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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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回到保健院,江小鸥却忘记了自己的誓言,除了上班,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杨船。他们圈在小屋里,相互依偎。无数的皮鞋声走进又走远,无数的喧闹在楼道响起又消失,一扇并不牢固的木门,一垛并不隔音的木板墙,却为她们造了一个宫殿,爱与被爱,纵情恣意,他们一次次地向着天堂飞升。到了晚饭的时候,江小鸥才梳洗了自己,把赖在床上的杨船拖起来:“幸福。”

    杨船抚摸她的头发:“我不知道,能不能带给你想要的幸福。可是我知道我爱你,小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一个人。”

    江小鸥摩挲着他的脸:“只要和你一起,能看到你,听到你,我就别无所求。”

    杨船看着她像湖水一样清澈的目光里万般柔情,来了一句:“爱的目光使日子镀上金,在岁月的远处,回忆起来依然闪跃光芒。”

    江小鸥撒娇地说:“你又开始写诗了。”

    杨船说:“我的天使,这样的生命状态本身就是诗。”

    江小鸥想到江尔杰,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喃喃地说:“我是你的天使。永远是你的天使。”

    杨船说:“我怕我不能给你永远。”

    江小鸥推开他:“你心里不这样想吗?”

    杨船说:“想是一回事,实现又是另一回事。”

    江小鸥说:“你不可以哄一哄我。”

    杨船不说话,推开一点窗子,呜呜的寒风挤进来,他打了个冷战。他说:“今冬还没有看过雪。”

    江小鸥好一阵才说:“怎么想起了雪呢。”

    杨船幽幽地说:“远方一定下雪了。”

    江小鸥酸溜溜地说:“你的草原吗?那个藏族姑娘金珠?”

    杨船的思绪飞走了:“对。金珠的眼睛,那时候也是你这种目光。小鸥,我们去远方,看雪。”

    江小鸥鼻子一酸,但是她很快地镇定了:“那,我们去峨眉山看雪。”

    杨船转过身,孩子似地说:“真的。我只是说说而已。”

    江小鸥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你只是说说,我当是圣旨了。我怕你烦了,厌了,怕你不高兴了,你想出去,我就只有陪你,你倒好,只是说说。”

    杨船诧异地说:“怎么哭了,我有让你不高兴吗?”

    江小鸥恨道:“伤了我还不知道,可见你的心并不在这儿。”

    杨船恼了:“天知道,我为你改变了多少。我的心不在这儿,放哪儿了,你倒是告诉我?”

    江小鸥哭得更历害了:“放远方了。”

    杨船说声:“无聊。”大开了窗子,沉默地站在窗前,任寒风吹乱他的头发。江小鸥坐在床上都感到了冷,她心疼地从背后抱着了他,喃喃地唤:“杨船……”

    杨船先是没动,而后慢慢地转过身,抱她在胸前。江小鸥紧紧地贴着他,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好像远古的鼓声从某个静寂的地方响起,慢慢地充斥了天地之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站了很久,直到敲门声响起,他们才迅速地分开。

    江小鸥捂得发烫的脸上有种心醉神迷的红晕。她娇羞地看了一眼杨船,杨船的眼光非常沉静,示意江小鸥开门,江小鸥理了一下头发,开了门,高子林桩子不稳,差点扑在江小鸥身上。杨船把他扶在椅子上坐了。高子林拉着杨船的手不放,直说结婚是一种错误。

    杨船说:“又喝酒了。”

    高子林打了一声干呕:“借酒浇愁。你说这女人为什么一结婚就变了呢?”

    杨船看了看江小鸥,江小鸥在酒臭里皱起眉头。杨船就扶起他一起出去了。杨船回家说,他和高子林商量好了,元旦两家人一起去峨眉。

    峨眉山海拔三千八百多米,天气晴好的时候,在三江能清楚地看到巍然的山峰,虽然离三江很近,可是江小鸥只是到山下去过几次,要上顶还是第一次,她有些兴奋。到了峨眉报国寺,一直在云层后躲藏的太阳露出了脸,阳光照着溪流与树木,也许是连日的阴雨,山峦已经润透。经太阳一照,树叶的青醇,直沁到心里去。进入山间,青幽幽的绿便带着攫人的魅力左右了他们,尽管出发的目的不一样,但是面对自然,他们放下了自己的那一点算计,把自己交给了山。挺拔而伟岸的桢楠像顶天立地的男人,有这样的树站着,山就不会寂寞。江小鸥总喜欢靠着桢楠照像,高子林的相机装的虽然是黑白胶卷,江小鸥照的时候还是用牙轻叩嘴唇,让唇红起来,脸贴着树干,做出与树的各种缠绵状。高子林开玩笑说:“你以为树是杨船啊。”

