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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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旧情 反哺

    “那,唐老,你说的北大的毕业生后来又读哈佛博士的人,她在哪里呢?”

    “这个啊,她去南部大学教书了……不过,听小老乡涓若说,她一直想写一本秋妃传,因为她对中国的那个朝代历史有专门研究……我个人觉得她来写秋妃传会是不错的主意。视野不同,格局也高些……”

    “唐教授说她合适写,一定就合适……”夏冬的手术才过去几天,目前固定在架子上,动弹不得。唐老斋为他请了专门护理。

    唐念约踏上了美国的国土。

    这个国家,她来过数次,以前都是公干,图书促销与展览一类的活动,受美国方面的邀请。

    这一次她是来陪伴父亲的。

    另外,她也是有理想的,毕竟一辈子与图书打交道,拜托,还是最高学府。

    想想古人说的入芝兰之室什么的。

    又说耳濡目染。

    跟父亲学点东西,亡羊补牢。

    唐念约对于她家庭的故事,一直有心写一本回忆录。

    从晚清就写起。

    她的家庭,她不说,还真没有去回忆整理。

    她的这个家故事太多了,简直就是近现代及当代的百年家庭史。

    这个故事或许读者朋友会看得到。

    一起期待吧。

    唐老斋的67件古董,据说元青花就不下十件是真货。

    每一件都是国宝。

    再说了,唐老斋把自己的古董,大部分交给了国家,但不排除有几件实在是心头之好,他通过什么途径,带到了国外,或者从某种渠道,换到了巨款。

    是的,有几件值巨价的老货,被老斋带到了美国。

    他负气。

    一个人,到美国,慢慢消受他的耻辱。

    他的一生有过两段爱情,一段是明媒正娶的鲍家姑娘,文鸾。

    知书达理,贤妻良母,端庄大方。

    但另一段,唐老斋一直没有说真话。

    也即是唐念约的妈妈。

    唐念约的妈妈是个政治觉悟高,追随时代先锋的弄潮儿。

    她在一个激进的时代,把目光瞄上了鲍文鸾。

    因为姓鲍的那个女人居然穿绣花鞋。

    穿着绣花鞋,嗑着瓜子,梳着高高的发髻。

    对,还有旗袍,她这是要有多少旗袍啊。

    文鸾就这样被看中了,被惦记了,当作活靶子,被批的体无完肤。

    可是,一向标榜恩爱的唐国均,即后来的唐老斋,对这样的现实非但不反抗,还接受了激进的爱情。

    鲍文鸾是投湖而死,还是自缢而死,那晚,谁也不知道。

    唐老斋演足了一场戏。

    瞒过了所有人,人们看到的是唐老斋差点伤心欲绝。

    但没多久,那个在政坛上叫嚣的女人,与唐老斋住到了一起。

    可笑的是,后来呢,后来那个女人与唐老斋的弟弟好上了。

    人家是政治宠儿,现实中英姿飒爽。

    人长的也漂亮。

    又什么都敢做敢当。

    在唐老斋再一次被关起来,失去自由的时候,唐老斋的第二任老婆,毫不犹豫给他戴了绿色的帽子。

    并且,怀上了。

    唐老斋的老婆自己也害怕了,害怕失去大好前程,那个时代搞破鞋,红杏出墙,都是臭名远扬的。

    即使是政治上的激进人物,也受不了别人的指点。

    唐老斋被放了出来。

    那个女人放低了姿态,痛哭流涕,说自己错了,要忏悔。

    就这样,唐老斋在没有作为的情况下,得到了一个女儿。

    忍气吞声,与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同床异梦。

    早秋的波士顿,气温有时会到20度以下,早晚的冷,直接让人打哆嗦。

    唐老斋的手术安排在周一的上午。

    微创。

    夏冬先生的膝盖手术比他早了一周。

    唐老斋得到了残碑上的8个字。

    禽——势——其——鹤——隐——归——之——竹……

    夏冬与唐老斋一见如故,对江洲的历史了如指掌,说到高兴处,相见恨晚。

    “哦,夏先生你在江洲也是知名文化人了。这很好了,啊,在电视台做江洲故事的电视节目,好的呀……”

    原来,这个夏冬在电视台的每日晚间讲江洲故事,每次10分钟,出人出故事,家喻户晓。

    也难怪他对自己做了技术处理,蒙着脸下天坑,结果还是被人家找出来了。

    “这个禽,你看这个字的造势,看看这笔力运势,你看看,你再看看,这个一捺……”

    忘了说了,夏冬还是一个书法高手,他不仅把这8个字记下了,8个字在石头上的样子,像照片一样,摄入到了他的脑子中。

    当夏冬把这8个字,用毛笔写下来的时候,他对这个禽——隐——鹤——非常满意,几乎是完全一样。

    与残碑上的字一模一样。

    “唐先生,最近有没有回过江洲?”

