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遥远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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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真假难辨

    我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在根据自己的想象在编故事。尽管情节曲折动听,但没有多少说服力,因为证据实在少得可怜。

    当然了,旁边的看客们,包括少林&武当的徒众,可不管故事有没有说服力,只要听着像那么回事,有头有尾,还能勉强解释一些流传江湖的现象,他们就容易入迷。换句话说,情绪容易被误导。而这,恰恰是我想要的结果。

    在江湖上,要撕破一个人的道德面具,往往靠的不是罪证,而是在观众面前,讲一个曲折动听、琅琅上口的八卦故事。

    应该说,我的初步目标基本达成。少林&武当的徒众们,确实被我那个虚虚实实的故事,搞得面面相觑。有人惊讶,有人叹息,甚至还有少数人脸现不满,一副通晓了真理,进而义愤填膺的模样。没有人对我的故事提出异议。

    事实上,他们也提不出更多的异议。原因是,他们知道的比我更少。对于这桩隐秘的江湖往事,他们有太多的思维空白需要填充,我努力虚构的情节,恰好迎合了他们的渴求。由此可见,对于无知的下层群众,宣传的导向作用是多么的重要。

    这些人当中,年纪大一点的少林弟子,很可能是当年参与那场事件的幸存者,估计比旁人知道的多一些。但是,也仅仅是多一些表面现象而已,离真相则有很大的差距,前因后果根本搞不清楚。为什么海亮会被杀?初始原由是什么?一概是笔糊涂帐。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们的上层——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需要努力遮盖的。二十年来,这部分弟子的脑海中,被刻意灌输了这桩往事的完整版本。然而,稍微有点分析能力的人,都会感觉到该版本的疑点重重。

    我现在给他们竖立了往事的另一个版本,尽管证据缺乏,听起来却似乎合情合理。那部分当年的亲历者,虽被强力洗脑、却仍保持着一丁点独立思维的人,还不至于傻到,要用原来疑点重重的版本,来反驳我这个新鲜而又合理的说法。尽管它也仅仅是个故事。

    所以,少林&武当的所有徒众们,虽则表情和眼神各异,却出奇地保持了安静,乐得作壁上观。他们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在等待,等待当事人的反驳,等待证据的出现,或者等待情节的反转。

    若是在别的场合,我不会将这个无根据的故事编得那么详细。因为太容易被当事人推翻了,没实际意义。特别是遇到像无厘道长这种口才和辩才极佳的坏蛋,我一出口,立马会被驳得体无完肤。

    但现在情况比较特殊,并非有特殊的观众或特殊的环境,而是这里有一个特殊的人:南宫玄。

    除了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南宫玄是对这桩往事的真相知道得最多的人。我编故事,可不仅仅是为了动听,真是这样的话,旁边的李开心都可能会表示不满。他没有打断我的叙述,是因为他知道,我编故事还有另外的目的,就是故意引起梦遗大师或无厘道长的反驳。然后,掌握真相而又跟他俩不在同一阵线的南宫玄,必定会出言相讥。

    反驳再反驳,推翻再推翻,真相就会渐渐浮出水面。

    我的故事虽然根基不太牢靠,却并非完全荒诞不经,很可能除了细节差异,大方向并没有偏离太多。弄不好连李开心自己,二十年来,也在这个故事上徘徊无数次,只不过苦于无法证实而说不出口,更无法付诸行动。他可不像我喜欢信口开河,惯于行事鲁莽。

    现在这个场面,对李开心来说很重要。二十年来,他从没遇到过像现在这样三方对证的机会。

    当然了,我们的当事人并不是傻子。我不止一次说过,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都是江湖上少有的人精,否则怎么能把真相瞒住二十年呢?而且还把另一个人精李开心玩得团团转?

    所以,我与李开心希望他们反驳的关键时候,他们精明地保持了沉默。梦遗大师仍旧闭目不言,无厘道长两眼望天。天上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一片纵深的黑暗,没有哪怕一丁点星光。

    沉默的意义是多重的,可以是承认,更可以是不屑。

    这就相当于,比武打斗的时候,我故意卖了个破绽,苦心布了个疑阵,可对手不上当,自顾自地抱元守一,岿然不动。我一拳打空,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环视了一圈,讪笑道:“无厘道长,对于这段往事,你有什么高见?”

