冰冷的滑勾搭上口腔固定,蜂窝一样的大灯照的秦婉璐睁不开眼,口水四下流淌,白口罩医生用沾满麻醉液的棉球按上三颗龋齿,冰冷的麻药又苦又涩,含了几分钟后,秦婉璐羞耻地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器械在牙床上划过,发出撞击和敲打声,钩子镊子针头,小刀风钻起子,锤子敲击起子,冷冰冰插进牙龈,用力一撬,酸溜溜凉飕飕,医生说:“吐掉吐掉。”

    秦婉璐扭头,对着一边的铁盘吐出一滩血水,一颗黑牙当啷掉在铁盘里。医生不让她研究,要她转过头,继续用一把勺子在牙床上来回磨刮。如此反复三次,三颗黑黑的龋齿悉数拔出,秦婉璐舔着空荡荡的牙窝,大股咸咸的血水正在涌出。医生塞进棉球要她咬住,嘱咐吴茂青说:“这几天让你家女儿吃清淡点,最好就喝稀饭。”

    三颗拔掉的乳齿要在几年后换牙时才长齐,每当舔到空荡荡的牙窝,秦婉璐心头都会泛起三个疑问,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生病?我脸上为什么天生就有胎记?

    这三个谜团困扰秦婉璐多年,她如今有了自己的答案。人是一台由肉和骨骼组成的机器,红红的血液是机油,青色的血管是电线,每一个零件都会出问题。牙齿是人体最坚硬的零件,连它们都会被蛀空,何况其他那些软绵绵的肉零件?

    细菌和病毒是万恶之源,这些肉眼难以辨别的东西悄无声息偷偷摸摸侵袭渗透,从内部一点一点腐蚀破坏各种零件,抢修及时还可以挽回,修得晚了,就像那些被拔掉的黑色龋齿,。

    和那些病痛相比,脸上这块胎记只带来精神上的苦闷,可以用各种办法祛除,胎记带来的自卑和苦闷,秦婉璐用遥遥领先的学习成绩和各种荣誉来弥补,方鸣谦是一道小小的亮光,这个单眼皮小男生给她带来了快乐和麻烦。她知道私下里班上有好几个女同学偷偷喜欢学习委员方鸣谦,方鸣谦对她们不闻不问,给自己造成了麻烦,女同学们报复秦婉璐的手段很简单,散播流言和嘲笑。

    秦婉璐对着镜子疑惑不解,她不明白方鸣谦喜欢自己什么,好奇?好玩?恶作剧?

    他喜欢的只是我的成绩,秦婉璐想,如果我成绩不好,他就不会喜欢我。

    两个自卑小孩之间的互相暗恋,是永远无法敞开心扉的。他们总在有意无意间贬低自己,怀疑对方的种种动机,然后用厚厚的七层钢筋混凝土将自己层层包裹,自以为可以刀枪不入。

    礼拜三下午,秦婉璐接在李响后走上讲台,脸上的黛色胎记发青。她拨了拨头发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医生,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治病救人,帮助大家。”

    “人活着要受苦,生病让你身体受苦,长胎记让你精神痛苦,学习不好,挨批评让你自尊受苦,”秦婉璐看了方鸣谦一眼,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调皮捣蛋让你屁股受苦,总之人要受的苦太多了。”

    “而当一个医生,可以帮人解决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让人们恢复健康,重新快乐起来。”

    “很多人因为病痛而离开人世,”秦婉璐想起了早逝的爷爷,“他们去世后,亲人因为思念也格外痛苦。”

    “病魔不断夺去人们的生命,全世界每天因为生病死去的人很多,我长大后想做一个白衣天使,帮助被病魔折磨的人们,治好他们的病,让他们活得更久更健康,和家人团团圆圆幸福生活在一起。”

    “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我们终究会找到对付一切病魔的方法,研究出治疗一切疾病的灵丹妙药,当医生只是我理想的第一步,如果有机会,我还要研究出让人类长生不老的办法。”

    听到这里方鸣谦猛地抬起头,仿佛看见秦婉璐背后展开两只巨大洁白翅膀,轻轻挥舞,缓缓扇动,气流拂过她的刘海,吹动她的鬓角,教室里遍布庄严神圣的气氛,治病救人,长生不老,方鸣谦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两个词,心里温暖又快活。

    “人和机器的运动原理是一样的,零件坏了,机器就不能正常运转,”秦婉璐大胆说出了心中的念头,“长生不老的办法不是成仙,而是研究制作出可以替换的人体器官零件,哪里坏了就换新的,或者做出整个人体,全部换掉。”

    秦婉璐看着台下目瞪口呆的同学:“总有一天人类可以进行大脑移植复制,把我们的头脑、思想换进一个全新的健康身体,又可以多活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一直换下去,我们终究可以实现长生不老这个理想。”

    “这就是我的理想,谢谢大家。”秦婉璐对全班鞠了一躬走下讲台,全班这才回过神来,爆发出疯狂的鼓掌声,方鸣谦拍的格外用力,把两个手掌拍出一片绯红热辣。

    “秦婉璐的理想不错,”陈奇峰自己从座位上站起来,“但是我的理想你们也要好好听一听!”

    陈奇峰跑上讲台,从粉笔盒里拿出一根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