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如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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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狐狸窝

    宋,庆历年间。

    自河南保州官兵造反大宋各处大小兵变无数,燕云十六部更是收复难望;庙堂之上官官勾结,农亩良田私占兼并,有道是:“富者有弥望之田,而贫者却无立锥之地。”乱世之中,人这一命又岂是轻贱而已?

    西夏,西凉府。

    寒夜,晚秋,无星无月,深巷。

    晚秋的寒风虽不似数九寒冬那般割皮冻骨,可你若是在那更夫四唱过后仍旧醉心于街巷,于这边塞一方也足以冻掉半条小命去!黄土高墙,西风烈烈。在这飞沙漫卷的黄土城楼只消行那一遭便可懂得,什么金银佩玉美人在怀,实在都不及一碗烧刀子来得痛快。

    西凉府自是有那么一处酒肆。

    那酒肆就在土城西街法场陋巷的最深处,这只是间随随便便由几抔黄土黄泥堆就而成的破屋子,随随便便插着根写着大大“酒”字的粗布幌子。这里的老板似乎也是个很随便的人,随便地叫了个瘸腿的老人做管事,心情不畅似乎关它个半载三年,直任得一群酒鬼在门前撒泼骂娘也倒无妨。可每每只要这酒肆的粗布幌子迎着漫天黄沙招摇之时,那群酒鬼泼皮却还是要像被狐狸精勾了魂一样屁颠屁颠地滚回来吃酒。

    自此城里的人皆把这个酒肆唤作“狐狸窝”。

    然而“狐狸窝”却也不是一直都那么随便,“狐狸窝”里没有一只“狐狸”。这“狐狸窝”只卖酒,不买色;只有“老瘸子”那么一个说书人,从未见过其他戏子,更是从见过酒肆老板所谓何人。大宋立国伊始,“狐狸窝”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出现在这土城之中。令人奇怪的是往来“狐狸窝”数个光景,这里竟从未在此见过官府之人,更是从未见过一例喝酒闹事者出现。即便是当年党项谋逆攻陷凉州城李继迁残害知府,李元昊私立西夏,西凉府直至陷落的那一刻,一干贼匪都从未踏足过“狐狸窝”半步。坊间皆将这“狐狸窝”传说得恐怖万分神乎其神,然而数年来“狐狸窝”的生意却从未受过半点影响,家人也往往仅是口头拦阻。数年以来出入“狐狸窝”的酒客从未有一人意外横死,能喂饱这些酒鬼的酒虫又不至招致祸患,家人自是也很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狐狸窝”里当然不止有酒鬼。

    绕过西街法场,复行百余步便是一节黄土窑洞圈成的小弄堂。弄堂不长,两方皆是些个撺弄纸人纸马,镇鬼驱邪的阴冥勾当,寻常人家若非遇着些个非同寻常的事由,是抵死也不肯屈驾来此的。弄堂的最深处,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粗布幌子,门前的白纸灯笼上也写着一方大大的“酒”字,这便是“狐狸窝”。推门而入,半亩方塘之地却不似门外那般门可罗雀。抬眼一望,这不大的酒馆便可尽收眼底——这家酒肆不但随便,而且古怪得紧。

    田野里躬耕放牧的布衣百姓,行走江湖卖弄把式的壮汉豪侠且先表过不提,深居陋巷的黄泥小房里竟然还有头顶珠花的妙龄少女、腰佩美玉的纨绔公子;有秃头的和尚、云衫的道人、青衣的书

    生——豪侠不带兵刃,少女不染胭脂,公子不携随从,出家的没有满口“无量寿佛”,离家的也不念“之乎者也”。这群人不但进了“狐狸窝”全没了江湖上的作风,就连吃酒也是自斟自饮,觥筹交错杯声琅琅全数不复得见。莫说是借酒撒泼,堂堂一间酒肆竟连点酒气都难寻分毫。这若还不古怪,我等便再回望哪一众饮客——数十双眼睛皆数一眨不眨地盯着酒肆正当中的戏台子,恍若那方戏台之上随时随地都会跳出个瑶池仙子一般。而那戏台子上也仅摆着一张太师椅,一面红木方桌,一壶香茗,一把折扇上书龙蛇行楷“五欲心无著,方名解脱人”,一方寸于长的惊堂木如是而已。

    众人似乎等了很久,有些人似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而此间终是从酒肆的后厨踽踽踱来一名老者。这老者须发皆白,形容枯槁,上下衣衫已是洗得辨不清颜色。远远望去,这老者直若是一只刚从旷野老坟里爬出来的骷髅。只听得拐杖轻叩地板传来的“夺夺”声,定睛细望,这老者非但右腿裤管空空如也,一双瞳仁竟也呈现出一片死灰之色。老人不但瘸了条腿,竟还是盲的!

