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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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院长离世之后,关于江小鸥,也有了闲话,说她的保护伞没了。向白玉把这些传言告诉江小鸥的时候,江小鸥没有在意,向白玉却为她鸣不平。江小鸥心里不是滋味时,她又反过来劝她,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

    保健院新任院长是部队转业的黄柏梧。黄柏梧是向白玉父亲的朋友,向白玉得到空前的重用。江小鸥有些失落。在老院长死后二个月,杨船突然兴奋地告诉她,他的直接上司丁某调到一个彝族自治区当区长,要他当首席秘书。杨船去后一个月,回来问江小鸥愿不愿意去那个自治区医院工作,那儿缺医生。江小鸥想想这里的工作环境也就同意了。她在高子林不解的目光里离开了三江县保健院。

    三年后丁区长调回三江县当了书记。杨船像他的某件衣服也被穿了回来。九十年代初,江小鸥又回到青衣巷,她的样子还是像三年前一样,但是三年彝族聚居地的生活,潜移默化了彝人的爽朗,大山让她变得坚强。她在青衣巷走过的时候,她发现青衣巷也是三年前的样子,一样的木屋,一样散发出某种木质腐烂的味道,时光在青衣巷是停止了的。巷子的熟人和她打招呼,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她没有进保健院,只是到青衣巷走了走,就来到岷江边。江还是一样的江,只是江水不那么清澈了,对岸的山罩在一片雾中,只看见山峦的影子。太阳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江小鸥抬起头,希望太阳冲破云层普照大地。

    江小鸥到保健院任副院长的那一天,青衣巷正飘着罕见的大雪。

    她由已是卫生局局长的黄柏梧领着到保健院报到时,保健院的医生护士大多站在黄葛树下看雪。黄局长搓着双手,“保健院病人很少,管理上欠缺一些。”江小鸥没说话,只跺着脚。树下的医护人员看到黄局长和江小鸥,就像看见这场罕见的雪一样,显得异常的兴奋。高子林对黄柏梧又是握手又是递烟,黄局长摆了摆手,问:“李院长哪儿去了?”高子林看黄柏梧端起局长的架子,心里反感,不接他话,对江小鸥说:“你好像被外星人掳走又回来了一样。”

    江小鸥笑着说:“还是油嘴滑舌的,三年也没改变你啊。”

    向白玉不知在什么地方找来了李天厚院长。黄局长对大家说:“这是新任副院长江小鸥,你们中大多数认识。相信回到保健院后,你们的业务会蒸蒸日上,上级领导寄予了厚望。”

    黄局长望着代理副院长向白玉把上级领导几个字说得很重。

    向白玉带头鼓起了掌,很热情地拉着江小鸥的手说:“欢迎。”

    向白玉在江小鸥离开后就去读了卫生干部管理学院。毕业之后代理副院长有四个月了,她成为副院长在职工们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她甚至在私下找过职工谈心,看看来年能增加什么项目,为大家创收。突然杀回江小鸥,职工们就盯着她看。向白玉却没给他们任何表情,一门心思和江小鸥说着保建院的情况。黄柏梧当局长后,快要退休的李天厚从一个乡镇卫生院的院长调到保健院当了院长。李天厚是五十年代初毕业的高才生,文化革命期间作为反面典型反复批斗,人变得异常的沉默,做人又刻板,和他同期的医生早就调回县级医院了,只有他还呆在乡下,他不会为自己的事去找任何人,调他上来当保健院的院长,是因为黄柏梧的突然升职。在所有乡镇卫生院一筛,只有他符合条件。可是到保健院后,李天厚像突然找不到自己位置似的,保健院基本处于一种瘫痪状态。向白玉诡谲地说:“我怀疑他有精神病。”江小鸥没有接话,向白玉又说:“你回来了,保健院也有希望了。”

    江小鸥说:“还靠大家同心协力。”向白玉只是一笑,江小鸥四处望望,保健院从外观来看,和她三年前走时一样,只有藏在院子深处的一栋六层宿舍楼方显出这个时代的东西来。

    江小鸥说:“条件是苦,我们又能在一起工作了,真是缘分,共同努力吧。”