    江小鸥悄皮地一笑:“我还就把它当成杨船了。”

    高子林说:“哪一棵是杨船呢。”

    江小鸥指着一棵又大又直的说那就是,可走了会儿,又是棵很大的树,江小鸥说这棵才是杨船。

    高子林打趣道:“惨了,杨船。将来她见比你好的,你就会像那棵树一样,被抛弃。”

    杨船笑说:“我相信还有更好的在前面。可是,千万别走过了我。”

    江小鸥拉着杨船的手,边走边甩得很高,悄声说:“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好的。”

    杨船说但愿,用手揽过了她的肩,她半依在他身上。高子林见了,也仿效杨船的样子,向白玉的身体却有些硬。高子林对着她的耳朵说:“放松放松,我是你的树。”向白玉说:“我才不要你是树,我要你是山。”杨船说:“是诗人啊。”四个人说说笑笑,从伏虎寺到清音阁,怎么那么快就走完了,好像是散步快了一点儿,尤其是杨船,他太喜欢山路上只有他们四个人的感觉。清音阁风景更美,但是他们看到了太多的游人,要在亭子上照相,还得排队。太阳又躲进了云层,水从岩洞里流着,卷起的水气使本来寒凉的空气更冷了。他们走得热腾腾的身体在清音阁逗流一会儿,冷就浸入到骨子里。

    眼看幕色罩在林间,他们赶紧从清音阁出发,到洪椿坪住下。第二天慢慢往金顶方向爬。去金顶不过是意向中的目的地,重要的是路上的过程。山路像是森林剖开的心,走进去,一路上的鸟鸣与植被,雾岚与流云,在杨船眼里是诗,在江小鸥眼里是爱情。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走了两天才到达雷洞坪。山上前一天刚下过雪,树枝上压着雪,他们不断地深入林中,踩在干净的雪上,偶尔还向别人抛一把雪,发出兴奋的尖叫。越往山上走,雪越厚,发现鞋子里进了雪,袜子也湿透的时候,就规规矩矩地回到山路上,可是山路上的雪经过游人一踩,路很滑,她们穿的鞋子不防滑,走起来一路打滑,不断有人滑倒。高子林脱了鞋,发现好走多了。江小鸥坐下来要脱,杨船说你别脱,烙脚,你走不惯,我牵你。

    杨船也脱了,先是冷得嗬嗬叫,冷过了,发现比穿着鞋好走多了。快要到顶的时候,才发现一个卖草鞋的,各人买了一双套在脚上。可鞋子里是湿的,加上海拔也高了,呼吸有些困难,爬了一天的山路,本来就累,现在更是累得不想说话,大家只顾埋头往山上爬。走出森林,到了山顶,太阳却辉煌地照临一切,殿宇金碧辉煌,云层像刚弹的棉花,白花花蓬松地铺陈到天边。他们站在舍身崖边,看茫茫云海,江小鸥扬着手,说好美。杨船探出头看岩石嶙峋陡峭的山壁,说他真想飞。江小鸥拉着他的手,杨船说:“只有你能给我飞的翅膀/只有你能带我云上舞蹈。”

    他们照像,做出各种飞翔的样子。一个穿军大衣的人站在突出的一块岩石上,面对云海,始终在他们的镜头里面。江小鸥对杨船说,他会不会想不开啊。杨船和高子林说了,四个人就一直在那儿磨蹭,想等那个人转过身来。太阳慢慢地收了光芒,那个人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双手一扬,军大衣飞落,四个人全都冲过去,杨船抱着那个人的背。那个人转过身,是大马。杨船尴尬一笑:“怕你自杀。”

