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死局（十三）（下）
刘嫣已经哭出了声来，而且这位姑奶奶不哭时还好，一哭起来，就和他们山东老家那些在家门口坐着下马扎、骂着老公顺带撕葱的粗鲁妇人无异，苍天啊，他那可怜的耳朵啊！听惯了莺啼婉转，小溪淙淙，实在是受不了如此有烟火气息的声音。
张敖一张俊美的脸已经犹如死灰一般，就等着自己吐血闭眼两腿一身。
萧昶偷偷看了一下张敖，果真是个粉雕玉琢的美男子，听说弓马也还不错，这般如珠似玉的人，皇帝怎么就老是看不上人家呢？
或许……萧昶想了想，男人和女人的思路是不同的，而刘邦这位枭雄和一般人的思路也是不一样的。在刘邦心里，人人都如草芥一般愚蠢，他又能看的上谁？！估计，也只有那位死在乌江边上的西楚霸王项羽了。可惜，这项羽没有儿子，要不当今皇帝非得把他招了驸马爷不可。
毫无疑问，不仅萧昶嫌弃刘嫣能折腾，刘邦也捂住了耳朵，可是刘嫣浑然不觉，依旧是哭的撕心裂肺。萧昶虽然一向看不起这个姑娘，但是也觉得太过可怜了些。
哎，或许刘嫣是真的很喜欢张敖吧。
情，这个东西，当真是不好说的很。就像在中宫里住着的那位皇后娘娘，当年对皇帝何尝不是爱的死心塌地呢？到了现在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也真是造化弄人啊。
萧昶在那里慢悠悠的喝着茶，刘嫣已经忍不住了，一把跪倒他面前，抓住他的下裙摆，哭着让他救一救张敖，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作报答。
萧昶不动声色，却用茶杯当着，给刘嫣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去求高座上说话算数的那一个。
刘邦看着萧昶，心里冷哼一声，却大为赞赏，心道当真是个心思活泛的孩子，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这刘嫣在那儿哭，张敖却淡定的很，上前一步，扶起刘嫣来说：“殿下不须再费心了，在下已是必死无疑，殿下圣宠优渥，大好前程，何必为了这已死之躯，而惹怒陛下呢？”。
萧昶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出来，别看这张敖长得油头粉面的，竟然关键时刻如此爷们儿，他若是有个妹妹，也愿意和这张敖结个亲家啊。
一般情况下，评论一个男人够不够爷们儿，都是以武力、智谋来决定。威武不屈、百折不挠的，才是真豪杰。但是这张敖固然在别的方面欠缺，却在感情方面，却是拿得起，撇的开，说不喜欢刘嫣，就是不喜欢刘嫣。但是，纵然不喜欢，也不希望她被自己牵连了。
哎，萧昶心道，没辙啊。这男人看男人的眼光也不同啊。他钦佩张敖对女人够意思，但是皇帝未必那么想。在皇帝眼里，要杀伐果决才是真汉子。合着这皇帝就不稀罕张敖这款，张敖越是婆婆妈妈越是细致贴贴，越是儿女情长，皇帝就看他越不顺眼，可又能怎么办啊？！
凉拌呗，刘嫣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哭，底下的宦官都已经把给萧昶的晚饭端上来了。按照正常的顺序，萧昶是得要先谢过皇帝赐饭才能动筷子的，可是他实在需要点儿别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就一脸正经的开始把眼前的那盘子黄瓜拌粉皮拌的更均匀一些。
等萧昶终于把那半碟子的黄瓜拌粉皮都吃完了，心想要不要再让宦官多给他加一勺麻将的时候，张敖看自己一没有七窍流血，二没有肝肠寸断，顿时明白了，这就是皇帝老丈人给的下马威。于是立马跪下，给刘邦行了大礼。而刘邦则一挥袖子，喝了一杯烈酒，方才道：“这次行刺的事情，我相信与你无关。但是你着实让我失望了。你的傲气和骨气，还不如你手下的一个臣子。算了，去吧，带上朕的嫡出公主，回你的封地去吧。希望你不要让朕后悔，哼。”。
