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遥远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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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月黑风高

    现在应该丑时已过,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是江湖凶杀发生最为频繁的时刻。

    少林&武当的人选择这个时间,到达这个特定地点,并非偶然,很可能是精心算计的结果。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打着火把,周围照耀如白昼,一路上应该没什么太大障碍,而我派过去的几个弓箭手,根本就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他们完全可以早点到达。

    说真的,我其实一直在等着他们。心里盼着他们早点来。因为等得太久,我没什么值得或需要准备的,反而会对我和属下们都造成心理压力。而且,跑又跑不掉。最后,我还得想尽办法,应对李开心和朱玲的质问。

    他们居然来得这么晚,倒让我有点不耐烦。我差点就要把七个剑客聚齐来排练一番了。果真如此,排练杀人或被杀,大概也能载入江湖史册。

    他们为什么要算好这个时间?原因大概有三:一是,现在离上半夜崖头之战,已过去一两个时辰,在他们看来,我溜下悬崖之后,与南宫玄的冲突,不管谁胜谁负,早已结束,他们恰好来收拾残局;二是,极致的黑暗将周围的环境搞成混沌一片,对他们更有利,毕竟住在此处许多天,估计堪查过许多次,至少白天他们在策划这场攻杀之时,派人详细研究过地形;三是,黑暗能很好地将他们高尚的道德面貌隐去,用什么手段,干什么事,都没有太大的心理包袱。

    天亮来临之前,他们尚有足够的时间清理战场。天亮之后,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恢复原有的道德面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光环属于他们,高尚也属于他们。整个江湖都属于他们。

    在这片江湖的任何角落,他们都是话语权的拥有者和解释者。就因为他们份属少林寺,来自武当派。千百年来的名门正派,数十年响彻江湖的领袖人物,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具说服力了。

    他们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事实也是如此,站在我面前的,足有不下一百人。比白天的阵仗大多了。

    而在他们眼中,我方只有十三人。我,七个剑客,李开心,朱玲,归无情,张九,朱八平。其中,归无情重伤躺在地上,需要张九和朱八平照顾;而朱玲的武功,在这群人里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对付或击杀的,只有九个人。我和李开心,加上七个剑客。

    一百个对九个,悬殊太大了。那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一脸忠厚的梦遗大师,仙风道骨的无厘道长,两位当代江湖的领袖的人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被人簇拥着,尚未开战,便开始享受胜利的喜悦。他们不说话,所有人也都不说话。

    他们如此沉得住气,表现得轻松而淡然,就像在江南的某个如画美景中春游,倒是把我憋得沉不住气了。

    我跨了一步,站到了最前面。清了清喉咙,挥了挥手,尽量把气氛搞得像老友再见,不无埋怨地朗声说道:

    “各位,你们不免来得太晚了,害我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虽然是名门大派,但在如此月黑风高的晚上,不需要这么摆谱吧?”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似乎摆正姿势想放箭,更多的人则有往前冲的趋向,只不过碍于方丈和掌门尚未下令,只好全部硬生生忍住。于是,有几个没素质的家伙,污言粗语的骂了起来:

    “邪恶的臭小子,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

    我冷笑两声,再次提高嗓门,盖过所有的声音说道:

    “大家群情激愤,个个一副锄恶惩奸的嘴脸,难道来之前,还专门花时间去对镜练习过?果真如此,我对各位表演的专业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人群骚动更厉害了。刀剑棍棒一类的武器,全部举在半空中,左右尽力挥舞,前后作状砍杀,大概所有人都像拉满弦的箭,只待腿上肌肉一松,就要冲杀过来。

    当然开骂的更多,但这一回骂得乱七八糟,因为组织得不好,很多声音胡乱混合在一起,就显得口齿不清。我根本没听清他们骂的是什么。反正在火光里,唾沫横飞之状,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我不禁摇头苦笑。

    我身后以天干命名的七个剑客,已摆好了阵势,一直木无表情,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我在心里佩服死去的师父诸葛神甫,不知用什么方法,把这七个家伙训练得如此冷静沉稳,面对如此强敌,还能安若泰山。平常看起来,七个人就像泥塑木雕的,与之交谈,一棒子打不出个屁来,没一点情趣可言,但处于现在这种场合,七人的表现,却使我方显得气度非凡,素质上比对方高了好几个档次。一般而言,江湖冲突中,素质好的人,在第三者心中首先占理三分。

    我左后方的李开心则笑出了声。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还能分辨出他的笑声,看来他是在开怀大笑,而且笑得太过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笑着笑着,就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有几个人眼中充满怨恨,更多的人则是一脸迷茫,不知道这位李大侠为何笑得如此开心。

