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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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天坑 蝶谷

    江洲人没有疯。

    可是江洲人快疯了。

    离疯掉只有一步之遥。

    广电中心那帮老才子们,头顶湿毛巾,挥汗如雨,在天坑搭脚手架。

    本土的老新闻工作者,牛叉哄哄,深身本事,他们发誓要干一件轰动大事,钓一条新闻大活鱼,然后退休。

    荷尔蒙值在六十岁似乎没降反升。

    摸顶。

    好吧,他们的脑子很管用。

    他们想出了五花八门的主意。

    策划搞的挺唬人。

    而且这帮老新闻才子们,最喜欢我行我素。

    口头语是:你妈妈,江洲的事,多大?谁说了都不算,说话算数的在这里!!

    江洲才多大?屁股盘子那么大。

    啊,这个,这个,哪里轮到什么大神来摆谱。

    中央?

    他们在中央弄新闻就是了,跑这里做什么?

    那边地盘还不够他们显摆的?

    好吧,谁也管不着他们,庐大记者哪怕什么高温,伏天,兴奋着呢。

    他让人搭大帐篷,大到可以住进去100多号人,还有空间打羽毛球。

    吃住都在里面,才华横溢,灵感像小蝌蚪一样,数不胜数。

    第一招:招募义工。

    这一新闻发出去,卖大麦茶的来了。

    一桶50元。

    每天摩肩接踵来天坑看新闻的百姓,严重口渴。

    一天数百桶水。

    大麦茶畅销。

    招募肯下天坑勘探的,有专业最好,身体力健的最好,每次下天坑探查一小时,从进坑到出坑,一小时,300元。

    排队愿意进天坑的,有100多号人。

    限号。

    一天就100人。

    没排上队的,明天继续。

    不允许重复排队,签字,缴意外保险。

    允许文化活动在天坑附近摆场子。

    卖水果的摊子可以按划线规定范围摆摊子。

    招募演员,每天流水似的拍片,拍玄幻短片、拍萌片,女学生小鲜肉扎堆。

    允许汉服厂家来现身量身定制。

    允许持市一级摄影会员证的人员进场。

    庐大记者的灵感不可收拾,在穹窿山附近方圆几十里飞扬。

    一天到晚飞扬不止。

    第二天的工作,从凌晨一点开始。

    流萤飞舞。

    半夜的知了,哑着嗓子扯乎。

    知了,知了。

    庐大记者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

    他开始恨天不亮。

    恨夜太长,太黑。

    清晨的凉风吹来。

    让人一激棱。

    背上凉意徒生。

    庐大记者只感觉像有一条冰雪一样的蛇爬上了自己的后背。

    让他有些异样。

    早晨五点,第一个被钦定的愿意下天坑的,是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听说是扫大街的。

    在他进天坑30分的时候,在坑口扯绳子的人,隐约听到坑里有声。

    坑口的人还算机灵,转动机器,把坑里的人拉了上来。

    哦。

    瞧瞧刚才红光满面的五十壮汉,一脸乌紫。

    30分钟而已。

    只见他趴在地上。

    四肢抖动。

    双唇抖动。

    头发竖立,仿佛过了电。

    是看到什么不能看的吗?

    还是遇见鬼了。

    不是鬼,比见鬼还可怕。

    快,快叫医生。

    庐大记者这点意识还是有的。

    他安排了急救医生在现场。

    挂水。

    拖进帐篷。

    大约二十分钟后,这个壮汉稍稍有些苏醒。

    庐大记者已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他亲自举着话筒采访。

    请问,你看到什么了?

    庐大记者问。

    我,我……

    壮汉无法就完整的话。

    是看到冷惠的尸体了吗?

    是吗?摇头或点头就可以。

    是看到男人的尸体了吗?

    不是。

    天呐,壮汉居然说了两个字。

    没有看到尸体,那,看到什么了?

    啊,啊!!!

    看到什么了?

    壮汉突然惊厥,狂叫。

    控制不了。

    医生,医生……

    工地上乱成一团。

    围观的群众被高达两米多的建筑工地专用的栏杆围着。

    踮脚也无用,什么也看不到。

    说,看到什么?

    庐大记者锲而不舍继续丧心病狂地问。

    哦。

    好恶心。

    好可怕。

    围观的几十个人,挤进栏杆的几十个人,眼尖的看到了壮汉的身体变化。

    啊,好恶心。

    你看,他身上的鸡皮疙瘩。

    是,是鸡皮疙瘩。

    好恶心,四肢全是鸡皮疙瘩,比乒乓球还大的鸡皮疙瘩。

    胸口,肚皮上,快,你看他的胸口和肚皮上,全是乒乓球大小的鸡皮疙瘩。

    好瘆人。

    瘆的慌。

    一定是看到什么异相了。

    一层鸡皮疙瘩十几分钟后消了下去,一会儿又鼓起来。

    让有密集恐惧症的人,闭上了眼睛。

    时间在一分一分流失。

    工地上气温高到要烧起来。

    有人真的中暑了。

    一个倒下去了。

    两个倒下去了。

    好了。

    那个壮汉终于说话了。

    喝了几口大麦茶。

    但这个消息,在壮汉要开口的时候,赶走了多余的人。

    这是独家新闻好吧,都让看客知道了内幕,这些天的辛苦不是白瞎啦。

    庐大记者果然是职业素养奇高的记者。

    在当天中午的本地电视新闻频道上,出现了一条耸人听闻的新闻,居然,在天坑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不是巨大,是规模大到看不到边际的蝴蝶化石谷。

