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木归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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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非典

    她找了很久的超市,才找到了一家正要打烊的超市,买了很多“面包”提着回店里了。

    肚子受了寒疼得要死,她很早就钻进了被窝,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手机,每一个给自己祝福的人她都一一认真地回复。直到后来手机彻底不震动了,她才盯着手机发呆,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不知道等了有多久,手机突然震动了,她惊喜拿起来看,却发现是李信打过来的。

    失望之余她接通了电话,李信的声音响起,那头是热闹的爆竹声,他说,“牧落,新年好。”

    “你也是,新年好。”

    “你没有回北京吗?”

    她笑了,“你不也没回去吗?”

    李信失笑,问起她在上海的生活怎么样,她只能说自己很好,而她也知道李信会过得很好,于他而言,或许脱离那个家庭才是他最大的心愿。

    “你来不来重庆?”李信笑着问她,“这边的老街和美食特别棒,你要是来了,我包吃包住。”

    李信在这个遍地热闹却独她一个人的冬夜里,成为第一个陪她说话的人,她感谢他,让她不至于在这样冷的夜里,扛不过去。

    她答应了李信,告诉他,自己以后回去的。

    两个人聊了许久,聊到最后她躺在被窝里门没关就睡着了,梦里她感觉额头上有冰凉的东西划过,带着淡淡的烟草,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脸上,她迷迷糊糊地睡得惬意了并不想动,只是在第二天醒过来时,无意间绊倒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清脆地砸在地上,她想起昨晚和李信聊得太久连手机都没好好放,于是以为是手机掉了,下床去找手机,却让她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盒子。

    她疑惑地拿起那个盒子,拆开了,就看见里面装了一支小巧精致的金属钢笔,钢笔周身白色,唯有边沿一圈黑色覆盖,覆盖之处又一串小小的英文,她仔细看了去,才看到是一排——“happynewyear”。

    她怀疑昨晚那些感官并不是梦,敏锐如她,心里有些想法想得到证实,于是急急地穿了拖鞋下楼去看大门,门锁安然无恙,可一旁的窗子她昨天晚上却忘记了关上。

    她打了一个喷嚏,吸吸鼻子,手里握着钢笔,突然就笑了。

    2003年的农历一月初一,她终于体会到了收大红包的滋味,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床上,她钻进被窝里想,还是一个特别大的红包。

    二月份开学,她东西不多,就带了几件衣服就回学校了,没有了姚陆然的日子她特别无聊,一个人上课,一个人面对着宿舍那两个女人,能少说就少说,慢慢处下来,竟然还和自己三个本部的部长关系打得不错,部长是个特别豪爽的汉子,女朋友在交大,副部长一男一女是情侣。部长女朋友不让他喝酒,他却特别爱拉着她喝酒,一喝就是二锅头,牧落欲哭无泪,可人部长拿她当自己人看,她也只得相陪。

    2003年的三月份,这是一个让牧落此生为之记忆深刻的日子。

    很多人都会对2003年这一年而记忆犹新,那一年爆发的“非典”规模之大,悲痛之深,那一年死伤无数,打击巨大,人人都是提心吊胆,悲哀着电视上不断刷新的死亡人数,也同时庆幸着自己还活着。

    当这个新闻开始报播的时候,她其实本没有太大的惊慌,而真正让她觉得惊慌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份,学校开始停课休假回家的时候。那个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戴着口罩,她回到老板娘那里,看着电视里的新闻,在听见北京即将被列入重灾区时,她突然想起当初段晖告诉他的那一句,“南哥现在常驻北京”。

    那一刻她想的是,他是个军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不站在前线?也几乎是在那一刻,她决定要回北京了。

    她决定得仓促,收拾行李时手都在颤抖,老板娘知道北京灾情不轻,本想要阻止她,可却在看到她双眼通红时,没有任何言语。

    她曾经想过,自己举目无亲,南度就是自己的亲人,她想把自己所有的爱情和亲情全都给他。而此刻自己就是想要见到他,不管自己涉入的是怎样一种危险的境地,她都想亲自去确认他是否平安。

    这些念头根本毫无逻辑可言,她冒充医生才得以出了机场,一出机场直奔南度的家,去年这个她发誓再也不想回来的城市如今跟空了似的,车流量人流量仿佛都在避开那个在空气之中急速传播的病毒,她坐地铁的时候,几节车厢就她一个人,这样的场景,大大超出她的预料。

    她给段晖打电话,可是对方并没有接,她没有南度家的钥匙,钥匙在她离开前已经交还给南度,她站在那门外,看着满院的繁花,在这个阴沉而安静地城市里,它们就像是一株独立的景色,碍眼却又充满了生机。

    她走后,这些植物并没有随之荒废。

    她又给李楠和叶先进两个人打电话,可这三个人就像是约好一般,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她哀叹着自己进不了这栋房子,于是就将行李放在门边,自己坐在地上靠着墙,有行人匆匆路过,她听见远去的脚步掉头回来的声音,接着有人拍拍她的头,她疑惑地抬起来,是一个眉目慈善的大叔。

    “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怎么还不戴口罩呢?”