    无厘道长仍旧双眼看天,冷冷地说:“贫道精力有限,没空陪你胡扯。”

    南宫玄笑道:“小子,你问错对象了。应该问问少林方丈,他才是你那个故事里的主角,对当晚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当然了,他也会说没空陪你胡扯。所以,你说了那么久的故事,都是白费劲。”

    我也笑道:“幸好还有你这个配角,可以对我的故事进行补充。”

    南宫玄冷笑:“小子,虽然我已彻底失败,但同样有保持沉默的权利。所以,今晚你就一个人唱独角戏吧。让你过足嘴瘾。”

    我缓缓地说:“二十年前因为你的一个失误害死海亮方丈,二十年后你如果继续保持沉默,海亮如何能安眠于九泉之下?他已在另一个世界憋屈了二十年,你还要打算让他憋屈下去?”

    南宫玄怒道:“师父不是我害死的。梦遗这个老秃驴杀了他。”

    我趁热打铁:“没有你那封信,那场意外攻击可能不会发生。而且,是你杀还是他杀,你同样没有证据。”

    南宫玄有点急了:“我就是证据。因为那是我亲眼所见。”

    我毫不放松:“他也可以这么说。你们各说各话,这段秘案已经扯了二十年。”

    南宫玄神色黯然,缓缓叹了口气:“师父的致命伤,是在左胸、自下数起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梦遗老贼用他隐藏的钢钉,近距离从此处刺进心脏。师父当场死亡。”

    我紧追不舍:“还是自说自话。”

    南宫玄惨然叹道:“如果能找到师父的尸首,尽管二十年过去,皮肤肌肉无存,但骨头还在,肯定可以从胸前两根肋骨上,看出钢钉划伤的痕迹。梦遗虽然拈花指练得好,但毕竟不是解牛的庖丁,对活人骨头间的缝隙把握得没那么准确。”

    我吐了口气:“那是废话。据我所知,海亮大师的遗体第二天就火化了。”

    南宫玄冷哼一声:“少林寺历代高僧圆寂后,虽有火化的先例,但更多的是以肉身保存在塔林。师父海亮即便够不上保存肉身的资格,也没理由第二天就急于火化。况且对众弟子来说,师父死得突然且不明不白,更应该让人看清伤口以查明死因。急着火化,除了淹灭证据和痕迹,还有别的解释吗?”

    我终于无话可说了。对于当年此事的细节,我知道的少得可怜,不可能再提出更多的疑问;而且,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才发现,其实所有细节都无法证实或证伪。二十年过去,再多的杀人痕迹,也早已被凶手处理干净。

    一时之间,全场突然安静下来。我身边朱玲和叶欣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我忽然觉得,自己介入这段江湖悬案,实在有点多事。李开心苦苦追寻二十年,毫无结果,我怎么可能凭几句推测之语,甚至瞎编情节,给此事下结论?李开心是否高估了我的能力?他真不应该寄希望于我身上。

    一阵静默之后,李开心的声音缓缓传遍全场。

    李开心:“梦遗师兄,二十年前,我就曾经质问过你,为何急于火化师父的遗体?你的解释是,师父死状极惨,弟子们不忍卒睹,伤心之下只想尽快料理后事。反正真凶已经受惩,再将师父的惨状公布天下,是一种罪过。”

    自受伤之后一直没说话的梦遗大师,这回终于开口了:“其实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个解释?”

    李开心叹道:“事关重大,你的解释太牵强了。”

    南宫玄冷笑插话:“何止牵强?简直是欲盖弥彰。李大侠,你试着反向推论一下。假如真是我杀了师父,最终又重伤逃出少林寺,肯定没办法再回去清除杀人痕迹,所有明的暗的证据在现场会一览无遗。那么,事后梦遗老秃驴会怎么做?依他的风格,绝对会完好无损地保护好现场,再找一些江湖名宿——包括你这个师父的俗家爱徒,一起亲眼见证我的罪恶。怎么都无法让人相信,他会把我的杀人罪证悄悄地淹灭无踪,甚至连师父的遗体都急于火化。他的行为,很显然只有一个解释: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梦遗大师双手合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少林寺几百年来最大的一次灾难,又何必昭告天下,引起江湖震动?”

    这话模糊不清,说了等于没说。

    南宫玄冷笑:“你狼心狗肺,早就该入地狱了。事关师父之死的真相,为何要消除一切痕迹尽力隐瞒?你并不是怕江湖震动,你怕的是自己的罪恶大白于天下。”

    李开心悲伤叹气:“二十年来,我想过各种可能,但一直没想通,梦遗师兄猝杀师父的动机。即便真为了方丈之位,他也没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残忍凶狠。客观上说,你们两个人无论谁要杀师父,都可以做到悄无声息。”

    南宫玄再次冷笑:“现在,你的这位同盟王兄弟,已经给了你动机。也告诉了你那晚事发突然的导火线。”

    李开心:“难道真像王兄弟所说,那封密信是你写的?”