    那些蝴蝶的标本层层叠叠。

    层层叠叠。

    层层叠叠到令人看了发怵。

    那些是死去几个世纪的蝴蝶的尸首。

    经过风化,成了蝴蝶岩层。

    可是,风化的蝴蝶标本还是蝴蝶,只是经过溶洞的矿物反应,化学反应,让蝴蝶的翅膀及肚皮饱满,鼓胀。

    密密麻麻。

    密密麻麻。

    这个壮汉,在江洲扫马路的清洁工,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奇怪的毛病,密集恐惧症。

    密集恐惧症是个什么病。

    它不是病,可是,突然坠到天坑的壮汉,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蝴蝶化石溶洞。

    只是,他说不出来。

    看来,光有体力的人下天坑不行,还得找一个专业懂些的人。

    自从第一个人到了天坑,结果很失败。

    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有。

    蝴蝶的化石,在中华大地好像也不是独一无二的景观。

    比它漂亮有美学价值的溶洞多着呢。

    而如果把蝴蝶的化石报道出去,更让江洲的一部分人,相信廖梅如是蝶精。

    从前穹窿山气候湿润,植被丰茂,蝴蝶喜欢这样的环境。

    蝴蝶的确很多。

    在很久很久以前,江洲一个叫华山村的地方,还流传过女人为了暗恋她的男子殉情的事,她钻进了坟茔里,然后,与那个相思而死的男子同椁,然后,在春天芦苇青青的时候,双双变成了蝴蝶。

    廖梅如是蝴蝶变的。

    现在是什么年代?

    是什么人的天下?

    正能量是什么?

    迷信没有市场。

    所以,廖梅如死于意外。

    那么什么都不用说了。

    壮汉下了天坑后,还有99个排队等着下天坑,赚300元的人,已做鸟兽散。

    非但如此。

    那些花了人工费想来赚钱的人,结果无功而返。

    这年头,有愿意吃亏的人吗?

    结果,群情沸腾。

    摄制组赔了夫人又折兵,给每一个排除等着下地狱的人,不,不上,嘴误,是排队等着下天坑的人100元的误工费。

    直到第三天,来了一个人。

    不要钱,自愿下天坑。

    他是一个驴友。

    他徒步登了数百座山。

    对于自然的奥秘,这位驴友当然不会错过机会。

    只是,在他下天坑之前,庐大记及新闻频道天坑报道摄制组,与驴友签了一个协议,自下天坑起,所见一律不许说。

    不说。

    驴友素质很高。

    对江洲的山水非常热爱。

    好吧,驴友下了天坑,发现了什么,晚上的新闻等着播报爆炸性的消息。

    居然,驴友看到了几块残碑。

    借着手电筒的光亮,驴友记下了碑石上的字,清晰的只有八个字:

    禽——势——其——鹤——隐——归——之——竹……

    这八个字,驴友生怕忘了,一直到出天坑口,还在念叨。

    然后,匆忙找到自己的手机,把这8个字录音了下来。

    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如果他把残存的这8个字,公布于众,那么足够让江洲的文史学家激动不已。

    在穹窿山的崖壁,一直有摩崖石刻的记载。

    后来,后来因为一直找不到碑石,另一派人开始质疑穹窿山有碑石一说。

    连同,谢锜大将军的幼子谢颐,曾经披历十数载,为中华文学的宝库,贡献了文选一部的记载。

    撷骊阁往事历历。

    可以揭幕了吧。

    可是,这怎么可能。

    那个驴友,他连一个真实的名字都没有登记在册。

    既然他冒死到天坑弄到了足以惊天动地的文字记载,他为什么要宣之于口,告诉别人。

    他又不是三岁黄口小儿。

    他的智商非但不低于平均线,还高出平均值那么许多。

    他出了天坑,人就像被地下的泉洗过一般,浑身湿透。

    是多么的人生一劫。

    所以,他保留了天坑里的秘密,他要留着这个天大的秘密。

    江洲,叫“渚”。

    那是一座城市刚有雏形,刚有人聚集时的第一个名字。

    江洲的第一个名字叫——渚。

    那一次发现,是在1990年代。

    一个叫做三叔的农民,在夏天,锄地,锄出了一块石头一样的东西,上面的文字像花草一样粘连。

    那时有一个在北京做大学问的江洲人,名字叫做唐国均的。

    他是研究甲骨文的,考证出脚下的这块土地,这座城市,在三千多年前叫做“渚”。

    这个农民的名字,农民锄地的那块宝地,以及“渚”,载入了史册。

    这第二个下天坑的人,对江洲第一个名字的发现的所有历史。

    他一直留了心眼。

    这三百多座山,不是白爬的。

    颜涓若乘坐的航班,在半小时后,广播响了起来,开始检票登机。

    颜涓若匆匆与朱绣与姑姑告别。

    一眼也没有看那个穿合欢花色长袍的女子。

    不是不想看,不是不敢看,而且觉得,她——

    其实是个陌生人。

    涓若态度的转变,瞬息万变,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刚才还想一看究竟,在转身的一刻,心情全变了。

    管她如何。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

    有关系如何,没关系更是如何。

    挥手从兹去,一切如浮云。

    江洲的风风雨雨,你负我又如何。

    眼泪却悄悄地流了出来。

    心有片刻的酸楚。

    一张过于英俊的脸,蒙上了一层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