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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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产

    王学再次变成了鸵鸟。

    他把头钻进沙堆里,以外自己什么看不见了,别人也看不见了。

    凤珍说孩子是他的,就一定是他的。

    其他的都是“谣言”。

    说书的人说谣言止于智者,王学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智者,心情又变得美丽起来。

    而事后凤珍回忆,那些嘈杂和慌乱就是那个晚上过后。

    一切都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没错的,一定是那个时候。

    今年大闺女纳婿,过完年又即将添丁,李富贵嘴都合不拢了,破天荒地杀了一头快一百五十斤的肥猪过年。

    腊月二十四那天,凤珍和王学早早来到李富贵家。

    自从那天晚上后,凤珍再也没有主动和王学说过一句话。

    早饭刚过,杀猪的老师傅和村里几个手脚利索又又力气的年轻人应邀赶过来,年轻人帮忙把猪抓住,老师傅用猪蹄扣把猪的前后腿绑住,抬到案板上,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准猪咽喉使劲插入,凤珍似乎听到尖刀刺入心脏的声音,瓦盆里盛着盐水,当杀猪人把尖刀拔出来的一刹那,猪血喷涌而出,流入瓦盆里,凤珍看着郭霞用棍子不停地搅拌,防止猪血凝固,凤珍看着看着,那些血红的漩涡使她眩晕,“啊”一股脑的早饭残渣从凤珍胃里泛出,吐了一地。

    王学赶忙扶着凤珍进屋躺下,又拿来清水给她漱口。

    “没事吧?”王学关切地问道。

    凤珍脸色苍白,胃里极不舒服,倒也不吐了,整个人虚弱地斜靠在床头,天旋地转,感觉整个人都被抛到了空中,似那纸片一样,被风吹得破碎,摇摇晃晃地落在田间地头,又不知谁的脚掌,毫不犹豫地踩过。

    李富贵和郭霞只道凤珍怀着胎娇气,见不得血腥,又有王学在旁照看,就没当回事,继续热络地烧热水,配合杀猪人退猪毛,剖猪身。

    晚饭,郭霞蒸了一碗猪血,炖了一锅白菜猪肉粉条,端了过来。

    “囡囡啊,怀着孩子呢,好歹多吃点。”

    凤珍看着那碗猪血,又要作呕,吓得王学赶忙端了出去,硬是央求着凤珍,劝她吃了几口白菜猪肉粉条,配着玉米面馒头。

    这个年,凤珍是病恹恹地过的。王学倒不含糊,大大方方地给三个弟弟妹妹发了压岁钱,一毛五角的,虽不多,却也是身为大哥的心意,凤珍其实已经不生王学的气了,他那样问,也不怪他,男儿顶天立地,脸面比天大,任谁听了那些舌根子,都会受不了,更何况她确实如那戏文所唱,红杏出了墙。

    又想起那冤家,凤珍听说过年那人没回来咧,莫不是外面的灯红酒绿惹花了他的眼,心思一转,却又暗自嗤嗤笑起来,到底是别人的夫,哪轮得到她来担心。

    陈莲更不好过,这头一个年,那人离家整整百天,一封信也没有,一个电话也打过来,倒是公公李全友,隔三差五的能收到他安好的消息,唯独她,似一张破席子,被遗忘了。

    空了心思,凉了床畔,叫她恨也不能,一口气憋在胸口,夜夜垂泪,到最后,眼泪也流不出。

    这一日,王学和凤珍正围着被窝躲寒,谁知窗外一声响雷。

    凤珍和王学不由对视一眼,都变了脸色。

    冬日雷,雨。

    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怪异的气候,是要死人的。

    两个人心下都有些犯嘀咕,倒是不约而同地敛了前些日的各怀心思和怨气,围着被窝不觉地往近处靠了靠,因着这接触,气氛转而变得有些融洽起来,凤珍瞄到王学神色轻松,自带笑容,没来由得也松了神儿。

    冬日寒冷,又逢罕见的雷雨日,小村庄少见人走动,愈加静谧。

    凤珍想不到这时还有人来敲门,在被窝里用脚蹬着王学,示意他去开门。

    王学也听到了,不过懒怠于离开暖和和的被窝和凤珍温热的身子,暗骂“缺德玩意儿,不让人清静”,踢着老棉鞋,还来不及拔上鞋跟,就过去开门。

    一看到来人,王学傻眼了。

    那个女人头戴着遮雨的竹笠,身上披着透明的塑料雨布,几绺黑色的碎发粘着雨水搭在雪白的脸上,红嫩的嘴唇轻喘着气,俏生生地立在雨中,平日清冷的气息不见,再观神色,眼神直愣愣的,似没了魂魄。

    王学忆起之前她好像来找过凤珍,怕不是来找凤珍的,就闪了身子,让出路。

    谁知陈莲一动不动,倔强地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离开。

    凤珍好奇这么半天没动静,就批上夹袄打着油伞出来,站在王学身侧,王学赶忙替她撑过油伞,一只手护在她腰间,凤珍见是陈莲,也不禁惊讶。

    那些小动作落入陈莲的眼睛,想起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却独守空房,明明是他光明正大娶进门的新媳妇,本该和自己的丈夫如他们般蜜里调油的时候,却落得一个人如阴沟里的老鼠,只能远远地念着,想着,爱着。

    凭什么她的生活,就像菜里没了盐。

    那应该叫“希望”的东西,就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消失了。

    “你来干什么?”

