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土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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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次.美传

    传说的美丽都是在残忍中诞生的,摧毁残破腐烂生出崭新成长到辉煌,善良与美妙的借口熟练地粉饰太平,浪漫的粉红色不过是血一般的殷红上涂一层高雅的银灰。这层银灰就像暴露在烈日下尸骸的光芒。

    都邮讲的羦狛教传说没厚满讲得有趣,都邮太重视故事的逻辑性,有逻辑性的传说就没噱头了。厚满讲的传说更像是信口胡说,乐趣多多。厚满是一边讲传说一边在改传说,加入了很多零七八碎的小细节,让人听来完全知道是不可信的事儿。

    在天地刚刚成形之时,中间有个很小的缝隙,长出一颗山苗。你们知道什么叫山苗不?就是能长成大山的苗。山越长越大,越长越高,把天地渐渐顶开,给世间的飞禽走兽开拓了栖息的空间,就像个千斤顶,把天给顶到天上去。山在长的同时也在不断向外抛洒山苗,于是其他生根发芽的山也越来越多。第一座山成了鸟兽朝圣的圣山,命名为始入山。

    始入山中水灵木灵,是个玩意儿就灵,不灵的进来也灵,山里山外长满了奇异仙草,从山里抬头望到的天都比别处要蓝。自从其他山越长越高超过始入山后,始入山就没再长高长大过,可偏偏这座山上的祥和安宁是其他山比不了的,这可是山的始祖,祖宗、老前辈,谁敢拿它不当回事儿。

    天上的神仙们经常到始入山上游玩,有些还在山里养鸟种花隐居起来。过了几千年,天上的神仙都觉得始入山好,纷纷从天上下来定居在山里。渐渐地,有人类来到了始入山,被山中的景色迷住,成群的部落族人在山中繁衍生息。始入山成了神仙、人类和飞禽走兽共同居住的人间仙境,没有战争,没有压迫,自由进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同劳同得夜不闭户。神仙们经常跟人类一同玩乐嬉戏,一同庆祝收获,一同祈求平安,他们还教人类如何采摘、耕种和狩猎。人们也常常把猎物毕恭毕敬送到神仙的家门口,以作报答,始入山上下一片和谐胜景。

    定居在始入山的神仙越来越多,始入山成了神仙大批移民的仙山,有些把始入山作为下界的歇脚点,到了始入山就不知所踪。年头一长,天上的神越来越少,引得其他不能下界神仙十分愤怒。他们看不惯神仙如此无组织无纪律,认为多数下界来的神仙都以公谋私,就造谣生事说有些神仙自从进了始入山就敢公然违反了天条,身为神仙过上人类的日子。

    为此,天上的神仙们又是开会又是学习,警告了很多次,发了很多相关文件,可一直也没啥效果,不见有什么起色。你要知道,这软政策总是有空子可钻,没谁能把那些个不定什么时候才落实的书面文章当回事儿。于是,上天决定采取强制行动,天地异动,天罚惩判抓神仙返回天上。神仙毕竟是神仙,都有法术的,一个个也不白给,越是逼他们,他们的执拗劲儿越大,说啥就跟天上那帮人杠上了。上天刚开始只想稍微吓唬吓唬,派下来的都是小角色,都斗不过山上的隐居的这些神仙,连连败北。这下可好,始入山上的神仙一看自己能耐打就狂上了,不单单是反抗,还主动攻击上天,这让上界的大神们颜面尽失。最强一战,山上的众神一直打到天上,把天上仙界搅成了一锅粥。

    无奈之下,天上那伙人请了远在海边度假的火忿神和土苏神一起下去对付山上的神仙。土苏神一斧子把山劈开,火忿神一剑引雷烧山,一时间山崩地裂天火漫山。不仅林木无存,走兽飞禽都没能幸免,山上的人们死的死伤得伤,全胳膊全腿的没剩多少,那叫一个惨,到处是烤焦的尸体,白白净净的全尸都难有一两个。神仙们见苗头不对,这下子不敢直面应战,什么花花草草,灵药仙丹的,连自家房子都不顾了,抱着脑袋四散逃离。有些连神仙都不要当了,干脆躲了起来。这下可好,没的打了,山都没了还争什么争啊,双方彻底安静了,全都老实了就开始秋后算账。虽然达到了目的,为天界挣了脸面,给私自下界的神仙提了个强硬的醒儿。可论功行赏的时候,火忿神和土苏神连句口头表扬都没得到,由于行事过于极端,摧毁了始入山,反倒被众神批判,都要求严惩二神,说什么不惩处这种毁灭的行为就会引来更大的灾难,火土二神是众神后患无穷的心病。

