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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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梁家于是只剩下梁夫人及她的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了。变卖产业抵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帐银,又接二连三治办了几次丧事后,梁家的产业十停去了九停。多亏了梁夫人的惨淡经营,梁家的商号又死灰复燃,生意渐渐做大了,梁夫人一面监督孙子们求学读书,一面独立支撑梁家的门庭。这时林藩将抢夺来的不义之财组织了一个走私集团,牟取暴利。渐渐他走私形迹被官府注意。林藩又心生一计,一来可以转移官府对他的注意,二来乘机最后摧毁梁家。他重金买通了岭南刺史及港湾市舶司的一个官员,将若干箱禁运物品打了梁家商号的戳印,偷偷藏进了两条行将出海的大帆船的底舱里。然后他又派人出首告梁夫人走私,官府闻报截船缉私,果然查获那几箱禁运物品。于是官府查封了梁记商号,籍没了梁家的所有财产。梁家顿遭灭顶之灾,梁夫人从此一贫如洗…… 广州住不下去,梁夫人只得领了孙子孙女到乡下一个族弟的田庄中去避难。谁知半月之后又遭土匪洗劫,火光血影中只逃出梁夫人及她的长孙子梁珂发――幼孙、孙女和管家及两个家仆全数被土匪惨杀。--后来官府追查,只抓得了四个小土匪砍头示众。众怒也稍稍平复。但梁夫人并未被吓倒,她知道林藩既能买通官府又能买通土匪。她己整理出林藩犯下的九条人命案的全部供状。准备一有机会,便投官告状。

    两年前,京师任命了一个广州新都督,都督之下的别驾、长史、司马等官员也一应易人。林藩做贼心虚,便带了几名贴身家奴及一群如花似玉的侍妾,偷偷乘船离开了广州城。--广州商号的一应事务则委派一个管家照应。梁夫人闻讯林藩逃离了广州潜来濮阳隐居,便随后也追来濮阳。--于是林梁两家的官司终于打到了濮阳州衙。梁夫人到濮阳衙门,只能告林藩绑劫了她和孙子梁珂发。--梁珂发一到濮阳,天天便去林藩宅邸周围明查暗访。当他掌握了林藩大量的犯罪证据时,却突然失踪了。梁夫人心中明白她的孙子可能已经遇害,故她将林、藩两家的几十年夙怨全数倾倒了出来,目的是提醒我们留意到梁珂发的失踪与林、梁两家世仇有关联,是林藩九条人命之后又犯下的一桩新的杀人罪行。然而一时找不到梁珂发失踪与林藩有直接关联的证据。--难怪乎冯相公不肯受理这个案子了。至于二十年之前的世仇,那应是广州都督的事,他焉可越俎代庖?”

    “我将林藩的行迹前前后后反复思量了一遍,我问自己为何林藩要选濮阳这样一个小地方来作他的藏身之地,而不去京师大埠过纸醉金迷、放浪形骸的生活。联想到他贪婪的本性,我疑心他在濮阳做的是套贩私盐的勾当。陶甘说,他的宅邸选在水北门附近,那里一向荒僻冷落,正是做犯法勾当的好去处。水北门下虽有铁栅,但一包一包的盐则可化整为零,传出铁栅之外,逃避官府的关卡缉查,由运河运出濮阳。林藩在水北门外不是有一田庄么,水路贯通,只须水门两边两条船互相接应便成。陶甘见田庄外有货栈有码头,更可证实他干的是什么勾当。然而林藩大概已觉察到了官府正在追缉他的罪行。故已将家财、侍妾送回了原籍,濮阳只留下寥寥几名家奴,他正在偷偷消灭一切走私的痕迹,最后悠然曳尾而去。--我担心的是我们不能及时拿获他走私的证据。”

    洪参军一旁便也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看来梁珂发早已查清了他的犯法行径,我们能不能设法找寻到梁珂发,再追出林藩的走私罪行么?说不定梁珂发正被关押在一个秘密地方哩。”狄公摇了摇头,郑重地说道:“我思量这梁珂发早已不在人世了!林藩性极残忍,他岂会让梁家一根苗裔独留在世上?那天他竟对陶甘下毒手,亏是马荣及时赶到,要不然陶甘也同梁珂发一样死于非命了。”洪参军很是沮丧地说:“梁珂发失踪己两年了,再要查清他遇害的踪迹看来是无望了。”

