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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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黄葛树发了新绿,饭后大家都喜欢聚在树下说长论短。话题的中心是李天厚,大家总有他很多笑话,比方他总是把钥匙插在门上,忘了抽出来,买菜给了钱,却不提回菜等等。有人说:“典型的书呆子。”也有人说:“上面真是瞎了眼,派这么个人当院长,还以为我们保健院的人都是神经病呢。”老一点的医生就反对说:“做人厚道一点,人家在乡下当院长可能不是这样。是吧向白玉。”逗女儿点点玩的向白玉已经对李天厚没有任何兴趣,他是可有可无的,她等待的是另外两个主角的出场。杨船和江小鸥下楼来,杨船西装领带头发梳得整齐,向白玉看他,可他的眼光一直向上的,盯着虚无的某处。人们讨好地问长问短,他推江小鸥上前回答那些提问。有时候他会拉着她的手。更多的时候,他是站在江小鸥的后面,长时间地沉默,脸上却挂着心不在焉的微笑。高子林递烟过去,除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礼节性的问候,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使谈话继续下去。高子林心里暗骂,装什么装,不就是一个秘书吗,当个县委书记秘书眼睛只能看天了。表面上却很随意的样子,约杨船有空晚上打牌。杨船说他要赶写书记的发言稿。

    杨船对大家点点头,在向白玉目光的注视下,拉着江小鸥出去散步了。他们沿着岷江往下走,江边的杨柳已经绿了,风拂过柔韧的枝条,摇曳出温情的样子。江对岸的油菜已经结籽,在黄昏的天光下,像一阵轻烟似的,杨船总在这种时候回到他自己的内心。这种时候的杨船是好脾气的,江小鸥会在他的眼里看到一种光,一种对生活的感激之光。江小鸥在这个时刻说什么杨船都会点头。但是不要期望他能回答。偶尔碰到一个熟人,杨船就好像从好远的地方一下回到现在,“你说什么。”江小鸥也只是宽容地笑,她把这种时刻归为杨船的诗人时刻。她不懂诗,但是她喜欢自己的男人除了一个秘书的光环还有一个诗人的光环。她喜欢这种纯粹的时候。

    “你那帮朋友,只有肖林还在写诗。”

    “他也只能写诗,他那爱激动的性格,能做什么?”

    “可是他活得很自在。”

    “天知道。”

    “我还是喜欢作为诗人的你。”

    杨船却说:“幼稚。在机关说自己是诗人,等于自毁前程.”

    江小鸥更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别太委屈了自己。”

    杨船对她笑一笑,“要融入这个社会,每一个人都要像蚕一样经过几次蜕变的。诗是一种在高处的精神,和一帮俗物谈诗,结果只有一个:那个人不可用,因为他喜欢诗。”

    江小鸥说:“也许我们还年轻,总想去争什么。有时候充满激情地想去改变什么,可是看到李天厚院长的样子,又觉得好像是将来的自己,那太可怕了。”

    “他是*后遗症。依我看,像*那样的历史不会重演了,中国人憋足了劲搞经济了。”

    “卫生局开会,黄柏梧说很多人反应李天厚不适合当院长,问我的意见。我想把真实的情况说一说,但是那样李天厚只能提前退休。我只说,他就木讷一点,人绝对正直。”

    杨船说:“黄柏梧,他就是个马屁精。有个亲戚在省政府办公厅,就好像拿了上方宝剑一样。他的眼睛只看见天上。李天厚那儿,你就维持着,反正他也不管事,如果他马上下了,说不定会从别的地方调个人来当院长。你刚当副院长不可能马上上去。你明白吗?”

    江小鸥反驳说:“看你说的,好像我觊觎他位置似的。我是觉得他有病,应该引起组织的重视。”

