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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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光绪元年十二月二十日上谕,一反以前所降旨意,说是:“浙江余杭葛毕氏一家,前着提督学政胡瑞澜严讯,以案无出入,仍照原拟罪名定谳,经刑部查核,案中疑窦甚多,已咨令逐条查覆。兹着浙江巡抚杨昌浚提集全案人证起解至京,交刑部审讯。”

    《申报》在此案中对杨乃武一直表同情态度,它在光绪二年正月初十日发表了这道上谕后,第二天,更明确表态说:“本馆与杨乃武无一面之缘,特以物议沸腾,故屡次代言陈述,欲邀浙宪稍一动心,虚心研究,俾成信谳。所惜胡(瑞澜)侍郎固执如前,杨中丞回护于后,今既承刑部提讯,自有水落石出之日”云云。 有人说《申报》是英国人所创办,它代表着帝国主义想攫取中国法权的野心,所以别有用心地暴露中国司法制度的黑暗,刑讯逼供的残酷,同时宣扬对人犯从不动刑的西方司法制度的优良。这说法并不十分正确。《申报》虽说是英国人创办,但它是一张中文报纸,主持笔政的都是中国的文人学士,代表着中国知识分子的正义感,所以它的表同情于杨乃武是无怪其然的。另一方面,由于主办人是商人,生意眼的观点超过了政治立场,他的目的在博得中国人的好感,推广销路,所以报纸上并没有过分露骨的政治宣传。对于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尽管余杭县和杭州府都已动了非刑,杭州府的刑具天平架更为惨毒,报纸上也是毫无记载,这是只要查一下旧报就不难明瞭的……

    且说胡瑞澜兴高采烈地试士归来,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放在他案头的刑部文书竟不是依照原判罪名定谳,而是咨令他逐条答复案卷中歧异之点。当时矛盾这个外来名词还没有传入中国,凡属矛盾,都称歧异。刑部认为歧异之点有:刑部认为歧异(矛盾)之点有:葛云飞(字品连)如确系中毒致死,其母葛喻氏当时就应看出迹象,何以竟默无一言,备棺成殓。过了几天,却以儿子死因不明具状投县请验,状中只说盘问媳妇,言语支吾,何以覆审时又供称向媳妇盘出听从杨乃武下毒谋害?在此以前不提杨乃武共谋?杨乃武谋妇杀夫,事虽机密,但男女恋奸情热,绝不会丝毫不露形迹,密谋给毒,亦非一次可以完成,何以邻居王心培竟从未发现杨乃武与葛毕氏往来?钱宝生乃案中要证,卖砒霜系案中关键情节,何以初审仅凭供给定案,复审亦不令其与杨乃武对质,便纵命回家。这些歧异(矛盾)之点都是胡瑞澜很难回答的。为了掩饰他的办案草率,不加详查,含糊定谳,使他不得不重提案内一干人证,会同府县再行详讯。还没有等他把案中歧异(矛盾)之点作出答复,便接奉谕旨,着杨昌浚提集全案人证解往京都,交刑部审讯……

    这一来,可使胡瑞澜慌了手脚,最使他担心的是案中的关键人物钱宝生,只要这人否认曾卖砒霜给杨乃武,案子便全盘推翻,根本不能成立。可是这人非常难弄,单是叫他到省投案,就已怨声载道,逢人诉苦,何况要他远道赶赴京城,确说,历审所以不使他和杨乃武对质,正因为两人一经对面,真伪立见,双方素不相识,何能轻易卖买毒物,可是全案人证解到刑部,刑部能不令他们对质吗?钱宝生过去就有宁死也不再枉攀杨乃武的话,谁能担保他到刑部不也如此招供,这样,原判便被推翻,自己依原判定谳,也难免不受处分,顶戴岌岌可危了……

    胡瑞澜寻思无计,他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为了保持自己的官位,便不择手段,起了杀心。于是唤过心腹跟丁朱春恒,屏退左右,亲自填写了一张传票交给他道:“你可到余杭县仓前镇爱仁堂药铺传店主钱宝生到案,对他说,案子已交刑部审讯,他是案中要证,必须到京候审,叫他从速收拾,准备赴京。他如口出怨言,不肯前去,你就找个机会,把他干掉。”朱春恒眉毛一扬道:“怎样下手干掉他?”胡瑞澜眼珠一转道:“你先买一包巴豆粉藏在身边,从省城到他店里,时候已晚,你是公差,他少不了要管待你酒饭,如他小气,不肯款待,你可拉他出外喝酒,悄悄把药下在酒里,这样就可把他干掉。”朱春恒道:“吃了巴豆粉,只会闹肚泻,万一不死,怎么办?”胡瑞澜道:“不死也得生病,现在只要他无法到案与杨乃武对质,把案子弥缝过去就行,不必管他死活。”朱春恒领命,藏起传票便待外出。胡瑞澜又叫住他道:“回来,还有话吩咐你,你去名义上是传他到案,实际上是要他不能到案,这一点你大概也明白,他病了或死于非命,怎么还能到案呢?”朱春恒道:“小的懂得,只要干掉了他,就带了传票回来密报太爷。”胡瑞澜道:“不止如此,最要紧的是不能露出风声,留下痕迹,让人家不知道是我派你去的,如果他店里用了伙计,更要注意。好在钱宝生是个乡愚无知之人,他连传他到案审讯的是哪一家官府都不知道,你也不必告诉他是谁来传他的,只要说此案已交刑部办理,叫他到京候审就是了。”朱春恒点头会意。