萧昶一阵唏嘘。他下午就听人来报，说是提审贯高的过程非常糟糕，刑房里面十八般花样用了一遍，贯高还是坚持说当初谋刺是自己的主意，与赵王世子没有半点关系。刘邦虽然生性多疑，但是对贯高的人品极为敬重，最后不忍心再动用酷刑，而是让与他有交情的大臣去审讯。贯高又说：“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指天地为誓，说此时确实与赵王世子张敖无关。
而信与不信，其实也只在刘邦的一念之间。而对于刘邦来说，张敖到底有没有存过谋反的心思，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邦在考量，考量张敖到底是活着有价值，还是死了有价值。
这才是刘邦异于常人的地方，就算是对着杀父仇人，只要对他有利，他也可以跟人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很明显，刘邦最终认为还是一个活着的赵王世子比一个死了的赵王世子有用的多。
萧昶又有勺子舀了一点酱汤，里面竟然有去年秋天结下的白萝卜，能到了今年春天还如此鲜美，一定是在蔬菜的贮藏上花了不少功夫。恐怕还是吕后那边想的主意。
戚夫人与吕后，其实都是两位传奇的女性。戚夫人是男人心目中意淫的对象，身材婀娜，容貌娇媚，最要紧的是会撒泼，会撒野，也会使小性子，对夫君又是真心一片。而吕雉这样的女性，更务实，更坚韧，更有担当。戚夫人在轻歌曼舞的时候，吕后大多时候关注的都是民生。一个太平盛世，需要有戚夫人这样的美人装点门面，也需要有吕后这样的女强人手撑天，脚压地。但是，这装点门面的美人易得，而强悍能干的女强人，却实在是不太好找。
这也是萧何最终选择暗中支持吕后和太子刘盈的原因之一。不是为了更大的权势和破天的富贵，而仅仅是为了自保。汉朝初立，表面的和平繁华之下暗潮汹涌，刘邦在还好。如果刘邦有一天两腿一瞪了，上位的人压不住这个场子，可就要天下打乱了。萧何不是个贪恋权势的人，但他绝对怕死，希望可以寿终正寝，也希望萧家的子孙可以明哲保身，做个太平无忧的富翁。
萧昶喝了一口汤，味道身为鲜美，秋天的萝卜储存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依然有一种清爽脆甜的感觉。要萧昶说，这江山易主，就跟那田地里秋天能打出多少粮食一样，三分靠打拼，七~分~还~得~要~看~这~天~命~呦~
张敖果然是个不经吓的主，一听刘邦放过了他，还允许他把刘乐一起带回封地去，顿时喜上眉梢，给刘邦行了大礼，指天为誓，说此生定然不会生出反心来，若是违背誓言，立时天打五雷轰。
刘邦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去吧，阿乐的嫁妆，我会一件儿都不差的给你的。”。
张敖顿时感激涕零，低着头就倒退着出了大殿。
等张敖走远了，刘邦方才淡淡的说了一句：“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他爹当年好歹也算是个侠客了，干脆利落的很，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带眨一下眼睛的。怎么生个儿子就如此娘娘腔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其实是个丫头呢。”。
刘邦说着，就回身拿起酒坛子来，直接喝了一口。草莽出身的英雄，纵然是年老了，也会有种纵然风云变色、天地能耐我何的气势，确实不是张敖这种好脾气的少爷能与之相比较的。
刘嫣见张敖没有事了，喜极而泣，但是估计是想到他纵然没事了，却还是要和自己的姐姐成亲了，这喜悦中又有几分怨怼，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很是精彩。
刘邦却从高阶上走了下来，萧昶突然觉得有点紧张，他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下刘邦打量刘嫣的神情，就知道这*马上就要来了。
