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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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鬼火 招魂

    一个烧火丫头与一个世袭贵胄擦不出火花。

    十三四岁的公子,满腹经纶,看了一百多部典籍,是个正经的饱读诗书之人。

    可是,在旻元寺的公子对青蛙肉垂涎欲滴。

    人之大欲都一样的啊。

    他跟这么大的农家娃一点区别也没有。

    明天,他会吃上青蛙肉吗?

    爱莲的哥哥雨锡果真会叉许多青蛙让娘做好了,带给公子品尝?

    天渐渐地黑了,远处鹧鸪鸟叫得好忘情。

    十三四岁的公子忽然有些伤感。

    这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让公子心里酸酸的,舍不得,放不下某些东西。

    这东西是无形的,却摘心摘肺的沉重,忧伤。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了离别之殇。

    爱莲、雨锡跟在父母亲后,在天完全黑了才得空回华山畿去。

    那个小小的灵活的快乐的绿色影子,融到了夜幕里,只留下黑色的影子,向着远处走着。

    她的后面,是哥哥刘雨锡与两个大人。

    天完全黑了,一家人不由加快了步伐,突然爱莲蹲在了地上,喊脚疼,走不了路。眼泪哗哗的,小脸也扭曲了。

    爱莲累着呢,今天陪公子在寺里疯玩,饭也没吃多少,脚劲到是用了不少,这十里多路平时小丫头能走,这晚上紧忙着赶路,小小年纪的丫头真的走不动了。

    夫妻二人一狠心,把爱莲丢在了身后,飞也似的往家跑。

    刘雨锡怕走丢了,一步不离地跟在父母后面。

    过了老槐树,闻到了浓重的烟味。

    渐渐遇到有人拿着盆子走路,定是帮忙救火去了。

    一问,果然是有人家失火了,好在不是爱莲家,这才放慢了脚步。

    夫妻二人一商量,天黑了,丫头爱莲还在后面,让道檀去迎丫头,爱莲的妈妈带着雨锡先回家做饭,家里还有一大堆事情呢。

    父亲走了不到二里路,心里就慌了,他们从寺里往回走时,还是有一丝天光的,这一个多时辰走下来,天说黑就黑了,好像是谁在天上关了一下窗子,一点光线都不留,严严实实的,乡下的路那个黑漆漆啊,伸手不见五指。

    大人都会害怕这无边际的黑暗。

    恐怖的让人心跳,要跳到嗓子眼。

    道檀急出了一身冷汗。在家里两个孩子中,婶婶最爱的是儿子,道檀最疼的却是丫头爱莲。

    父亲先还忍着没喊,后来就扯开粗犷的嗓门喊了起来。

    前面说过,父亲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有的男人就是这样,多说句话难得会死?

    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男人,别筛多扫兴。

    可是,道檀这时急了,怕了,扯开嗓子喊:“爱莲,爱莲啊——”

    除了虫鸣,晚起的风声,伸长耳朵,尖着耳朵细听,没有人声。

    到时远处有鹧鸪鸟叫的,专注又凄婉。

    村里人不多,壮丁都被拉去边关打仗了,就是年纪差几个月尚不满服役年龄的,也被拉去跟着边防军扫荡流寇。

    雨锡的年纪到了明年也要去边关打仗了,小朝廷腐朽,百姓民不聊生,上层人物却醉生梦死。从四分五裂的混战,到暂时的小朝廷苟安,剥削阶层对酒当歌,颓废荒淫,过着比大一统朝代还华丽的生活。

    谢锜大将军就是这样,本地的知府王老爷也是这样。

    关于这些大人物的传言,道檀时有耳闻。

    荒山野岭,百里长山融在漆黑的夜幕下,黑黢黢的,怵人胆寒。

    村子的东北边是一片坟场,新坟与旧坟,累累叠叠,就是精壮男子都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那里。

    春天的时候,那个美啊,野桃花开了一片又一片,那东北角的天空都映成了粉红色。只有那个时候,人们才敢因为过于艳丽的美色,去那里,站在远远的地方欣赏一下自然美景。

    道檀跌跌撞撞趔趔趄趄地赶路,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浓。

    “爱莲!”

    “爱莲啊——!”

    “丫头,你回来——!”

    一个惊恐的声音响在离华山畿五里之外。

    村里寂静到死。儿子雨锡围在土灶边,剥着清水煮烫了的粽子。要不是每年给寺里送粽子,孩子们哪里能够吃到米粽子。

    母亲腾出精神来,才想起丫头还没有回来。旋时提了道檀手工做的油灯,跌跌撞撞地沿着村口的路,巡丫头去了。

    走了一会儿,听到一个声音在天地之间悲鸣哀嚎,道檀婶婶心尖一颤,提灯的手差点无力,勉强打起精神加快步子。她知道道檀一定还没有找到女儿,她要把光送过去,两个人有了一星半点的光,才能找到女儿。

    春天后的华山畿,不仅有狼,还有野猪。

    壮丁都上边关打仗后,山里的野猪越繁衍越多,没人去对付野猪和狼。

    村里的夜里时常有野猪下山,进农户的院子拱菜,啃萝卜。

    野猪会吃人。

    更不要说野狼。华山畿就有小孩子被狼叼走的,找到时,只剩一点毛发。

    夫妻二人碰面了。一点暗黄的星光下,二人皆失了神。他们都担心会发生什么?反而是道檀婶婶嘘了一声,示意道檀不要出声,提着耳朵细听。

    离他们分手,丫头一个人落在后头,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时辰,任凭什么狼豺虎猪,也不会专门等在路口。