    李开心名为开心,实则自我认识他以来,没怎么见他开心过,甚至可以说,他是我见过的活得最为郁闷的人。今晚终于难得见到他开心地笑一回。不知道他是因为我的胡说八道而笑,还是因为对方众人的表现差劲而笑。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很开心。哪怕只有那么短短一瞬。

    意识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李开心立马把笑声压抑了下去,我转过头,看到他举起瓶子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以袖子在嘴巴周围左右擦拭。在别人看来,他是在拭去嘴角的酒迹,只有我知道,他是在掩饰按奈不住的笑容。

    我心中略有不满。我说了这么多,招来的是一片骂声,他只是开怀大笑了几下,便将所有的目光吸引过去,让我情何以堪?如果这是一台戏,主角应该是我才对。我既是帮主,又是教主,试问这里的人,谁的江湖地位比我更高?

    更让我愤怒的,还是面前这帮嘴眼歪斜的可恶家伙,目光不仅仅盯着李开心一个,大多数人眼珠子贼溜溜乱转,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朱玲身上瞟。

    朱玲站在我的右边,虽没有挽我的手,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应该只有零点零一公分,也就是说,远处的人看来,我们两人是没有距离的。

    朱玲是这个舞台上惟一的女孩子,又长得出尘脱俗,清丽绝人,按理说,站在此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理所当然。如果换一个场合,比如光天化日之下,她挽着我的手臂在街上招摇过市,所有人回头多看她几眼,我肯定会沾沾自喜。谁都希望自己的女朋友美不胜收,回头率奇高,害人家走路时胡乱转头,从而撞上木头桩子。

    但面前是一帮视我为仇敌的人,而且还是一群满口仁义道德的出家修行之辈,目光在属于我的漂亮女孩子身上乱瞟,那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我瞬间火气就从丹田往胸间窜上来。

    于是我不去计较李开心以笑声抢我的戏份,指着少林&武当众人,恶狠狠地喊道:

    “梦遗大师,无厘道长,能不能先管好你们那帮没素质的手下?你们是人,不是野鸭子上岸,明不明白?这么吵闹,怎么说正经事?”

    梦遗大师就算涵养再好,听了此语,脸色也是相当难看,甚至眉目间不经意闪过几丝杀气。无厘道长就更不用说了,满脸愤恨,杀气毕现。但他没有直接冲过来,而是两道目光在我身前身后梭巡不定。 不用问我就知道,他在找他的那位草包师弟无聊道长。

    真正把众人的喧嚣平息下来的,是少林派的二号人物梦得大师。我的喊声刚停,梦得大师就像得了什么命令似得,立即转身面对众人,高举双手向下摆了三次,吵闹声才算停了下来。好多个心有不甘的笨蛋,喉咙不发声,嘴巴却依旧开合不定,从唇形判断,明显还在恶毒地无声骂我。

    我得理不饶人,继续恶狠狠地发威:“光闭上嘴巴还不行,叫他们眼睛别老往人家漂亮女孩子身上乱瞟。一群出家之人,成何体统?我说你们一个方丈,一个掌门,平常是怎么为人师表的?培养出这么一群见色起意的野货?”

    朱玲在我腰间使劲一拧,低声说:“你胡说八道什么?这里就我一个女孩子。”

    我意识到话有点说得太过了,低头涎脸朝朱玲笑道:“我是在夸你漂亮呢。你看这些家伙平常自诩修为高深,却在你的惊人美貌面前一败涂地。”

    朱玲又捅了我一拳,怒道:“哪有这么夸人的?”

    我尚未答话,左边的李开心捂嘴低声笑道:“小子,除了剑法高明,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你撒泼的本事了。但你也不能撒得太过分,否则彻底激怒他们,一股脑儿冲过来,你我就像滔天巨浪前的於泥墙,立马会被卷得无影无踪。所以,你还是老实一点,听听他们有什么正经话可说。”

    我假装委屈,低声嘟嚷:“我是魔教教主嘛,当然得野一点了。否则岂不是名不符实?”

    李开心捂嘴又笑:“得了,我知道你想做主角,怕我的笑声抢你的风头。我不笑了成不成?你也别撒野了,当着这么多江湖高人的面,说点有质量的话。”

    我心想,你倒是把我的心态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转头刚要向对方喊几句正经话,无厘道长咬牙切齿地骂道:“臭小子,撒野撒够了吧?快说,我师弟在哪儿?”