萧昶不自觉的瞪大了眼睛，他筹谋了那么久，得到的会是他想要的那个结果吗？刘邦会如他所引导的那样，让心机深沉、内心贪婪的刘嫣去代替木讷愚钝的庄篱和亲吗？！
老天，拜托，就让这件事情这样了结吧，那个女人，她很笨，也很蠢，她其实根本就不适合生活在宫里面的。他可以带着她，一起去终南山，去哪里都好，只要够清净，可以远离尘世的喧嚣就可以。
萧昶觉得脸有些发烫，赶紧借着喝酒的功夫，用宽大的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刘邦走到刘盈面前，冷冷的说道：“抬起头来。”。
刘嫣脸上还有泪痕，哭得时候把精致的妆容都弄花了，然而纵然是画眉毛用的青黛和抹两颊用的胭脂都混合在一起，刘嫣也依旧是娇俏可爱的。有的女孩子大概天生就是被上天眷顾的，明明是自私自利的性子，却因为有一张可爱稚气的脸，世人也不会认为她心思歹毒，目光短浅，而会认为这是个很真性情、很可爱的小姑娘。
但是，刘邦从来和世人的看法，不太一致。
刘邦一巴掌，又一巴掌，把刘嫣的右脸都打肿了。
刘邦：“知道朕为什么打你吗？”。
刘嫣用手捂着一般脸，眼泪流的更多了，抽抽噎噎的说：“因为……因为我给……张敖哥哥求情。”。
刘邦却气馁的摇摇头，弯下腰，对刘嫣说：“朕打过你两次。两次都不是为了张敖。他不是朕的儿女，朕才懒得为了他置气。朕气的，是你。是你，没有出息！！！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而丢尽了自己的脸，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萧昶差点没背酒呛着，他没看出来，刘邦其实对刘嫣还是很上心的。
其实也是，刘邦其实对子女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膝下养着的几个女儿，只要不涉及江山，不涉及皇权，基本就是宠上天，荣华富贵是自然不用说了。这教育上更是肯下本钱。读书、识字、骑马，差不多样样都选最好的老师去教，刘邦自己甚至还会不定时的抽查。
当然，这只是不涉及权力的问题的时候。如果涉及的话，刘邦可能会毫不犹豫的牺牲一个儿子或女儿去换一个中等繁荣的城市。
人性，还真是复杂啊。不知道刘邦去世之后，他的儿女们怀念起他来，会认为他是个外表严厉、内心慈爱的好父亲呢，还是个不配为人的畜生。
刘嫣虽然跪在地上，但是气势又不差，她捂着半边脸，哭着对刘邦说：“为甚是她？为什么是刘乐？明明那个时候，是我先看到张敖的。他最先关注的人，也是我啊。难道就因为刘乐是皇后肚子里爬出来的，所以她就可以把我心上的人夺走吗？”。
萧昶心里“嘎嘣”一声。他却是知道刘乐与张敖的那段佳话的。说的是有一年秋天，年幼的张敖被父亲带着去刘邦家里做客，张敖就在门前遇到了一个皮肤洁白细腻、容貌秀美、穿白色衣裙的小姑娘，她正站在银杏树下、笑得略微拘谨的小姑娘。张敖当时情窦初开，一见那姑娘，就喜欢的不得了，经常会等在那一棵银杏树下，希望自己喜欢的小仙女再次出现，可是他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也不来。而刘乐当时还是个圆圆脸蛋、皮肤略微粗糙黝黑的小妹子，梳着有点土气的两只辫子，浑浑噩噩的在那银杏树下陪着张敖等。春天再来的时候，张敖已经不想要去找银杏树下的小仙女了，他已经喜欢上了温暖乐观的刘乐，并且发誓，此生非她不娶。这事儿还被当年萧何和刘邦他们因为趣事，经常在茶余饭后提起。说那银杏树下的小姑娘，搞不好就是月老拍来的，专门为了撮合两个孩子而来的。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个银杏树下的小仙子，原来那个小仙子就刘乐同父异母的妹妹刘嫣。刘嫣说的没有错，张敖最开始喜欢的人，确实是她。可是后来张敖喜欢上了刘乐，也无可厚非。毕竟鲁元公主刘乐虽然相貌略微逊色，但是天性淳朴善良，确实也很讨人喜欢。
这感情的事儿，谁又能论出了是与非来，说穿了，就两句话，“吾悦之”，与“非我所求”。你虽有千好万好，没有进我心坎儿上，你就只是个局外人，她虽然容貌性情都是中人之姿，但是那一眼，令我联系心动，我待她，自然和对待旁人不同。