    “江洲,这样说起来我是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回不去啦……”

    “唐教授,如果你有这样的打算,我或许可以……”

    “回不去啦,我这身体被困住啦……”

    “那,秋妃传,先生是准备写的吧?”

    “小夏老师有什么建议?”唐老斋反问了一句。

    “在江洲,写过或正在写秋妃传的,我就知道有七八个人,其中有老作家,他曾是江洲市原作协主席,著作等身。而且这个昔日的主席写的是章回体的秋妃传……”

    “呵呵,这个人我还真知道,但我并不担心他写秋妃传……”唐老斋斟酌道。

    “唐老说这话,我好想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据说,还有一个是有实力的作家,也在写,一个还是复旦大学历史专业毕业的,另外,有写广播剧的,有写传记的……,还有四个是网络作家……”夏冬说。

    “小夏先生,谢谢你的这些信息。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写自己的秋妃传。但我……我不这么认为,秋妃是无法写成传的,有据可靠的资料,太过久远,只会漏洞百出……”

    唐老斋说。

    “那,唐老的意思是,你不是写秋妃传,而是要写学术论文?”夏冬问道。

    “这是我的强项,我的毕生都在做这个事……呵,秋妃传,我倒是有过一个办法,哈佛有一个博士,是个女博士,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间接地打听到我,想过来帮我做助手,但,后来,发生了一点误会……”

    “哈佛毕业的博士?”唐念约刚进门,听到了最后一句,“爸,是不是那个大块头胖丫头,跟我吵的那个,对,还有一个大婶,俗不可耐,她们人呢?”

    “被我赶走了。吵也吵死了,天天就想翻我的宝贝……我哪有什么宝贝。我的一生都是被宝贝害的,差点死过几次……人啊。”

    唐老斋摇摇头,不想说了。

    原来唐老斋人老却并不呆。

    “那,唐老,你说的北大的毕业生后来又读哈佛博士的人,她在哪里呢?”

    “这个啊,她去南部大学教书了……不过,听小老乡涓若说,她一直想写一本秋妃传,因为她对中国的那个朝代历史有专门研究……我个人觉得她来写秋妃传会是不错的主意。视野不同,格局也高些……”

    “唐教授说她合适写,一定就合适……”夏冬的手术才过去几天,目前固定在架子上,动弹不得。唐老斋为他请了专门护理。

    唐念约住进了她父亲在波士顿郊外买的独幢别墅。

    这是他在年后,听他的一个老朋友推荐,在涓若还没有调工作前,拿出部分理财基金,买的。

    唐老斋也在反省自己的人生,他终于与唐念约和好,是受了什么影响或者与刺激,不得而已。

    也许人老了,知道亲情是无价的。

    有谁不怕孤独呢。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反正,这一处别墅,是他与女儿唐念约住的家。

    不看不知道,唐老斋在养老公寓时,一屋子都是他的学术笔记。他把这些学术笔记当做宝贝,分了数次一箱子一箱子从北京带来。

    片刻也不离身。

    如今,唐老斋把这些笔记拿出来,交给唐念约。

    唐念约一下子眼睛亮了。

    四百多本黑色漆皮封面的笔记本,密密麻麻都是手写的字,是她的父亲的学术研究笔记。

    唐念约知道,这是一个老知识分子,一个泰斗级研究者的一生心血,这才是价值连城的。

    也难怪夏冬带来了8个字的秋妃记残碑,他也愿意出天价收下使用。

    钱,对于父亲来说,远远不如秋妃的史料来得重要。

    “念约,意义我就不说了,如果你愿意呆在美国,我来说,你整理,现在国内的出版商、学术期刊,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约稿的电话天天追,我没回拒,你来了,如果有信心,我就答应他们,出版,开专栏,专版,单行本,套书,合集,什么都可以。我只是计算机弄不起来。”

    唐念约一个劲地点头。

    对于她来说,最合适的莫过去做学术整理,抄书,编排,与出版商打交道。

    “倒计时了,工作量会很大,你要是做不完,可以请个助手……”

    “爸,哪里的话,一年不行,两年,三年,十年八年,我们慢慢做就行,再说,我还想听你一一讲解呢……”

    “这,真要是你愿意,有信心,那真完美了。”