    胡瑞澜猜得不错,钱宝生这时果然用了个伙计,但并不是他自己雇佣的。原来仓前镇上就只有他这一家中医铺,他既被牵连在杨乃武的案子里面,到省候审,不能回店,店里就剩他老婆一人,是个不识字的妇女,无法照顾店务。章伦香对县主说了,刘锡彬也知道他在案中关系重大,不得不拿出钱来帮他料理,由章伦香找了个伙计来代他照顾店务。这店伙虽说也是中药一行的里手,但店里药材有出无进,营业日趋衰败。钱宝生回店后,觉得店里少不了一个伙计,便继续留用,派这店伙计出外采购药材,他自己则应付门市营业……

    朱春恒的到来和传达人所负的使命,使钱宝生又惊讶又气愤,他对着那张传票大叫大嚷地说:“真是坑死人了!我要找章师爷和县太爷问问,为什么硬要我冤枉好人,我根本不认识杨乃武,从来没有卖给他砒霜。什么包我无事,不必到案,写给我包票,保证此案与我无干,原来全是骗人的!他们作弄我掮木梢,害得我牵连在这桩案子里,留在省城回不了家,店里有出无进,几乎关门!现在更好,索性要我到京城去候审了,北京城这么远的路,去了知道几时能回来,这不是坑死人吗?”朱春恒冷冷地道:“这话你自己到北京刑部去说,我只知奉命传唤,别的都不关我的事。”钱宝生听朱春恒的口气并不严厉,不觉萌生了一线希望,便央求道:“老哥,你能不能帮帮我的忙,不押我到案,我实在给这断命的案子害苦了!好没来由,真是不知哪里来的晦气,我好端端的一份家业差不多都快断送了!老哥,请可怜可怜我吧!只要能够不去,我这里少不了有一笔谢意。”朱春恒早经胡瑞澜授意,目的在干掉钱宝生,并不在他到案,当下便说道:“你去想你的办法,我只是奉命传你,并不定要押解你到案,俗话说,公门里面好修行,哪一处行不得方便?就怕案情重大,由不得你不过门。”钱宝生听了这话,满心欢喜,看看天色已晚,便去上了排门,一把拉住朱春恒的手臂说:“来!来!老哥,我请你喝三杯,今夜就在小店歇宿,明天回省城交差,就说我有病不能到案好了。”朱春恒正中下怀,更不推辞。钱宝生关好了门,从柜台角落里取出一瓶酒来,放在店堂内小方桌上,笑嘻嘻地对朱春恒说道:“小可别无他好,就是喜欢喝酒,这是我们绍兴地方有名的女儿红,少说点也陈了十多年,就是没有下酒菜,老哥请宽坐一会,等我上街去买一些来。”朱春恒望着酒瓶,嘴里说“不用破费”,心里却巴不得他赶快离开眼前。见他从帐台里抓了把钱出门去了,店里无人,立刻从身边取出巴豆粉末,倒入酒瓶里,看着粉末慢慢地从酒里落下去,并不把瓶摇动。他知道自己单喝上面那一屋,没有多大妨碍,让沉淀在下面的巴豆粉全给钱宝生喝下去,就足以使他一夜泻十多次,致他的死命了。过了一袋烟工夫,钱宝生手捧几个纸包回来,解开放在桌上,无非是些卤鸭、糟鸡、牛干、猪头肉等下酒物,他找出两个酒杯,斟满了酒,两下就对酌闲谈起来。朱春恒问他:“宝号就只你老哥一个人吗?”钱宝生叹口气道:“本来只有我一个,后来因为连累吃了官司,留在省城不能回家,店里生意无人照管,章师爷才给找来一个伙计,现在出门采办药材去了,床铺空着,正好给老哥睡。”朱春恒又问:“有几位宝誉?”钱宝生道:“就只我和房下两个,没有生过子女。也不知是命里勿修,还是不该作假证,冤枉好人,天老爷罚我断子绝孙!”朱春恒几乎要笑出声来,勉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谈。钱宝生只是懊悔当初不该听信县主的怂恿,承认曾卖砒给杨乃武,并且无限感慨地说:“一个人作不得亏心事,我就因为不该冤枉好人,弄得现在这样倒霉,这也是眼前报应!”朱春恒假意劝慰了几句,一面处处留心,不敢多喝酒,只把杯子在嘴边抿抿。钱宝生却打开了话匣子,谈个不住,越谈得高兴,酒也喝得越多,直到把瓶里的酒全喝个干净,才点起灯,叫老婆送上饭菜。饭后又喝茶闲谈了一会,乡下睡觉早,便各自安寝了。朱春恒心上有事,不敢合眼,侧耳听店后房内动静,到了半夜,只听得钱宝生不住地嚷嚷肚子疼,接着传来的是上马桶肚泻的声音,一连七八次,心中暗喜得手,捱到天亮,趁他们夫妻在房内忙乱,悄悄开了店门,人不知鬼不觉的给他们个不辞而别。但因未得死亡确讯,还不肯就走,在对面茶馆内喝茶消磨时间,直到药铺内响起了阵阵哭声,才喜孜孜地回衙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