这事儿不用问，问也问不明白。但是，总是有人不甘心，不情愿，想不通，一定要去问个“为什么”才行，哪怕为此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刘邦用手指背温柔的帮刘嫣擦掉残余的眼泪。虽然贵为帝王，他还没有形成随身携带丝帕的习惯。他觉得那是半男不女的男人才会做的，恶心到家了。但是现在他觉得，有那么一条手帕也不错，起码在自己的女儿哭泣的时候，可以用它来擦一擦眼泪和鼻涕，减少一点女孩子的尴尬和难看。
慈父之心，往往可以令一个粗鄙的男人变得温和体贴。
然而帝王的野心，也可以将身为人父的最后一点温柔，扼杀在摇篮里面。
几个伺候皇上饮食的宫人带着做烧烤和野菜饺子用的东西上了前殿来。高大的宫室里充满了初春时节田间野菜的味道。一片腌好的猪肉方才烧热的铁架子上，“刺啦”一声，火焰舔舐着红白相间的生肉，另外几个手脚灵敏，已经开始把和好的野菜馅包成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小饺子，下在沸水中，既可也就熟了。
刘邦拿着酒杯，露出一个略微苍白的笑容。他何尝不知道，在上一次遇刺之后，对这些送饮食的杂役需要格外小心，冷不丁要是再混刺客进去几句麻烦了。但是他今年都快六十了。说什么千秋万载，都是骗人的罢了。再过两年，他这牙齿还在不在，舌头还能不能品尝出食物的味道，都是问题了。还是及时行乐，能享受就享受一下吧。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刘邦给自己倒了一杯小酒。他不屑于吃那些富丽堂皇的菜肴，饺子就酒，才是最实惠的吃法。
太阳慢慢的落了下来，萧昶看着眼前的菜肴和佳酿，突然有感而发。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高座上的这个男人，活着的时候，会是一个传奇，千千万万年之后，也会是个传奇，但是这都无法改变，他正在一步一步迈进死亡的事实。刘邦死去之后，汉朝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吕雉会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吗？
无解，人就算再聪明，也不到底不是神。
刘嫣依旧在那里跪着，刘邦身边的掌事宦官很是知趣儿，特地让下面的小宦官也给公主端了半碟饺子吃。他这其实也是做给皇帝看的。刘嫣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就此失宠，但是好歹还是他们的主子。奴才趁着主子落魄的时候，上去踩一脚，别的主子看在眼里，未必就是那么舒服。
刘邦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袖子一挥。底下的宦官立马知情识趣，把刘嫣从地上扶了起来，特地给她也端上一份简单的晚膳来，和萧昶的一样，几样家常小菜，一碟饺子外加一碟油汪汪的烤肉。
刘嫣吃了点东西，已经开始有点懊悔。她是个典型的利己主义者，深深的知道自己的荣华富贵都系在父亲对自己的怜爱上面。这几样简单干净的饭菜在皇宫里看来没什么，在她老家却已经是一年都难得吃上一次的盛宴了。说一千，到一万，她再也不想过那种天天都在吃野菜和泥土的日子了。
刘邦吃的差不多了，放下手里的筷子，看了萧昶一眼。饺子味道鲜美，萧昶吃的却是食不知味，看见刘邦要开口了，也马上放下来了筷子。
揉了一揉额头，终于开口说，他准备让刘嫣去和亲了。
而刘嫣要嫁的，不是匈奴单于，而是楼兰的国王阿佳宇，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
刘嫣虽然又哭了，但是还是很快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只是她的一连串的泪水，再加上唇角谄媚的笑意，在她那明艳的脸上，形成了一种骇人的感觉。