    大马说:“我不会自杀,但是我一个至亲的人在这儿飞了,她以为她有翅膀。”大马说翅膀的时候笑了一下,可江小鸥觉得他的笑比哭还要悲伤。她盯住他,发现他的眼睛里实质上包了泪水。

    江小鸥叫了大马叔。大马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江小鸥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们四个人和大马一起下山。在一个小店吃饭时,大马要了酒,也不喊杨船和高子林喝酒,自干了杯中酒。说起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大马的父母都是军人,部队进藏时,把他留在爷爷家。父亲在进藏途中翻越雪山时为保护战友掉下悬崖。母亲悲伤过度患了高原病,不治身亡。爷爷奶奶在过粮食关的时候也死了。父亲保护下来的那个战友司徒叔叔找到他,让他当了兵,去了父母们走过的川藏线,成了一名汽车兵。有一年,一批地方上组织的群众演员到部队慰问演出,一个演《红灯记》里铁梅的姑娘长得很漂亮,战友们都叫她‘铁梅’,暗地里较着劲,争相得到她的好感。大马是排长,长得又结实,‘铁梅’给他留下了地址。信来信往,两个人都有了急着相见的欲望。大马休假悄悄跑到‘铁梅’住的地方,‘铁梅’的父母把大马当成了贵客,大马的出现也给‘铁梅’的家人带去了荣耀。因为‘铁梅’母亲出生不好,‘铁梅’父母看大马是个解放军军官,就极力促成他们的好事,喝了酒的大马在第一夜就和‘铁梅’有了肉体关系。酒醒以后大马看‘铁梅’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也就下了决心,回部队马上打报告结婚。

    可是打了结婚报告,‘铁梅’政审却不合格,一个烈士的遗孤,解放军军官怎么能和一个出身不好的人结婚呢。和‘铁梅’有了肌肤之亲的大马又怎么能轻言放弃,他闹着要转业。送他当兵的那个司徒叔叔骂他没出息,大男人为了个女人放弃自己的事业,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父母,坚决不准他转业。大马没法抗争,可又放不下‘铁梅’的情意,暗地里还和‘铁梅’约会。‘铁梅’的父母却因为独养女儿的终身无着落,忧郁成疾,相继患了结核病。面对突然而来的变故,‘铁梅’只有大马是唯一的依靠。大马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为她父母治病,她父母的病却没多大好转,瘦得不成人形,还要接受批斗,说他们以美女腐蚀人民解放军。‘铁梅’无钱为父母治病,终日以泪洗面,大马心疼,苦于找钱无门,恰好他儿时的伙伴是某个红卫兵组织头目,找他搞子弹,他偷出一些卖给伙伴。后来出了事,大马私卖弹药受到追查,姑娘却这时为他生下一个女儿。没结婚就生下孩子,在那个时代是不允许的,生活的重压与精神折磨,‘铁梅’父母相继过世,‘铁梅’被人强奸,在峨眉山舍身岩自杀。留下一个尚未断奶的女儿,大马把孩子丢在一个人来人往的码头上,看到有好心人捡了孩子。大马记下了那户人家的地址。大马被判刑,送到新疆劳改。

    大马的往事很长,大马说到后来,仿佛时光回到了过去,他的声音有些打颤。

    四个人都一阵唏嘘,他们都伸出手拍拍大马。大马望望空了的酒瓶,说,好在那个荒唐的年代过去了。

    杨船叹了口气,对一个比他年长许多的朋友,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坎坷的经历使大马的形象高大起来,杨船端起酒:“你找过女儿吗?”

    大马说:“找,那地方早拆了。没有任何线索。那是饥荒年代,人吃人的事都有,谁知道她命运如何?”

    江小鸥与向白玉相互看看,打了个冷战。饥饿对她们来说,没什么概念,不过是在大米里加了一点粗粮而已。她们纷纷测那个弃婴怎么样,在哪儿,会有怎么样的生活。向白玉突然说:“大马,当我是女儿吧。我拜你是干爹。”大马好像突然被人出了难题,杨船却起哄说:“好。高子林也要叫你干爹,我和江小鸥高你们一辈了。”高子林却说,算了吧,还是叫大马自然。江小鸥说:“别乱说,大马叔本来就高我们一辈。”向白玉干脆就叫上了干爹。大马的故事为她们的峨眉山之行增添了戏剧性。江小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