    陈莲执着地认为凤珍这里有她想要的,似偷窥者一样,发现别人的隐私总能无比兴奋,准确地说,又或者像吸食大麻的人一样,明智是堕落,是残害,却又控制不住伸出自戕之手。

    “他给你写信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

    没头脑的一句话,凤珍却听懂了。

    “没有!”

    如果凤珍说有或者躲闪吞吐,陈莲应该不至于那么生气,陈莲受不了她的秒懂,受不了她的笃定,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问一答,甚至这个答案是陈莲最想听到的答案。

    冬雷阵阵,天色忽然暗下来,陈莲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怒气。

    一个跨步,身形小巧的陈莲就冲到了凤珍面前,尖利的指甲瞬间就要挠到凤珍盈润的脸上。谁知,咔嚓!右胳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感,让陈莲弯下腰痛苦地*起来,王学愣在原地,他没想过要下重手,只是条件反射般出了手,却不想自己力气太大,一下拧断了陈莲的胳膊,凤珍也惊住了,眨眼睛就闯祸了。

    “你怎么样?”忙不迭地冲过去想要扶起陈莲。

    陈莲咬牙切齿地用左胳膊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不用你假好心!”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趔趄,整个人扑到凤珍的身上,王学感觉只是眼前一花,就看到两个女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凤珍在下,陈莲在上,泥洼里的水溅到他的脸上,冰冷入骨。

    王学再也顾不得许多,似拎小鸡一样,把陈莲从凤珍身上扯开,丢到一旁。

    “别,别动我,啊,流血了~”凤珍大叫。

    目之所及,凤珍鹅黄色碎花棉裤裤裆处,颜色不断加深,渐渐变成灰褐色,晕到水里,才看出那红来。

    王学又惊又急,赶忙抱起凤珍就往镇上医院跑。

    陈莲也被吓到了,跌落在地上,不断地往后缩,手不经意触及那滩血水,失控地尖叫起来。

    镇医院,王学抱着凤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从没觉得医院的长廊这么长,他感觉空气都变得稀薄,胸腔被挤压得痛极,但他不能停下,他的妻儿靠着他救命咧,那是他的全部啊,比他的命还重要。

    “医生,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媳妇,救救我儿子!”王学踹开一间门诊的门,焦急地喊道。

    坐诊的医生大吃一惊,看着血迹斑斑的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女人,大着肚子,脸色惨白,看眼神还算清醒,赶忙冲到走廊里,喊来一位妇产科大夫。

    “几个月了?”

    “七个多月了,医生,快救救我媳妇吧。”

    妇产科大夫皱了皱眉:“你这,不行啊,你媳妇出着血呢,怕有血崩的危险,而且就算生下来也是早产儿,我们这镇医院没有保温箱,手术设备也不够,你还是转去县医院吧。看这情况,保不保得住就看天意了!”

    王学如五雷轰地,七尺男儿竟留下泪来,断断续续哀求道:“大夫,大夫,你行行好,县城医院还还远咧,我怕媳妇挺不住咧……啊,求求你……”

    两位医生面面相觑,“这样吧,我们医院有一辆救护车,比较简陋,可以送你去县医院,不过……”

    “不过啥咧,我媳妇都快没命了!”

    “要收费咧!”

    王学丝毫没有犹豫:“去,花多少钱,我卖血给医院都偿还,快,快,快走吧!”

    妇产科医生跟着王学来到院中,和司机说明了情况,王学抱着凤珍上了救护车,往县医院疾驰而去。

    手术室外,王学坐卧难安。

    他祈祷老天爷保佑凤珍和孩子平安,他愿意用自己的余下的寿命去换也在所不惜。和凤珍这短短的不到一年的夫妻情分,如果老天爷一定要留下他一个人,他更愿意此时就是他一生的终结,如果只能独自活着,背负着那遗憾和思念只会生不如死。

    没多久,李富贵和郭霞也后脚赶了过来,

    郭霞冲着王学就是一个嘴巴子:“你说,你到底怎么惹了那个女人,害得我囡囡遭了这难!”

    王学生受了这一巴掌,却没做任何解释:“阿妈,凤珍一定会没事的!”

    李富贵拉过激愤的郭霞,他也担心女儿,自己一手养大的闺女,心疼不比郭霞少,可他不能也失了理智,用手轻拍着郭霞的后背,安抚着。

    王学第一时间注意到手术室灯灭掉,随即“嘭”的一声,手术室门打开,凤珍被推出来。

    “谁是家属?”

    王学赶忙跑过去:“我是,我是。”

    护士通知道:“产妇现在很虚弱,失血有点多,现在止住了,需要回病房静养,生了个儿子,由于是早产,需要在保温箱待两周,到时候检查没问题可以回家护理,听清楚了?”

    “是,是,是,谢谢医生,谢谢护士。”王学忙不迭地鞠躬道谢。

    李富贵和郭霞两人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