    杨船鼻子里哼一声:“是。天使,你高尚,我小人。”说完转身走了。

    江小鸥呆呆地望着岷江,是杨船不懂自己,还是自己不懂杨船。江水在越来越黑的天光中,已看不清颜色。

    到了四月底,气温已经较高了,院里的病人多了一些。好多病人是她们下乡时走访过的孕妇。有个孕妇告诉江小鸥,原来在这儿生过小孩的林秀花又怀上了。江小鸥问:“林秀花的女儿怎么样,长得好不。”孕妇说:“你们这儿的医生就是好,那么久了还记得她生的是女儿。她女儿长得很乖,只是……不好说。”江小鸥的心有下沉的感觉,她不好继续问。在一个休息日,她骑了辆自行车下乡,沿竹溪河上行,当她一身的汗出现在林秀花的家里,林秀花腆着一个大肚子出来,差点没有认出她来。江小鸥调去自治区每年都要写信问问孩子的情况,林秀花总是对她说孩子很好,孩子满二岁的时候,要认江小鸥作干妈。江小鸥应许了,问杨船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呢,杨船顺口说:“花儿。”花儿在她心底却还是一岁时的样子。花儿的成长始终是她心里的病,她一直没有来看,是因为她害怕花儿有什么异常。可那个孕妇的话,让她很不安。今天来看花儿,是因为林秀花又怀孕,她名正言顺,来看孕妇。江小鸥说:“怎么,还要生一个啊。”

    林秀花说:“孩子他爸三代单传可以生一个。”

    “他爸转业了吗?”

    “快了。”林秀花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当初那个腼腆的新媳妇的样子。

    “花儿去哪了?”江小鸥问。

    林秀花不知道江小鸥问谁。

    江小鸥说:“不是干女儿吗。给她取了个名花儿。”

    林秀花哦了一声,走到门外喊大妹。一个小女孩从油菜地里钻出来,小手里还拿了一把草。林秀花说:“大妹喊干妈。”花儿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很害羞的样子。说什么她都很茫然地盯住你,但那眼光纯得让你心尖打颤。江小鸥给花儿洗了手脸,给她穿上城里买的新衣服,花儿就真像花儿一样好看了。江小鸥亲了亲花儿,花儿还是用一样的眼光看着她。江小鸥心里有些沉沉的,不信上帝的她心里轻呼:上帝啊,你要让花儿像一个健康孩子。

    夏天少雨,天气出奇地热。青衣巷两边的梧桐树叶子像要晒枯似,焉不拉叽地打着卷儿。唯独保健院门前的两棵青枝绿叶,还水润的样子。卖羊肉的郑婆婆夏天也不卖了,在门口支了一块门板,卖些针头针线文具之类。江小鸥为儿子买图画本。郑婆婆不收钱,“看你们门前的树,就知道保健院要兴盛了。以后我进草纸,你要来照顾我。”

    江小鸥不信迷信。但她接受了郑婆婆的图画本,“托你的吉言,保健院病人多了,得利的当然是青衣巷。”

    江小鸥知道下乡建的那些卡片会有部分人来医院生孩子。果不其然,陆续有人来。病房显得紧张了。

    九月是许多孩子出生的时节,干旱了一个夏天的三江市,在九月却暴雨成灾。岷江发了洪水,好在城市修建,已拆迁了江边民居,修了护河堤坝,洪水才没有大规模地冲进城市。但是青衣巷紧邻岷江,洪水从堤岸的孔隙里漫进来,青衣巷低洼的地方泡在水里。保健院的院子里到处是水。三楼的病房屋顶又漏,保健院陷入瘫痪状态。住院的病人纷纷回家,住在城市对面凤州岛的病人,不但不能回,反而家里老小被政府解救出来后,全部到了保健院。保健院出奇地拥挤,江小鸥把刚生了第二个孩子的林秀花带回自己的二居室,她娘家的亲属们一批批地涌进涌出。客厅的地面脏得像市场。

    天天下乡抗洪的杨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却见家里一屋子陌生人。

    一个中年妇女从沙发上站起来,很拘谨地搓着双手,谦恭地笑着说:“不好意思……麻烦。”

    杨船听不出个所以然,却听到儿子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中年妇女丢下杨船奔了进去。

    江小鸥在厨房里煎荷包蛋,对杨船说明了情况。杨船压低声音说:“你以为你是谁,上帝?”江小鸥说:“花儿她母亲又生孩子,我能不管吗?”

    杨船说:“花儿是谁?”

    江小鸥说:“干女儿,不是你给她取的名字吗?”

    杨船提高声说:“你当真啊。”

    江小鸥说:“小声点。”杨船气呼呼地出了厨房,不知道该在哪儿坐下,仿佛不是自己的家似的。推说有材料要写,到办公室去了。

    第二天杨船给黄柏梧打电话,说他家成病房了。

    卫生局局长黄柏梧来保健院视察。江小鸥象征性地带着他转了一圈,因为黄柏梧和她一样清楚保健院的情况。黄柏梧走的时候握住江小鸥的手久久不放,眼睛到处望望,嘴里说:“更旧了,保健院是该改变了。”

    江小鸥看着黄柏梧。黄柏梧装着没看见,把头扭向一边。江小鸥抽出手,做出专心倾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