萧昶愣了一下，就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刘邦已经给他下了另一条旨意，是写在一个小小的布条上。
杀。
杀谁？
杀—庄—篱！！！
张敖一张俊美的脸已经犹如死灰一般，就等着自己吐血闭眼两腿一身。
萧昶偷偷看了一下张敖，果真是个粉雕玉琢的美男子，听说弓马也还不错，这般如珠似玉的人，皇帝怎么就老是看不上人家呢？
或许……萧昶想了想，男人和女人的思路是不同的，而刘邦这位枭雄和一般人的思路也是不一样的。在刘邦心里，人人都如草芥一般愚蠢，他又能看的上谁？！估计，也只有那位死在乌江边上的西楚霸王项羽了。可惜，这项羽没有儿子，要不当今皇帝非得把他招了驸马爷不可。
毫无疑问，不仅萧昶嫌弃刘嫣能折腾，刘邦也捂住了耳朵，可是刘嫣浑然不觉，依旧是哭的撕心裂肺。萧昶虽然一向看不起这个姑娘，但是也觉得太过可怜了些。
哎，或许刘嫣是真的很喜欢张敖吧。
情，这个东西，当真是不好说的很。就像在中宫里住着的那位皇后娘娘，当年对皇帝何尝不是爱的死心塌地呢？到了现在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也真是造化弄人啊。
萧昶在那里慢悠悠的喝着茶，刘嫣已经忍不住了，一把跪倒他面前，抓住他的下裙摆，哭着让他救一救张敖，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作报答。
萧昶不动声色，却用茶杯当着，给刘嫣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去求高座上说话算数的那一个。
刘邦看着萧昶，心里冷哼一声，却大为赞赏，心道当真是个心思活泛的孩子，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这刘嫣在那儿哭，张敖却淡定的很，上前一步，扶起刘嫣来说：“殿下不须再费心了，在下已是必死无疑，殿下圣宠优渥，大好前程，何必为了这已死之躯，而惹怒陛下呢？”。
萧昶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出来，别看这张敖长得油头粉面的，竟然关键时刻如此爷们儿，他若是有个妹妹，也愿意和这张敖结个亲家啊。
一般情况下，评论一个男人够不够爷们儿，都是以武力、智谋来决定。威武不屈、百折不挠的，才是真豪杰。但是这张敖固然在别的方面欠缺，却在感情方面，却是拿得起，撇的开，说不喜欢刘嫣，就是不喜欢刘嫣。但是，纵然不喜欢，也不希望她被自己牵连了。
哎，萧昶心道，没辙啊。这男人看男人的眼光也不同啊。他钦佩张敖对女人够意思，但是皇帝未必那么想。在皇帝眼里，要杀伐果决才是真汉子。合着这皇帝就不稀罕张敖这款，张敖越是婆婆妈妈越是细致贴贴，越是儿女情长，皇帝就看他越不顺眼，可又能怎么办啊？！
凉拌呗，刘嫣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哭，底下的宦官都已经把给萧昶的晚饭端上来了。按照正常的顺序，萧昶是得要先谢过皇帝赐饭才能动筷子的，可是他实在需要点儿别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就一脸正经的开始把眼前的那盘子黄瓜拌粉皮拌的更均匀一些。
等萧昶终于把那半碟子的黄瓜拌粉皮都吃完了，心想要不要再让宦官多给他加一勺麻将的时候，张敖看自己一没有七窍流血，二没有肝肠寸断，顿时明白了，这就是皇帝老丈人给的下马威。于是立马跪下，给刘邦行了大礼。而刘邦则一挥袖子，喝了一杯烈酒，方才道：“这次行刺的事情，我相信与你无关。但是你着实让我失望了。你的傲气和骨气，还不如你手下的一个臣子。算了，去吧，带上朕的嫡出公主，回你的封地去吧。希望你不要让朕后悔，哼。”。
萧昶一阵唏嘘。他下午就听人来报，说是提审贯高的过程非常糟糕，刑房里面十八般花样用了一遍，贯高还是坚持说当初谋刺是自己的主意，与赵王世子没有半点关系。刘邦虽然生性多疑，但是对贯高的人品极为敬重，最后不忍心再动用酷刑，而是让与他有交情的大臣去审讯。贯高又说：“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指天地为誓，说此时确实与赵王世子张敖无关。