    我想说,你那位草包师弟早挂了,躺在那边的草丛里,打着火把还可以找得到,但他的死却不能怪我,要怪就怪地下坐着的南宫玄,是他命令手下黑暗中乱放箭,把你心中的可爱漂亮师弟射成了刺猬。

    但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否则这位一贯仙风道骨的掌门人,很可能立马就冲过来跟我拼命。场面混乱诚然有利于我逃生,但不利于保全我的手下,特别是不能保障朱玲的安全。

    我故作姿态道:“既然那位无聊道长对你如此重要,我怎么能摆在这里让你抢回去?若是没有这张王牌在手,你们恐怕早就冲过来,把我大卸八块了吧?”

    无厘道长快要声嘶力竭了,狂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悠悠地说道:“白天在你们的老巢,被梦遗老秃驴打断双腿的小姑娘在哪里?把她还给我,再来谈别的事。否则,我先把你师弟卸成十六块。”

    无厘道长伸出右手,以中指和食指并拢,向前指着我说:“那位小姑娘除了行动不便,安然无恙,你先放了我师弟,我再还你那位姑娘。”

    这条件我无法答应,因为根本做不到,交不出活着的无聊道长,又不能给他一具带箭的尸体,所以,我只好耍赖,学着他的腔调说:“不行,你得先放了小姑娘,我才能放你那位师弟。”

    无厘道长暴怒之下,显得语无伦次:“臭小子,你……,为什么?”

    他大概一开始想问骂几句恶毒之语,情急之下没找到合适的词;又或许是本想再问一句“你到底要怎么样”,话刚出口,才发现自己坠入重复的怪圈,只好临场改口,说出这么一个很没意义的疑问句。总而言之,这是一句特别没水平的话。无厘道长武功高绝,没想到口才上的应变能力,却是不敢恭维。

    我记得他原本口才不算太差,有些时候静下心来,出语逻辑还挺严密,好几次我甚至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很显然,师弟无聊道长生死不明,才让他如此失态。这也表明,那位脑子一般、脸如冠玉的无聊道长,在他心目中有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

    从此也可推论出,今天的事无法善终。因为无聊道长已经死了,在他的眼中,很显然又是我的责任。

    事已至此,我索性不顾一切,冷笑着针锋相对:“就因为我信不过你的人品。”

    无厘道长顿了顿,怒气稍退,嘴巴恢复部分功能,再次以其招牌剑指,隔空点着我说:“小子,这里大多数人都清楚,人品不可靠的是你。”

    我笑道:“道长,你混了半辈子,怎么连一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无厘道长又开始发怒:“我没空跟你磨嘴皮子。死到临头,讲什么简单的道理?”

    我再笑:“道理就是,人品这种东西,可不是大伙举手表决选出来的玩意,并不遵守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认为你道风仙骨,可我还是得说:你根本不是什么好鸟。个中原由,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我多作解释了吧?”

    无厘道长终于怒气勃发,胡须倒竖,长剑凌空一挥,哑着喉咙向属下命令道:“杀了这小子。”

    嗓音已经失真,却透着一股寒冷的杀气。我吃了一惊,原以为他们顾及无聊道长的性命,我能以废话尽量把时间拖长一点。没想到却把他们彻底激怒,立即不顾一切要将我碎尸万段。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我刚要摆正姿势迎敌,对面一直冷眼旁观的梦遗大师忽然双手伸展,拦在最前面。人群知道他有话要说,立马又安静下来。我吓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不能再磨嘴皮子了,否则会坏了全盘计划,得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的隐藏实力。

    梦遗大师:“王帮主,……”

    我立即纠正道:“错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王教主。”

    梦遗大师尽量以平淡的语气道:“王教主,识相一点就别再磨嘴皮子,赶紧交出无聊道长,还可以换取几个小姑娘的性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几个小姑娘的性命,很显然除了叶欣,还包括站在我身边的朱玲。一命换两命,听口气已然有松动迹象,梦遗大师明显在为无厘道长着想,撕杀之前,尽量不让对方有更多的损失。

    我冷笑道:“方丈大师,在崖顶你们的老巢,我单枪匹马尚且不怕你们,到现在你还想唬住我?”

    说完我又立即提高嗓门,朝黑暗中喊了一声:“兄弟们,向少林&武当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打个招呼。”

    不远处的草丛和树林里,蓦然点起了无数火把,喊打喊杀声震动天地。有几个坏蛋还不怀好意地狂叫:

    “杀尽秃驴和牛鼻子,耶!”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对望了一眼,面面相觑。

    身后的徒众们,则满脸恐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