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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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小鸥在家呆了二天,高父却带了东西来看她,说高母走不动,不然会亲自来看她,还说大家都挂念她,知道她是个好医生。江小鸥心里愧疚,她差点就放弃她们了。第三天她回到医院,高母已经出现严重的腹水,她对江小鸥说:“让我体体面面地走吧。”

    高父退休后,天天和一些老头打二七十,难得到医院来。医生给高母下病危,他才来医院,江小鸥给高母抽腹水的时候。高母对江小鸥说,她不怕死,只怕她走后老伴找不到他要的东西。

    江小鸥安慰说:“因为要照顾他,生命也许出现奇迹。”

    高母勉强一笑。可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只能躺在床上,像一根快要熄灭的蜡烛。与她同病室的一个宫颈癌病人,死之前江小鸥在她*填塞纱布试图阻止出血,病员全身插满各种急救的管子。可是病员在各种机器和药的维持下,只维持了一天的呼吸。高母对老伴说,等她到了那一步,可以给她药物让她安静地走。老伴郑重其事地请来江小鸥,让高母自己说她的愿望。

    江小鸥说:“一般而言会尊重患者的愿望。但是涉及的是一个世界性的关于可不可以安乐死的问题。我作不了主。”

    高母说:“我签字可以吗?”

    江小鸥说:“没有先例啊。”

    有一天阳光射进窗子,高母又一次抽了腹水之后,睁开眼说:“是春天了吧,想看看天。”

    江小鸥看看院子,银杏的叶子已经展开,红红的三角梅在阳光下那么鲜艳。她对高母说,可以下去看看。照顾高母的嫂子却说:“天还是天,窗子边就可以看到了。”高母闭了眼。江小鸥说:“我推你下去。”

    高母的眼光亮了,要江小鸥给她戴上假发,披上一件与春天的颜色相称的浅绿毛衣,坐在轮椅上。江小鸥推着轮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高母说她想看看江。江小鸥推她往门口走,到黄葛树下,江小鸥突然发现地下有一个黄桷苞儿,抬头一看,黄葛树经过两个冬天之后竟然活过来了。江小鸥兴奋地说:“它活了,树活了,伯母你也会好的。”

    高母笑起来:“我可没树那么坚韧。”

    江小鸥说:“你的心态好。”

    高母说:“没法。刚开始也不是这样的心情。那时想过自杀。但是当你明白疾病也是上帝给你的时候,你只能接纳它。病的时间长了,令人生厌啊。病员最怕的是孤独,可偏偏孤独。小鸥,我再请求你,如果到什么器官都开始衰竭的时候,不要再作无谓的努力,给我生命一点尊严。”

    江小鸥不回答她的话,指给高母看河面上飞着的风筝,高母的眼追着风筝,“春天真来了”一丝笑意在她浮肿的脸上洋溢开来。

    江小鸥推她回病房的时候,高母没有说话,脸上一直挂着笑。江小鸥的心却沉重,作为医生,只有把病员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权力,会尽各种办法挽救患者生命。可有时候面对临终病人,像对待机器一样切开她的器官,在她身上扎无数的针孔,安各种各样的仪器,只能维持患者几分钟的心跳与呼吸,生命在这种时候还有没有尊严?江小鸥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不知道高母能否如她想像的那样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江小鸥把高母扶上床,对她说明天还推她下去。高子林的嫂子站在窗口看到高子林父亲来了,就说她出去一趟。

    到了下班的时候,一个住院医生跑来说高母不行了。江小鸥快步到了病房。另一个医生正在按压病员心脏。江小鸥听了听她的心脏,对推着呼吸机进来的医生摆了摆手。医生们出去了,江小鸥看高母很安祥地平躺着,像她看着风筝在天上飞的样子。高父说,她一直闭着眼握着他的手,还问记不记得他们初识时一起放风筝。他在看书,等发现她的手凉了,叫来医生也迟了。“她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呢?”

    “上帝你看得见吗?”江小鸥的泪流下来。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感动,高母如她的愿了。她出了病房,天空起了晚霞,江小鸥心里说:“伯母,你边走边看吧。”

    高母的后事办得隆重,因为她是向白玉向副市长的婆婆。高子林和他哥哥披麻戴孝,大放悲声,恨不能让母亲再活过来。江小鸥想到高母说的孤独二字,子欲养而亲不在,人生到处心酸啊。江小鸥没有哭出声,在心里流泪。可是江小鸥做梦也没想到事隔半月高子林两兄弟把江小鸥告到医院,说江小鸥推她母亲出去是造成突然死亡的直接原因,而且放弃抢救病人,要医院赔偿。

    蔡专家调查此事,他把病员家属写的材料推给江小鸥,然后坐在皮转椅上转了一圈,开始悠闲地修着指甲,漫不经心地说:“想不到吧。”

    江小鸥没有说话,翻了翻材料,后面有高家儿子的签名,但高子林的签名一看就是假的。江小鸥说:“无理取闹。”

    蔡专家忍不住了,“是你推一个危重病人下楼?”

    “是。”

    “是你让按压心脏的医生停手?”

    “是。”

    “是你让带着抢救仪器的医生走开?”