    又是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江小鸥反不好说什么了,都是这雪闹的,想象的在会议室的就职演说挪到这片空地上,大家冷得没有了热情。杨船为她准备的就职演说除了记得两个字缘分,什么都忘了。

    江小鸥看大家拖拖拉拉回到各自的诊室,没有病人,院子显得出奇地清静。

    江小鸥先到宿舍楼,打扫了黄柏梧调走后留下的房子。杨船今天已去区里搬家了,有丁书记的关照,三年前她从这儿走,有灰溜溜的感觉,三年后回来却当院长。江小鸥站在房子里看了看,走到窗前,房子位于六楼,不像原来自己住的木楼,看不出去。黄柏梧住过的房子能透过低矮的民居看到岷江,看到远处的山峦。江小鸥有些感激李天厚选择了底楼,因为他说年龄大了,不想爬那么高。当初黄柏梧要这个房子时,把最好的三楼和四楼都给了职工,为此还受到上级的表扬,说他以民为先,看来黄柏梧倒是个不凡的聪明人。

    江小鸥看远远近近都压了雪,想起老家的话,瑞雪兆丰年,是不是对她来担任这个副院长也是一种好的兆头呢。她的眼光落在楼下,黄葛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撑起好大一片天。木质结构的小楼又住了年青的人,窗口挂了一些衣服,没有风,但是色彩鲜艳的衣服使这个雪天显得生动了。小楼前面的梧桐树,还有枯叶挂在枝条上,雪装扮了更显出一份美来。

    江小鸥下楼来,站在雪地里,看着这个院子,她觉得这更像一个家,虽然落后甚至丑陋,但是她是院长了,想要改变的欲望更加强烈。

    院长办公室是一间九平米的小屋。一张漆已经剥脱的办公桌,靠边一个老式的柜子。江小鸥走进去,一股强烈的烟味呛得她不能呼吸,地下到处是叶子烟的烟头。只有凳子上一块屁股的影子是干净的。江小鸥想到李天厚绝大多数的时间就枯坐在凳子上抽烟,她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同情。她看见满地的灰尘,墙角和柜子之间的蛛网,心想李天厚坐在这间屋子里想什么呢?江小鸥大开了窗子,挽起袖子,一阵风风火火,一切就顺了眼。高子林踏进来时,江小鸥的脸因为劳作而红彤彤的。

    高子林站在门口,盯住江小鸥:“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医院报到的样子。”

    江小鸥笑起来,“一晃就十年了。”

    高子林说:“十年零五个月。”

    江小鸥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

    高子林说:“如果时光倒流……”

    江小鸥打断他的话,“今后又一起工作了,请多帮助。”

    高子林说:“江小鸥,江院长,晚上我请客。去郑婆婆的老土羊火锅。”江小鸥来不及表态,高子林挺拔的身影就站在门口说:“我们等你。”

    高子林其实很失落,向白玉代理院长,已经让他失落。但她毕竟是自己妻子,可江小鸥突然回来,还取代了向白玉,就因为自己的父亲进了县政协,而杨船是新任三江县县委书记的秘书。这世道太他妈的丑陋。他不知道骂谁。他迎接进来的人一个个成了领导他的人,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自我感觉好的男人还是像折了翅膀的鸟,悲叹命运不济,到了这个女人们呆的地方。他很有怀才不遇的感觉。江小鸥一调走,向白玉去读书,业务有所下降。加上黄柏梧当院长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本来就少的业务更是急剧下滑。黄柏梧上面的工作却做得很好,修一幢职工宿舍,还升了职。黄柏梧当二年院长扔下的保健院,除了老弱,看不到生机。父亲到政协,原来的优越感没了,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向白玉说话经常带一丝轻蔑,说父亲枉然当了那么久的官,没给他寻个好单位。他郁闷,自暴自弃。工作了十几年,除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什么也没有。江小鸥回来,毕竟给他荒漠的情感,注入了一点温暖。