    唐老斋走上了手术台。

    唐念约在医院里照顾父亲,一边整理唐教授的秋妃研究笔记。

    一个人,一生只做一件事,仅仅研究秋妃传到这种程度,也已经了不起了。

    唐念约感动了。

    他,不管他与自己有没有血缘,她只认他是自己的唯一的亲人。

    至于在美国另一个洲,知内情的人都说,那个人才是她的生身之父,但那个人,是唐老斋的亲弟弟。

    父亲不认他,她便不认他。

    唐念约的情商不低呢。

    她即使与唐老斋吵到心脏剧烈疼痛,也不会去生身之父那里讨温暖。

    这就是原则。

    就是拎得清是非。

    一场爱恨情仇,就这样落幕了。

    挺好。

    后来,某一天,唐念约帮父亲整理卧室,晒被褥。

    父亲的手术,在医院住了十天,要接回家。

    唐念约在被褥的内层,看到了一本已与被里粘在一起的线装书。

    泛黄的,竖排版的,某古籍出版社印刷的旧书。

    哦。

    天呐。

    一本古老的书。

    唐念约一辈子在高校的图书馆做事,她对书籍有着天然的感情,但更是敏感。

    她知道自己是遇见孤本、珍本或者说是淘到宝贝了。

    这一定是爸爸最珍贵的书。

    可是,爸爸老了,他把最宝贝的东西藏得自己都找不到了吧。

    《枕鹤记——一个宫中女人的日记》。

    《枕鹤记》,这三个字,说不出的韵味,伴着些孤寂与自持。

    是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然后,天高云淡,坐看云起的态度。

    唐念约一下子喜欢上《枕鹤记》,喜欢这三个字,喜欢这本书。

    翻开《枕鹤记》,是在一天的清晨。

    东方欲晓。

    天上的彩霞,像碎银一样,铺满东边的天际,唯美安静。

    第一页,《枕鹤记》的扉页,是父亲的笔迹:唯有伊不可辜负……风,因秋而起。

    呵,父亲,你温柔的情感世界,又有谁真正走进过呢。

    夏冬在美国养伤治病,在两个月后,执意要回国,他的探亲签证批了半年。但,他已看出他的8个字,被神算子一样的大学问家,猜中了大半,并不值那么多钱。

    但,哈佛的女生,他真的想联系。可是,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比较小人。

    唉,成也秋妃,败也秋妃,江洲迷恋秋妃的不知道多少人,好像也不缺他一个。

    唐老斋请女儿唐念约送走了夏冬。

    那天,正好是中秋节。

    时间上差了一天,中国的中秋节。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过了两个月。

    唐老斋已可以下步行走。

    唐念约精心服侍父亲。

    父亲一下子仿佛腰都站直了。

    “我明明知道,他的8个字,对于我不值钱,但是,女儿,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一个文化人,他在第一时间,没有想到政府,没有想到哪个大商人,而是找到我,一个监督局被人忘到九霄云外的学问家,说明什么?”

    “父亲是打到一个知音了……”

    “知音还算不得,但是,这个夏先生,值得我对他也尊重。他尊重我,出于本心。他只住了两个月,就匆匆回去,他是有羞耻心的,传统文化人的羞耻心,这点,我懂。女儿啊,钱,算不得什么,当然,没钱也是不行的,爸要是没钱,做不成这手术,也帮不了夏先生……”

    “爸,你从一开始,就下决心要帮助夏先生的吧?你故意说这8个字多么值钱?”

    “女儿啊,你看出机关了,夏先生难道就没有看懂……”

    “爸,女儿学到了。夏先生与你,都是善良的人文化人……”

    唐念约由衷地说道。

    “爸爸,还要问你一件事,你的床褥子里,有一本书……我拿来你看看……”

    “啊,这个,这个没有丢,我还以为被她们母女拿走了,哎呀,我错怪人家了。”

    唐老斋喊道。

    “在被褥里的,爸爸,你蠊你以为它丢了?”

    “是啊,年前还有的,后来,来了一对母女,看来我也是错怪人家啦,以为是她们拿走的。”

    《枕鹤记》,藏在江洲穹窿山半腰间的藏书阁,这家叫做撷骊阁的藏书阁,在秋妃时代曾遭遇火灾。

    后来,历史上几次重建。

    这本《枕鹤记》当然不是秋妃的愿意著,她那时还没有纸本。

    但据唐老斋的考证,此书,应该成于汉代。

    它是目前为止,发现的最接近于秋妃生活原貌的著作。

    尽管它可能成书于汉代,但是汉代的古代白话。

    唐老斋自信,在这个地球上,汉代版本的《枕鹤记》,只有一本。

    这一本,他目前还不想公布于众。

    因为,他对于秋妃的研究还没有成为系列。

    也许唐念约会帮助他完成这一夙愿。

    然后,他会把《枕鹤记》全本的点逗、校注,送给女儿。

    这是一笔巨大的知识遗产。

    唐念约听到此,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