    审判结果,火忿神和土苏神私焚仙山罪不可恕,把二神封入始入山,白天修山造林,晚上接受天雷劈身的惩罚,直到始入山恢复原样为止。

    神仙嘛,看来都差不多,超爱面子还模棱两可,又要达到目的又要求不极端,达不到是错,达到了也总能找到错,做好做坏全有问题,无功无过不成,功高盖主也不成。做人难,做神仙也难,不知道什么时候办对的事儿一转眼就成了大错特错。传说都是人编的,里面多少能有百分之一的事实基础,这么个大故事听下来没觉得那句是有谱的。我是不信一座山能靠根小苗种出来,不信山能顶开天地,更不会有什么神仙。天崩地裂天火烧山兴许只是地震造成山裂,或是打雷打闪劈到树引起山林大火。

    另一种说法是火土二神因为焚山之罪命其重建始入山,并保证始入山的万世安宁。始入山再次建山后就变得奇怪起来,不知是因为火忿神和土苏神的保护的副作用还是烧山留下的后遗症,山里再就没来过任何走兽,飞禽路过这山都绕道,没有啥活物在山里,风景就缺了大半,神仙们也就懒得再瞧瞧这座山。不过这山并没有失去色彩,遭过土苏神的斧子又被天雷劈过,山中的土石有了几分仙气灵性,能自动吸收阳光的能量储存起来,没到夜晚,远远看上去整个山都在发光,像是烧山的烈火还在延续。当时就流传着始入山每天一轮回,白天风和日丽,晚上就是一片火海地狱。

    两种说法都挺邪门,不过据说始入山的石头就好像夜明珠一样,有些用山石打造出来的东西经常泛出奇异的色彩。这些还都是在火忿神和土苏神没成为敌人之前的事情。

    我瞅着正讲到兴头上的厚满,觉得还蛮好玩的,原来传说也分上下啊,难道也学着圣经来个旧约、新约不成?不过羦狛教的传说主干倒是挺顺溜,没什么胡乱插入的旁支,翻来覆去就是一座山的故事。应该把传说的开头换成——从前有座山……

    不久之后,有部落进入始入山,因为没有野兽,他们起初只能靠采摘果实度日,可果实毕竟有季节限制,不能四季管饱,就有人提议在山里进行农耕和畜牧。这个提议很正常,可在火忿神和土苏神眼里是个可怕的开始,当始入山成为所有生灵都能居住的地方,那么随之而来的必定又是战争。可另一方面,若不让他们进行农耕畜牧,估计也挨不过几个冬天。火土二神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火忿神让自己的灵兽羦看守始入山,不让神仙们靠近,土苏神叫坐骑狛保护始入山中的生灵,使他们能自由生活。

    人的欲望总是向着自我毁灭的方向前进,无法满足也从不停歇。当吃饱穿暖以后,山上的人就开始为了地盘和粮食争斗起来,分裂成不同的部落,部落间经常发生冲突。始入山上形成两大阵营,以保护他人安危为借口,向劳动者收取保护费,一旦遭到拒绝,就杀人放火,不少人因此开始逃离始入山。火忿神看到此情此景又想起神仙之争,想叫那些受苦受难的人起来反抗,便怂恿羦去帮助那些被欺压的人,可另一方面,土苏神觉得不应该教人争斗,就命狛直接杀掉两大阵营中为非作歹的恶人。其实双方并没啥根本上的分歧,只是提倡的做法不一样。

    在羦到来时,狛用双翼劈开山,把人藏在了山体内,羦找不到人就没办法带人去反抗,于是把矛头指向了狛。狛在羦找到它之前,先下手为强把恶人们都嚼碎吃掉了。羦没办法只好跟狛发了一通火回去跟火忿神报告事情经过。火忿神知道后觉得土苏神做事太过专断,就去找土苏神理论,没想到刚入始入山,就被狛以保护生灵的名义给吼了出来,火忿神一怒之下放火烧山要把土苏神逼出来,土苏神把火烧的灰烬吸入土里当作肥料,二神争斗由此开始。足足打了六年六月零六天,始入山上一片荒芜但却积累了很厚的肥沃土壤。当人们从山体中出来时,他们以为这是羦和狛留下的礼物,从此开始以羦狛为圣物拜祭火忿神和土苏神。

    这个传说开始到祭神都没出现过明确的男人和女人,也没有英雄和恶魔,真奇怪,几乎所有的神和人都不单纯地站在正邪的任何一边,竟然没谁是最崇高无上的,也没谁是绝对的真理。“赛巴桑,你们这传说咋差一截呢?”

    “差什么?”都邮饶有兴趣地听着厚满说书。

    我钻到都邮跟前,轻点脚尖,站在他肩膀上,“差了人,没有人。”

    “有人啊,不是说到始入山的人了嘛。”都邮不耐烦地指指厚满,“你没听到?”