    郑婆婆的老土羊火锅已经在三江县出名,街面上没有任何揽客的招牌,但是来的人还是很多,味道纯正,汤味鲜美,是郑婆婆的秘诀。他们只是逢双杀一只羊,卖完就完,绝不扩大经营。房屋桌椅都是老式的,洁净,像藏着老故事一样耐人寻味。

    江小鸥和杨船到时,高子林和向白玉已经围着火炉了。杨船像所有有了社会地位的人一样,虽然是老面孔,可还是藏起了自己,并没有兴奋的样子,在他眼里曾经的朋友不过成了熟人。倒是江小鸥抑制不住地兴奋。

    青杠炭火红红的,四个人围着火炉,在这雪夜就有了家的感觉。高子林喜欢喝酒,而且永远有喝酒的理由,他左一声江院长,右一声杨秘书,还不冷落向白玉,一杯又一杯慷慨地灌下去。

    本来有点矜持的杨船,也端起酒说:“江小鸥走了三年,什么都陌生。今后还靠两位当成朋友一样地扶持了。”

    高子林说:“本来就是朋友嘛,保健院嘛,屁大的一点地方,没什么复杂的。”

    向白玉指着高子林骂:“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杨船,杨秘书是诗人呢。”

    杨船听向白玉称他杨秘书,很受用。

    高子林对杨船抱拳说:“见笑,见笑。”

    气氛活跃了,酒和炉火一样让人心里暖暖的。江小鸥脱下她的长大衣,玫红的高领毛衣恰到好处地裹着她的身体,胸部的轮廓很好看,头发在头顶高高地盘起,两鬓掉下几缕碎发在脸上晃着,一张脸生动起来,像开透的桃花,含着醉意。高子林的眼光粘在她的身上,杨船却只当没看见。向白玉敬酒,杨船说荣幸荣幸,一杯端了。

    他回敬向白玉:“老朋友干杯。”

    向白玉笑说:“杨船前程似锦,别忘记了老朋友。”

    高子林看她如此巴结,心里不快。只和江小鸥说话,问江小鸥自治区区医院的情况。江小鸥的好心情没了,说如果不是为了家,她应该留在那里,说那里缺医生,缺药。有次来了宫外孕合并凝血功能障碍的病人,没有抗凝血的药,我送病员转诊到市医院,一百多公里的路太长了,尤其是分秘必争的病人,这路长得没有尽头,绕不完的山,没完没了的颠簸,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口里出血,鼻子里出血,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地消失,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啊,记得她的名字叫阿衣枝力。一个彝人。

    江小鸥说到阿衣枝力这名字时,眼睛发红,高子林给了她一张纸,向白玉说你怎么把江院长惹不高兴了。

    高子林说:“她心太软了。”

    向白玉说:“你错了,是另一种坚强,要不然怎么能事业有成,当上院长。”

    江小鸥说:“只想做个好医生。”

    向白玉笑起来,“郑婆婆你看看,江小鸥就是当领导的料吧。”

    郑婆婆正往她们的锅里加汤,眯缝着的眼睛在江小鸥和向白玉脸上扫过之后,盯着黑夜中的天井看了一会儿,然后提开江小鸥背后的一把椅子,转到另一边放到向白玉的背后。她的脚步穿过屋子,没有一点声音,转到灶门前才说:“命中注定。”

    高子林说:“命中注定什么呀。”

    向白玉说当领导呗。郑婆婆笑而不答,做出天机不可泄漏的样子。高子林问郑婆婆是不是人老了,就会把什么事都看清楚。没人接话,郑婆婆回到灶门前,火光一跳一跳的,郑婆婆沧桑的面孔忽明忽暗。江小鸥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向白玉却笑着说:“老还远得很呢。”

    向白玉脱了羽绒服,里边的毛衣领口有点叉,一头短发粗而直,乱糟糟地支在头顶,高子林望着她,再望一眼江小鸥,心里发出女人就是不一样的慨叹。有意无意总说从前,只有他和江小鸥知道的从前。杨船有一些醋意,好情绪逃逸了,就催着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