    没有一个人要作势上前帮帮这残疾老人,众人的眼神中非但没有同情,竟还带着一丝喜悦与期待。老人就在众人的目送中一步一步登上戏台,端端正正地坐下,端端正正地斟满了杯香茗一饮入怀。似是尝到瑶池佳酿一般,老人痛快地抹了一把髭须,另一手也旋即将那拐杖随随便便地搭在方桌一脚。松开手的一刻,那金丝楠的硬木方桌竟是立时发出了痛苦的“吱呀”一声,黄泥土地竟也被砸出了一道浅沟。自始至终,老人的腰一直挺得笔直,形似鹰爪的一双枯手指甲修得很短,却是很稳,满满一杯香茗半滴都未有溅出。明眼人自可认出,老人手上一根臂弯粗细的拐杖单单独倚方桌那“吱呀”一声,和落地成沟的态势便绝非一般硬木可为。单是一根钨钢浑铁的拐杖少说也要有六七十斤重,而老人手中的这一根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枯槁老人非但没有一丝吃力之色,拐杖落地之声竟也是杳不可闻。老人又复理了理胡子,淡淡笑道:“看来,今日来‘狐狸窝’吃酒的朋友也是不少哩!”

    四下酒客到也不搭腔,只闻一壮汉揶揄道:“又是半年不见,想必你家老板早已打算关了这门店了!”

    “放屁!”一旁的狐裘美妇却是娇笑道:“十三年前我家那不成器的掌柜便带我来这听过‘老瘸子’说书。十三年里这门店向来是说开就开,说关就关。依我看呐……这酒家的老板也定是个不缺钱的主,往来银两对他来说也就是赚个乐呵!倒是那‘老瘸子’,十三年过去了,我换了四个当家的,今儿早就人老珠黄了。你们再瞧他,这十三年独独他没变过,还是那么老……”眼见四下突然之间寂然无声,那美妇终是一惊连忙掩嘴收声。

    直任得那狐裘美妇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老瘸子自始至终都张着一双浑浊的盲眼面带微笑。只是那美妇一口一个十三年前,有心者早已发现那老人满含笑意的嘴角竟

    是痛苦地抽动了数下。本就不甚热闹的酒肆里,此间更是静得怕人。

    十三年前,那是所有宋人触之必痛的隐疾。

    终是有人叹息道:“十三年啦……那党项贼子私立西夏已是十三年之久。我大宋圣上为何还不派兵来救?”

    “救?”只见一青衫书生拍案而起,愤然道:“而今大宋疮痍累累,早是自身难保了!我与朝中一干同科进士几次觐见圣上劝其明黜陟、精贡举……吾皇只恐开罪众臣,也仅是察纳几项敷衍了事。若我河山重归盛唐之姿,这群恶匪狗贼又岂敢欺我?”

    青衫书生的一番侃侃而谈,自也是激起了众酒客满心悲愤:“想我中原龙脉,英雄豪杰辈出!岂能让给外人半亩江山,老子别的没有,还有一腔子热血可以撒!今日老子以酒立誓,明日便启程折返师门,邀我一众兄弟共商复辟大宋之事!”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老哥,明日启程算洒家一个!”

    “朋友们皆为仁义之士,小可诚然不懂什么上马杀敌的道道。若不嫌弃,你等若当真可以集结一批同道中人,此后的辎重粮草皆由小可一己承担!”

    只待众人七嘴八舌,豪气干云之际,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酒肆内立刻静得鸦雀无声。众人齐唰唰地把头转向那声脆响源头,只见那老瘸子怒目圆睁,惊堂木已是拍进方桌寸于,一双枯瘦的鹰爪更是青筋毕露。

    老瘸子喘了两口粗气,终是挤出一丝笑容淡淡道:“兀那书生,你总算也读过几年圣贤经典,怎可吐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书生刚要反驳,老瘸子却是接着道:“盛唐之繁荣具是过往之事了,你等仅见了唐时鼎盛,又怎敢忘了安史二贼谋逆之时,整整七年百姓又是过得何等日子?”

    话罢,那老人信手一弹面前的茶杯低吟道:

    “一醉江湖几番寒暑,干戈四起怎认归路?

    赤胆忠肝肩挑江湖,丹心化碧几抔黄土……”

    “若是不嫌我这老家伙唠叨,你等可否先坐上一坐,听我说说你们爱极了的大唐之时我所知道的一干故事,再谋那复辟大宋之事?”

    那老瘸子的声音却似真有某种魔力一般,众人面面相觑终是长叹了一声屈膝而坐,早日为首的那一书生抱了抱拳:“愿闻其详!”

    老者又复自斟了一杯香茗,淡淡道:“不知列为在江湖行走的朋友,可否听过什么仙山豪杰的故事?”

    只闻一人朗声道:“在下不才,为某个生计曾去过一趟天门山。如今还记得那里有处古城,城门前的石碑上写着……”

    老者听言摆了摆手,香茗入怀淡淡道:“列位信也好,不信也罢。老朽姑妄言之,且待诸位姑妄听之……”

    有道是:

    清秋冷,西风烈。把酒扬觞,一樽不敬江月

    黄沙起,梦无缺。凭栏迎凉,二指捻断寒弦

    梦如令,酒似铁

    侠肝义胆

    重回故梦长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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