而信与不信，其实也只在刘邦的一念之间。而对于刘邦来说，张敖到底有没有存过谋反的心思，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邦在考量，考量张敖到底是活着有价值，还是死了有价值。
这才是刘邦异于常人的地方，就算是对着杀父仇人，只要对他有利，他也可以跟人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很明显，刘邦最终认为还是一个活着的赵王世子比一个死了的赵王世子有用的多。
萧昶又有勺子舀了一点酱汤，里面竟然有去年秋天结下的白萝卜，能到了今年春天还如此鲜美，一定是在蔬菜的贮藏上花了不少功夫。恐怕还是吕后那边想的主意。
戚夫人与吕后，其实都是两位传奇的女性。戚夫人是男人心目中意淫的对象，身材婀娜，容貌娇媚，最要紧的是会撒泼，会撒野，也会使小性子，对夫君又是真心一片。而吕雉这样的女性，更务实，更坚韧，更有担当。戚夫人在轻歌曼舞的时候，吕后大多时候关注的都是民生。一个太平盛世，需要有戚夫人这样的美人装点门面，也需要有吕后这样的女强人手撑天，脚压地。但是，这装点门面的美人易得，而强悍能干的女强人，却实在是不太好找。
这也是萧何最终选择暗中支持吕后和太子刘盈的原因之一。不是为了更大的权势和破天的富贵，而仅仅是为了自保。汉朝初立，表面的和平繁华之下暗潮汹涌，刘邦在还好。如果刘邦有一天两腿一瞪了，上位的人压不住这个场子，可就要天下打乱了。萧何不是个贪恋权势的人，但他绝对怕死，希望可以寿终正寝，也希望萧家的子孙可以明哲保身，做个太平无忧的富翁。
萧昶喝了一口汤，味道身为鲜美，秋天的萝卜储存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依然有一种清爽脆甜的感觉。要萧昶说，这江山易主，就跟那田地里秋天能打出多少粮食一样，三分靠打拼，七~分~还~得~要~看~这~天~命~呦~
张敖果然是个不经吓的主，一听刘邦放过了他，还允许他把刘乐一起带回封地去，顿时喜上眉梢，给刘邦行了大礼，指天为誓，说此生定然不会生出反心来，若是违背誓言，立时天打五雷轰。
刘邦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去吧，阿乐的嫁妆，我会一件儿都不差的给你的。”。
张敖顿时感激涕零，低着头就倒退着出了大殿。
等张敖走远了，刘邦方才淡淡的说了一句：“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他爹当年好歹也算是个侠客了，干脆利落的很，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带眨一下眼睛的。怎么生个儿子就如此娘娘腔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其实是个丫头呢。”。
刘邦说着，就回身拿起酒坛子来，直接喝了一口。草莽出身的英雄，纵然是年老了，也会有种纵然风云变色、天地能耐我何的气势，确实不是张敖这种好脾气的少爷能与之相比较的。
刘嫣见张敖没有事了，喜极而泣，但是估计是想到他纵然没事了，却还是要和自己的姐姐成亲了，这喜悦中又有几分怨怼，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很是精彩。
刘邦却从高阶上走了下来，萧昶突然觉得有点紧张，他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下刘邦打量刘嫣的神情，就知道这*马上就要来了。
萧昶不自觉的瞪大了眼睛，他筹谋了那么久，得到的会是他想要的那个结果吗？刘邦会如他所引导的那样，让心机深沉、内心贪婪的刘嫣去代替木讷愚钝的庄篱和亲吗？！
老天，拜托，就让这件事情这样了结吧，那个女人，她很笨，也很蠢，她其实根本就不适合生活在宫里面的。他可以带着她，一起去终南山，去哪里都好，只要够清净，可以远离尘世的喧嚣就可以。