    南宫玄:“姓王的小子虽然有点嘴碎,但并不傻。他看事情,似乎比你更通透,因为他敢于大胆假设。”

    李开心:“直到今晚,我才见到那封信,里面的内容,只述经过,没提到哪怕一丁点人证物证。据我所知,那不像是你的风格。”

    南宫玄:“李大侠,既然是密信,我怎能留下自己的风格?”

    李开心穷追不舍:“无凭无据的内容,即便是密信,也没什么说服力。当年你想在师父面前,凭此信扳倒梦遗师兄,根本不可能,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那么,你当初写此信的意义何在?”

    我旁观良久,还是忍不住插嘴了:“李大侠,看来你对这位师兄并不太了解。他写此信的目的,并不在于彻底扳倒梦遗大师,而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顺利拿到方丈之位。简单而言,他并不想给梦遗定罪,而是想让你们的师父对梦遗起疑,然后,情感上更倾向于梦碎大师——南宫玄接任方丈之位。”

    李开心:“说不通。师父冷静稳重,不是个轻信之人,那些虚无漂渺的内容,不至于让师父决心清理门户,甚至把梦遗师兄逐出少林的理由都嫌不够。况且,那封信是否出自武当掌门万明道长之手,师父只需稍加求证便知端倪。所以,即便梦碎师兄因师父的情感偏向接任方丈,梦遗师兄在少林寺的地位也不会因此下坠,日后完全可以重头再来。”

    我笑道:“你错了,李大侠。如果梦遗大师不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立即处理此事,日后恐怕永无机会再来。”

    李开心:“为什么?”

    我说:“因为梦遗大师很可能早就截获到信的内容。他自己深知,里面的内容全部属实,而且他还知道,写此信的人,手上肯定掌握了他那些恶事的确凿证据。他惟一的机会,就是狠下心,杀掉起疑心的师父,夺取方丈之位,再彻底消灭写信的人。然后他才能稳如泰山。”

    李开心缓缓道:“你想说,南宫玄手中握有证据,却又在信里只字不提。那岂不是更荒唐?将证据公布于天下,让师父清理门户,或将梦遗逐出少林,那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我笑了笑说:“他跟你想的不一样,李大侠。将梦遗正法或驱逐,只是让南宫玄坐稳了方丈之位。但南宫玄想要的,并不仅仅是方丈之位。他还想要更多,江湖或者天下,二十年来,他的人生目标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他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李开心:“那又如何?”

    我叹道:“想要得到江湖或天下,仅凭一己之力很难达成。所以,南宫玄需要更多更强的高手受他驱使。在南宫玄眼中,梦遗大师既是师兄,又是江湖上难得的奇才,杀了他或驱逐他都太可惜了,留着手上的罪恶把柄,迫使其将来为己所用,才是最佳策略。这就是他在秘信里只叙经过,不提证据的根本原因。”

    李开心一时没插言。南宫玄满脸悲愤,梦遗大师不说话,无厘道长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继续说:“只可惜,南宫玄自以为万无一失的策略,被梦遗大师看得通体透明。为了方丈之位,更为了日后不受牵制,梦遗大师一狠心,猝然出手杀了师父海亮,又一鼓作气将南宫玄的势力一网打尽。”

    南宫玄悲伤地叹了口气:“若不是中途杀出个李开心,这场争战我是不会败的。”

    我冷笑道:“你看起来城府很深,但在有些细节上,却表现得并不怎么精明。我刚才就说过了,那晚出手杀你师弟梦蝶大师的,不是李开心,而是个‘开心剑法’冒充者。若是当晚李开心真的在场,凭他的眼光,必然能看出你们的师父海亮死于梦遗的拈花手。那么,这场争战的结果,就会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南宫玄喃喃道:“我无法相信,谁能把‘开心剑法’模仿得这么高明。”

    我续说:“这个人为了隐藏当年秘密在少林寺加入争战的身影,二十年来,再也没有使用过那套似是而非的‘开心剑法’。直到两个月前,为了再次嫁祸李开心,他才故伎重施,杀了聚鹰帮的金库守卫,此举甚至瞒住了上官飞鹰的眼光。几天以前,他又以同样的手法,在我面前杀掉诸神教的吴智。除了李开心自己,普天之下,能将‘开心剑法’模仿到这个程度的,只有一个人。”

    南宫玄惨然笑道:“武当掌门无厘道长?!”

    我指着无厘道长的方向,叹道:“终于说到正题了。没错,就是他。别忘了,你那封秘信里提到的另一主角,正是无厘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