    狄公轻轻抚髯道:“确实如此。我此刻要吓唬他一下,布下疑阵,弄得他草木皆兵,心神不安、晕头转向、疲于奔命。这样他便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从而乱了阵法,露出破绽,最后被我们拿获归案。此刻我们先做这几件事。洪海亮,你去通报一声林藩,说我明天要去他府上拜访。不妨让他知道官府己对他的行迹生疑,并明言告诉他暂且不要离开濮阳。然后再传令要守城门的士卒,盘查每一个进出濮阳的广州人,尤其监察水北门的船只往来。陶甘,你率一队民工去清理林宅隔墙那一片废墟,一面仔细监视林宅的动静。你还得去一次市舶司,要他们拦截林记商号的每一条货船,缉查违禁物品。乔泰则带上一二名士兵化了装,去水北门外林藩田庄的运河边上钓鱼,留心观察田庄的动静,林家的奴仆倘若生了疑心,则更好,正可扰乱他的阵脚,弄得他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洪参军微笑道:“老爷三军齐出,鸣锣击鼓,虚声吓人,并不放箭,更不亮出刀枪。那林藩见此情状,必然慌了手脚,露出真形。贸然来迎战,最终落入老爷圈套,束手就擒。”狄公点头道:“只怕林藩老谋深算不肯鲁莽行事,金鳌不上钩,空折了香饵也。”

    第二天午衙后,狄公换过一件水青色旧长袍,戴了一顶黑呢方帽,坐了轿子,悠悠然去林藩宅邸。林藩己得洪参军通报,打扮得齐齐正正早在雕花门楼外恭候。狄公下得轿来,林藩慌忙上前施礼:“刺史老爷驾临寒舍,小民不胜惶恐,礼仪疏怠,望乞谅察。”狄公欠身回礼,见林藩身后站着个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黑汉子,心想必是陶甘说的那个总管无疑了。

    林藩引狄公进了客厅分宾语坐定。总管恭敬献上香茗及蜜饯。狄公一面呷茶,一面仔细打量林藩。林藩约五十开外年纪,体态清癯,精神矍铄,颔下一绺整齐的灰须,鬓边微有几茎白丝,风采翩翩,神情泰然,言词温恭,不亢不卑。--唯一对淡灰眸子闪出一种峻幽的熠熠冷光,令人往往不寒而栗。狄公寒喧了几句,往嘴里送了一片青津果,开言道:“林掌柜或许亦有所闻,一个叫梁欧阳氏的老妇人来衙门告了你。前任冯相公虽己驳回了她的状纸,如今她又告到了下官手里。且不说她状纸上都写了什么事。我见她精神恍惚,疑有疯病。待要驳回状纸,似觉不妥。故冒昧来宅上拜访,探问就里,并与林掌柜商议个妥善的处置。”

    林藩惨然一笑,叹了一口气说道:“狄老爷见笑。说来也羞煞人,那梁欧阳氏乃是小民的岳母。连年来天灾人祸,她老人家百般磨难,受尽了委屈。小民一经纪人,看钱银太重,风尘仆仆,天南海北,连年奔走无休,不能奉侍孝敬,致有今日。—老岳母既告了女婿,我有口难辨,惟望老爷宽其心曲为重。小民虽受责罚,决无怨言。此时衷曲,言语难尽。”说着低倒了头,神情凄怆,满面愁容。狄公听闻此言,暗吃一惊,心想这林藩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林藩的话己堵死了自己前进的去路,他只得退回来,别开蹊径。“林掌柜,至于如何公断此案,衙门自有王法公例。不过,下官只想问一句,林掌柜因何离开了广州千里北上而来此濮阳定居?”

    林藩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只因家父临死留下遗言,嘱咐我在濮阳买下田庄宅邸,以作百年之计。家父年轻时,游历天下,正是在濮阳娶了家母,故此对濮阳别有厚情。我迁来濮阳己有两年,整日无所事事,商号买卖皆在岭南,故常觉不便。老爷亦可看到,舍下己搬迁一空,不日小民本人亦回去广州。孝子做不成,心中不安,却也无可奈何。商人重利轻义,自古代、己然,老爷幸勿耻笑。”狄公嘿然,半晌无语。

    “老爷大驾既已贲门,何不随意院内各处看看,家奴大多己去广州,礼数不周,望老爷恕察。”狄公摇手婉然谢绝,无奈林藩己站起,一手把定狄公衣袖,牵着他在虚寥空旷的宅院内匆匆溜看了一遭。狄公心里明白,林藩要他知道林宅里并无隐藏的秘密,以打消官府对他的怀疑。狄公万万没料到反被林藩牵了鼻子,转了一个大圈。等草草看完了林宅,他感到自己应该告辞了。--第一个回合显然狄公没有获胜。但也难怪。林藩或许倒真是一个清清白白、拘谨正直的生意人呢?要不,必是一个极其狡黠的巨奸大匿。--至少他没有轻易跳进狄公布下的圈套。而狄公反觉自己吞了香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