萧昶觉得脸有些发烫，赶紧借着喝酒的功夫，用宽大的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刘邦走到刘盈面前，冷冷的说道：“抬起头来。”。
刘嫣脸上还有泪痕，哭得时候把精致的妆容都弄花了，然而纵然是画眉毛用的青黛和抹两颊用的胭脂都混合在一起，刘嫣也依旧是娇俏可爱的。有的女孩子大概天生就是被上天眷顾的，明明是自私自利的性子，却因为有一张可爱稚气的脸，世人也不会认为她心思歹毒，目光短浅，而会认为这是个很真性情、很可爱的小姑娘。
但是，刘邦从来和世人的看法，不太一致。
刘邦一巴掌，又一巴掌，把刘嫣的右脸都打肿了。
刘邦：“知道朕为什么打你吗？”。
刘嫣用手捂着一般脸，眼泪流的更多了，抽抽噎噎的说：“因为……因为我给……张敖哥哥求情。”。
刘邦却气馁的摇摇头，弯下腰，对刘嫣说：“朕打过你两次。两次都不是为了张敖。他不是朕的儿女，朕才懒得为了他置气。朕气的，是你。是你，没有出息！！！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而丢尽了自己的脸，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萧昶差点没背酒呛着，他没看出来，刘邦其实对刘嫣还是很上心的。
其实也是，刘邦其实对子女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膝下养着的几个女儿，只要不涉及江山，不涉及皇权，基本就是宠上天，荣华富贵是自然不用说了。这教育上更是肯下本钱。读书、识字、骑马，差不多样样都选最好的老师去教，刘邦自己甚至还会不定时的抽查。
当然，这只是不涉及权力的问题的时候。如果涉及的话，刘邦可能会毫不犹豫的牺牲一个儿子或女儿去换一个中等繁荣的城市。
人性，还真是复杂啊。不知道刘邦去世之后，他的儿女们怀念起他来，会认为他是个外表严厉、内心慈爱的好父亲呢，还是个不配为人的畜生。
刘嫣虽然跪在地上，但是气势又不差，她捂着半边脸，哭着对刘邦说：“为甚是她？为什么是刘乐？明明那个时候，是我先看到张敖的。他最先关注的人，也是我啊。难道就因为刘乐是皇后肚子里爬出来的，所以她就可以把我心上的人夺走吗？”。
萧昶心里“嘎嘣”一声。他却是知道刘乐与张敖的那段佳话的。说的是有一年秋天，年幼的张敖被父亲带着去刘邦家里做客，张敖就在门前遇到了一个皮肤洁白细腻、容貌秀美、穿白色衣裙的小姑娘，她正站在银杏树下、笑得略微拘谨的小姑娘。张敖当时情窦初开，一见那姑娘，就喜欢的不得了，经常会等在那一棵银杏树下，希望自己喜欢的小仙女再次出现，可是他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也不来。而刘乐当时还是个圆圆脸蛋、皮肤略微粗糙黝黑的小妹子，梳着有点土气的两只辫子，浑浑噩噩的在那银杏树下陪着张敖等。春天再来的时候，张敖已经不想要去找银杏树下的小仙女了，他已经喜欢上了温暖乐观的刘乐，并且发誓，此生非她不娶。这事儿还被当年萧何和刘邦他们因为趣事，经常在茶余饭后提起。说那银杏树下的小姑娘，搞不好就是月老拍来的，专门为了撮合两个孩子而来的。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个银杏树下的小仙子，原来那个小仙子就刘乐同父异母的妹妹刘嫣。刘嫣说的没有错，张敖最开始喜欢的人，确实是她。可是后来张敖喜欢上了刘乐，也无可厚非。毕竟鲁元公主刘乐虽然相貌略微逊色，但是天性淳朴善良，确实也很讨人喜欢。
这感情的事儿，谁又能论出了是与非来，说穿了，就两句话，“吾悦之”，与“非我所求”。你虽有千好万好，没有进我心坎儿上，你就只是个局外人，她虽然容貌性情都是中人之姿，但是那一眼，令我联系心动，我待她，自然和对待旁人不同。