    “我不是说那些个大众化的人,我的意思是没个领军人物,没个首领英雄什么的。除了神以外就没个四肢健全的人能崇拜的了?”这是多么小家子气的宗教啊,甚至连宗教都算不上,人在里面压根没起啥作用。“没英雄,没传教士,没高僧,连个大义灭亲或是英勇献身的标兵典型都没,也太寒酸了。”

    “有英雄,只是他没说而已。”都邮冲厚满摆摆手,示意他今天到此为止,“讲英雄就要长篇大论了,没完没了。”

    “说说,随便跟我说一两个的,我想知道你们羦狛教英雄走的是啥路线。”我追着都邮进了他的牢房,“说一个,就说一个总可以了吧。”

    “你叫我什么?羦狛教不是崇拜英雄的教,是祭祀自然神的教,英雄也没什么大人物。”都邮明显有些不耐烦,“要不你说个,我找你说的编。”

    “现编啊?那还叫传说么?现编的那叫小说!”我打算骚扰到底,“赛巴桑,你今天不说,我就不走了,你睡觉我也要在你耳边烦,直到你说为止。”

    “你是打算跟我斗争到底是不是?就算我说了你怎么就能保证是真传说,不是我编的?”都邮坐在床上盯着对面的墙壁,越看越入神,“芥末,有时候我总觉得这墙壁在微微发光,是不是我眼睛有问题?”

    “准确说不是你眼睛有问题,整个监狱都在发光。”我突然想起那天从山里钻出来的事情,“你跟我说个英雄,我就跟你说监狱发光的事情。”

    “这也谈条件?”都邮抓抓头,“说就说吧,反正我也没啥损失。”

    “可不是,听话就是好孩子,好孩子有糖吃。”

    都邮倚着背墙想了想,“那我就给你讲个好孩子没糖吃的传说吧。”

    “还有这传说?说!我听着。”我倒是不在乎他讲什么,关键是故事的内容,在传说中可以崇拜的英雄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成功立业的英雄,开创了新世纪或杀死了恶势力,另一种就是命运悲惨的英雄,费力费神做了一大堆事把自己给交代了。这个所谓好孩子没糖吃的英雄差不多是属于后者吧。

    在始入山还没改名成释奴山的时候,有一个流浪汉来到山里。山里人都觉得很蹊跷,这个人不吃不喝就坐在树下从树叶的缝隙望天。虽然好奇,但没人愿意上前去问问原因,大家认为这人看够了自然会走。可过了一个多月,那个流浪汉还在看,连坐着的姿势都没变。这时大家由好奇变成了害怕,更不敢过去问了。

    一个小男孩鼓足了勇气,拿了个馒头走过去问他,“你在看什么?”

    那个流浪汉说,“我在看未来。”

    “未来有什么?”小男孩接着问,“看到了什么了?”

    “未来有很多光。”流浪汉笑嘻嘻的看着小男孩,“你把你手里的馒头给我,我就告诉你光的事情。”

    小男孩毫不犹豫地把馒头递给了他,“给你!”

    流浪汉吃完馒头看着他,“又很多光的时候,你要带着人到没有光的地方去,等到没有光的地方渐渐有光了才能出来。”

    小男孩诧异地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流浪汉拍了拍小孩子的头,“然后就没有馒头吃了。”

    过了十多年,男孩刚刚成年,俨然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时间进入到天神大战时期,始入山到处是火光弥漫,那男人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个流浪汉说的话,于是带领大家在始入山中寻找没有光的地方。找了很久,损失了大批的同伴,终于在流浪汉呆过的那棵树下看到一个洞穴。

    进入洞穴后发现下面别有洞天,里面大得出奇,于是招呼所有人到里面来避难。在里面呆了很久,很多人又累又饿就想出去找吃的。那男人说,没见到光就不能出去,人们起初还相信他,后来觉得他脑袋有问题,这深山里面的洞穴怎么会有光?不少人不听阻拦就出了洞穴,不过但凡出去的就没一个回来过。时间一长,没有火了,也没有了食物,洞里剩下的人逐渐失去了信心,有不少人宁愿冒死也要出去,离开漆黑一片的洞穴。不知过了多久,那男人突然说可以出去了,他说自己看到了光,带头第一个冲出了洞穴。他欢呼着迎接太阳的光芒,听到了欢呼雀跃。他拯救了自己的乡亲,觉得无比自豪,兴奋地说这是神预见到的未来。

    “完了?”我觉得这也不算是啥英雄嘛。

    “没完。”都邮嘿嘿一笑,“其实,他是最后一个出山洞的人。”

    “原来他是谁也没救成的英雄啊。”我并排坐在都邮的身边,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个所谓的英雄叫什么名字?”

    “叫释奴,就是释奴山的释奴。”都邮猛地提高嗓音,“你说监狱发光是怎么回事儿?”

    为了提起都邮的兴趣,我索性自问自答起来。“为什么监狱会发光,因为我从远处看见了。为什么跑到远处?因为我是从更远的地方往监狱这边跑。什么更远的地方?山顶。为什么跑到山顶?为了看日出。为什么想到看日出?我从半夜走到天明,所以想看看日出。为什么走了那么长时间?因为我半夜从一个洞穴里钻出来。什么洞穴?山上的洞穴。怎么进去的?从疏痕牢房进去的。

    “哎?你以前不是说疏痕的牢房只能通到茂属的牢房么?”都邮一下子激动起来,“难道还有别的路?”

    “嗯,不过你们未必能走通,还有洞穴里有光。”我突然想起他刚说的那个英雄,“赛巴桑,山里的洞穴里有光哦,有光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