    爱莲的妈妈,村里人喊她爱莲娘,要不就是刘婶婶。

    要说道檀一个外乡人,往上数上十八代,也是泥腿子,他的祖辈在中原,被大山包围。要不是上朝中原闹饥荒,他的先祖抱着出东门,不复归,死也要突围出大山的信心,沿着黄河故道向南,又过了江,到了水肥草美的地方生根,哪里有福气娶到江南地界的女子为妻。

    不过,要说道檀,身高八尺,脸庞饱满,鼻直口方,竟在江南地界出类拔萃,标标准准的美男子,又由于父亲、爷爷都会木工瓦工手艺,传到道檀手里,比别的农户人家的当家的要会过日子。

    这些都不说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找丫头。

    二个人并列在小小的土路上,四周被黑暗笼罩,只他们身边的这一星火苗。

    风吹着耳边,带着五月里麦子熟了的热气,他们在默认里寻找,在等待。

    爱莲娘相信丫头就在不远的地方,这一点星火就是指引她找得来的。

    东北边突然有一点火苗似的,在移动,后来,这火苗变成了两股,越移越快。

    夫妻俩心里有了希望。

    可是光很快灭了。

    天气越来越闷热。才五月,天气热得像夏天一样。天空中一轮下弦月,细得像一条线。不一会儿被遮掉了,可能要下一场暴雨吧,天阴了。

    突然东北角又是一星星火苗,在移动,不是,在飘忽。

    爱莲娘到底是一介女流,吓得不轻,她瞬间明白了,那是坟场,是鬼火在飘。

    怎么办?

    道檀紧拽着她的手,暗暗地捏得很紧。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风,先是一丝丝暖,后来是越来越大的风,这风,平地而起,野性狂妄邪性,随着迅速刮起的风,一个声音顺着风飘来:“爹!娘!”

    “娘!”

    “娘——!”

    道檀手工做的油灯,四面用猪皮蒙着,薄薄的猪皮不仅挡光,也挡风。可是,风太大了,灯灭了。

    夫妻俩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不顾麦芒刺在身上手上腿上。一边狂奔一边喊:丫头,娘来了!丫头,不要怕,爹在这里。

    那个小小的声音打着颤,却坚持一直在喊:“娘!爹!”

    “爹!娘!”

    父亲在抱住爱莲的一刻,不忘揪了一把麦子做了个记号。

    后来,这是后话了。

    父亲白天去察看,发现那鬼火飘忽的地方,正是大冢。

    那天夜里,夫妻二人轮流把丫头抱在怀里,在粗麻蚊帐里,刘婶一遍遍喊:丫头,回来吧!丫头回来啦!丫头,爹在这里!丫头,娘在你身边!

    夫妻二人一直在喊,低低地耐心地喊,一直到丫头的鼻息平了,小身子不再颤抖,不再一惊一惊地睁开失措的眼睛茫然地四下寻找。

    雨锡在草席上睡着了。

    丫头是被鬼火招引去了。

    父亲明白,母亲也明白。

    此刻,草屋外风声息了,雨哗哗地突袭下来,华山畿大山深处野狼的嚎叫森森地传来。

    道檀起身给男娃身上盖上棉毯。

    华山畿东南角的野桃子快熟了,三三两两的坟包,大人不敢去,孩子更不敢去。

    桃花开后,就是风吹,东风横吹,从关外,掠过黄河,横扫中原,再掠过长外,直扑江南大地。

    雨水一滴未下,惊蛰干打了几下闷雷,空气仿佛能点得着火。

    难得的江南湿地也起了灰尘。

    春分时节桃花开了,只两天,缺少水分,迅速谢了。

    清明前后,刚刚突起的柳树新芽未绽,就枯死了。

    干风横吹,大地龟裂。

    农妇挎着篮子,想找一点救命填饥的荠菜,可是没有雨水,荠菜籽出不了芽。

    冬季干枯的小河快要见到河床,农户们高兴了几天,河水干枯,鱼儿见底,一摸摸一篓大鱼,那些天,家家都吃鱼,烤着吃,蒸着吃,晒干了吃。

    道檀还有一门独活,就是小鱼熬汤,锅上边一圈贴水面饼,这绝活还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手艺,在寺庙里,有时他也会犯规,做这样的水面饼给和尚吃。

    和尚们吃着有鲜鱼味道的水面饼心照不宣。

    毕竟是全素,也不犯忌。

    难道和尚连荤菜的味道也嗅不得吗?

    当然不见得,爱莲知道,旻元寺的和尚们晚上睡不觉,最喜欢到周围散步,用不着民女子主动搭讪。

    趁着夜色成其好事的,在老树下比比皆是。

    佛管不了那么多人间俗事。

    所以才睁只眼闭只眼。

    到了谷雨,还是没有点滴雨水,墒情告急,老天是要夺人饭碗,不让人活啊。

    60天,70天,未曾下一场雨。

    农户们有些绝望了。村口的槐树死了半边,干死的。

    路过的百姓心中骇然。

    这年岁不太平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