    “是。”

    蔡专家一字一句地说:“这就够了。”

    江小鸥冷静地说:“推病员出去,那是病员想看看天。放弃抢救议器,是因为病员心跳已经停了。”

    蔡专家讥讽说:“哪些人有眼无珠,怎不认得你这大名医。”

    江小鸥站起来,冷冷地说:“我只是凭一个医生的良心做事。”

    副院长用手抹抹打了很多摩丝的头发,冷笑,“你要怎样做人是你的事,我只是奉劝你,不要再管你不该管的事。医院会帮你处理这件事。不过工资是要扣的。当然啦你是高尚的人,不在乎钱。”

    江小鸥轻蔑地说:“这是你作为副院长的态度吗?你让我感到耻辱。”

    副院长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让你一直耻辱。暂时待岗。把你的问题写成书面检查。否则你上法院说去。

    江小鸥出了副院长的门,他听到副院长在背后对办公室的人说:“可惜了,江小鸥是个好医生。谁都知道病员是无理取闹。我们一定会保护她的。”

    江小鸥装作没听见。她下楼,好些医生对她投去同情的眼光。有个市医院退休返聘的医生对她说:“你遇到小人了。”

    江小鸥感激地点点头,没说话,害怕一说话,泪就要往下流,自己原来那么脆弱。她低头出了医院大门。天空阴沉沉的,江边垂柳在风中不安地摆动,江小鸥站在江边,让丝丝曼曼的柳枝半遮了脸,对着烟雨朦胧的岷江让泪痛快地流下来。然后擦干眼泪,去了位于大渡河边的大学,找到高子林父亲的家。高父出去打牌了,江小鸥坐在树阴下一直等到他回来。高母走了,高父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一见到江小鸥,他就讲起了牌经。说他手气好。江小鸥告诉他儿子和医院纠纷。高父不相信,拔通大儿子电话,大儿子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什么。高父骂了句:“不孝。”然后对江小鸥说:“你是不是在医院得罪了人?”江小鸥无语,高父说:“她嫂子贪点财,但人不坏。有人背后指使她的,你放心。高子林会说服他哥的。”

    江小鸥告别高父,给高子林打了电话,高子林听说此事,只说了一句“太阴了。”

    不知道高子林怎么处理的,此事不了了之,医院也再没提起。江小鸥却想辞职,把医院里的书全部抱回家,彻底地打扫了卫生,晚饭过后,在书房里坐下来,看满柜的医学书籍,心里有一丝失落。到了院子里,坐在杨船坐过的滕椅上,看天色在树荫里渐渐地暗下来,看一只鸟好像寻找另一只鸟,有些急躁地飞上飞下。江小鸥想到杨船,又是半个月没有音讯了,她又拔了他的电话,还是手机无法接通。江小鸥像那只鸟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累了就躺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看见杨船在看书,她清晰地看到他的侧影,像年轻时候一样,轮廓完美。她心中充满亲吻他眉眼的冲动,杨船像有感应一样,放下书,抚摸她身体,她身体的欲望膨胀,她的腿僵直了,她喊他的名字,就在飞升的那一刻,院子的门铃响了。江小鸥难为情地开了门,高子林进来说:“自由了。”

    江小鸥调整了情绪,想到高母,酸楚地说:“你是不是特想看到我这种情况,随你意了?”

    高子林看她脸色异样,就说:“我是说我自由了,终于离婚了。”

    江小鸥怔了一下,但是她说:“我讨厌把离婚说得很轻松的男人。”高子林没有接她的话,到处看看,转移了话题说:“这院子算得上腐败了。杨船跟你享福。”

    江小鸥说:“是我跟着他享福,这是杨船的家。”

    高子林哈哈地笑了两声,“好在大马送了你两套房子。要不财产充公,他怎么对得住你?”

    江小鸥诧异地问:“充公?”

    高子林说:“大马出了问题,你不知道?”

    “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向白玉还说你有心计,稳得起。”

    江小鸥急道:“到底怎么啦?”

    高子林:“大马公司一个月前就查封了,牵涉到许多人,好多人睡不着呢。”

    江小鸥说:“大马不是向白玉干爹吗?她不帮他。”

    高子林说:“什么干爹,向白玉在接受调查的时候否认有任何瓜葛。她帮他?自身难保呢。”

    江小鸥说:“你太不地道了,这个时候离开向白玉……”

    高子林说:“准确地说是她离开我,嫌我不干净,影响她仕途的她都会踢开。”

    江小鸥说:“没良心,不是她,你的生意会那么顺利,再说她走那条路不易。”

    高子林说:“算了,说到她话就没完,说正事,来我公司怎样?”

    江小鸥断然说:“不,我就在家照顾杨船,让他好好写作。”

    高子林望着已经黑下来的树丛,叹息了一声,江小鸥又开始拔杨船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她也叹息一声。高子林说他要走了,江小鸥突然问,为什么说大马送了我两套房子?高子林说他也是听向白玉说的,临江阁一套,这里一套。江小鸥说,临江阁是郑婆婆留下的。高子林说那他就不知道了。高子林跨出院子,江小鸥关了院门,又在黑暗中坐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