这事儿不用问，问也问不明白。但是，总是有人不甘心，不情愿，想不通，一定要去问个“为什么”才行，哪怕为此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刘邦用手指背温柔的帮刘嫣擦掉残余的眼泪。虽然贵为帝王，他还没有形成随身携带丝帕的习惯。他觉得那是半男不女的男人才会做的，恶心到家了。但是现在他觉得，有那么一条手帕也不错，起码在自己的女儿哭泣的时候，可以用它来擦一擦眼泪和鼻涕，减少一点女孩子的尴尬和难看。
慈父之心，往往可以令一个粗鄙的男人变得温和体贴。
然而帝王的野心，也可以将身为人父的最后一点温柔，扼杀在摇篮里面。
几个伺候皇上饮食的宫人带着做烧烤和野菜饺子用的东西上了前殿来。高大的宫室里充满了初春时节田间野菜的味道。一片腌好的猪肉方才烧热的铁架子上，“刺啦”一声，火焰舔舐着红白相间的生肉，另外几个手脚灵敏，已经开始把和好的野菜馅包成一个又一个精致的小饺子，下在沸水中，既可也就熟了。
刘邦拿着酒杯，露出一个略微苍白的笑容。他何尝不知道，在上一次遇刺之后，对这些送饮食的杂役需要格外小心，冷不丁要是再混刺客进去几句麻烦了。但是他今年都快六十了。说什么千秋万载，都是骗人的罢了。再过两年，他这牙齿还在不在，舌头还能不能品尝出食物的味道，都是问题了。还是及时行乐，能享受就享受一下吧。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刘邦给自己倒了一杯小酒。他不屑于吃那些富丽堂皇的菜肴，饺子就酒，才是最实惠的吃法。
太阳慢慢的落了下来，萧昶看着眼前的菜肴和佳酿，突然有感而发。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高座上的这个男人，活着的时候，会是一个传奇，千千万万年之后，也会是个传奇，但是这都无法改变，他正在一步一步迈进死亡的事实。刘邦死去之后，汉朝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吕雉会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吗？
无解，人就算再聪明，也不到底不是神。
刘嫣依旧在那里跪着，刘邦身边的掌事宦官很是知趣儿，特地让下面的小宦官也给公主端了半碟饺子吃。他这其实也是做给皇帝看的。刘嫣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就此失宠，但是好歹还是他们的主子。奴才趁着主子落魄的时候，上去踩一脚，别的主子看在眼里，未必就是那么舒服。
刘邦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袖子一挥。底下的宦官立马知情识趣，把刘嫣从地上扶了起来，特地给她也端上一份简单的晚膳来，和萧昶的一样，几样家常小菜，一碟饺子外加一碟油汪汪的烤肉。
刘嫣吃了点东西，已经开始有点懊悔。她是个典型的利己主义者，深深的知道自己的荣华富贵都系在父亲对自己的怜爱上面。这几样简单干净的饭菜在皇宫里看来没什么，在她老家却已经是一年都难得吃上一次的盛宴了。说一千，到一万，她再也不想过那种天天都在吃野菜和泥土的日子了。
刘邦吃的差不多了，放下手里的筷子，看了萧昶一眼。饺子味道鲜美，萧昶吃的却是食不知味，看见刘邦要开口了，也马上放下来了筷子。
揉了一揉额头，终于开口说，他准备让刘嫣去和亲了。
而刘嫣要嫁的，不是匈奴单于，而是楼兰的国王阿佳宇，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
刘嫣虽然又哭了，但是还是很快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只是她的一连串的泪水，再加上唇角谄媚的笑意，在她那明艳的脸上，形成了一种骇人的感觉。
萧昶愣了一下，就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刘邦已经给他下了另一条旨意，是写在一个小小的布条上。
杀。
杀谁？
杀—庄—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