    大叔的口鼻被捂得严严实实的,从自己手里提着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口罩,“带上吧,千万别感冒,把你送那地方去了,亲人担心不说,这辈子大概也没指望了。”

    她谨慎地接过来,连声说了几句“谢谢”,戴上了口罩后,大叔离开,叮嘱她赶快进屋,她一边想着这世上好心人真多,一边又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此刻快下雨了,天气有些转凉了,她就穿了件单短袖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脖子特别疼,她咧着牙齿转了转,往屋里看了一眼,南度还没回来。

    她打开手机发现段晖给她回了电话,可她睡着了,错过了。她拖着行李去找旅舍,可悲哀地发现,所有的旅舍都关了门,外地人把病毒带进了北京,偶尔有路过的人看她拖着行李都觉得是外地人,充满了不善。

    街上要下雨了,风刮得厉害,她给段晖打了电话过去,对方再次无人接听,她头有些疼,李楠和叶先进一准儿是没看到她的来电,否则也不能这么大半天也不回,她索性放弃了求救,在街上坐着,等着段晖再次回电。

    她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大多带着口罩,偶尔有几个孩子竟然也不知畏惧地跑出来玩儿,她觉得口罩带着闷气闷得慌,干脆摘了下来,放进了口袋。

    她回北京的时候本身是有些感冒的,正是换季的时候,一冷一热频繁交替,又加上坐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她觉得自己的四肢乏力,整个人的精神头儿都不好了。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她对黑暗莫名有种抗拒,提着行李就去找了一家附近的药店,药店里灯光通明,卖的药价格却比正常价格高出几倍,她咂舌地看着价格,拿了一些抗感冒发烧的药。

    结账的时候,店员看了她一眼,问道,“您是从外地回来的?”

    她点头。

    “您是感冒还是发烧?”

    “感冒吧,”她摸摸自己的额头,“可能有些低烧,没关系的。”

    店员又问,“四肢乏力吗?”

    她点点头,店员说,“还是给你重新拿药吧,这药性不怎么好。”

    说着给她拿了一盒更贵的药。

    走出药店后,她就在药店外摆放的桌子上歇息,借了药店里的水吃了一点药,刚放下杯子,电话就进来了。

    她赶紧接起来,对方是段晖平稳的声音,“算你有良心,这风头上还知道给我打个电话慰问,说吧,什么事儿?”

    她一开口就是,“南度在哪儿?”

    段晖顿了一下,“南哥不在北京。”

    她懵了,对着手机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并不在北京,她心急如焚千里迢迢地从上海回到北京,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她懊悔自己没有在上海起飞前问段晖南度的去向,她现在被困在北京这座城市里,还怎么出得去?

    “不在北京……”她低声念着,去那里干什么,就因为那地方是这一场灾疫的起源地吗?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段晖那头像是在开车,开了窗子,有风“嗖嗖”刮过的声音,“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的眼睛是因为太过担心而导致的通红,她弯下了腰,肚子有些疼,算算日子也该是“亲戚”问候的时候了,她喘着气,“那他去哪儿了?走多久了?北京灾情不是挺严重的吗?”

    “好像是云南还是怎么的?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大概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段晖顿了一下,然后声音放低了说,“我听说是有人趁咱正是国库虚弱的时候干不要脸的事儿呢。”

    她又何尝不知道段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忍不住骂道,“选谁去不好,非得选他?”

    “军令如山,谁知道呢?南哥就去看看,没什么大事儿,你就好好呆上海,别回北京,这地儿如今人都只出不进了,别跟个傻子似的。”

    南度哪一次干的事儿不是大事儿,她看破不点破,回了段晖一句——

    “我在东城。”

    “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感冒的缘故,她的肚子特别疼,就从来没这么疼过,她咬紧了牙,额头突突的跳,“我在南度家附近的一家药店外面呢,你快来,我都要难受死了。”

    段晖在那头大声地说话她已经听不见了,她挂了电话后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药的药性太强了,她没过多久就睡沉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有人在叫醒她,她撑着脑袋打起精神,却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医生站在她的面前,此外还有几个巡逻保安戴着口罩站在远处,医生对她说,“姑娘,咱去医院一趟吧?”

    这架势她很容易就能想到原因,她摆摆手,“我没事儿,就是姨妈疼。”

    两个医生对视一眼,保安们也是面面相觑,她想着段晖怎么还没来,就这时候也不能堵车,这是找不着方向了还是怎么的?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店门口远远看着的那个店员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地发话了,“我瞧着你们还是送去医院检查检查,到时候万一是‘非典’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牧落不说话,那医生看了一眼,说,“要不这样,你先和我们去医院检查,要不是咱就放了你行吧?”

    她当然是不肯的。一场感冒被人误会是“非典”,换谁谁能想过去,更何况她要在这里等段晖。说起等段晖,她拿出手机,手机已经自动关机,医生的劝说和威胁还在耳边,店员的催促也不断萦绕,她肚子疼得没力气去反抗,也没有心情去争辩。

    医生带着她上了车,进了医院在充满了消毒水的病房里,一阵手忙脚乱的检查,她觉得额头更烫了,问了旁边的医生,哪里可以给手机充电,医生说这里没有,可以替她把手机带去其他办公室充电。

    事后牧落特别后悔,她为什么要把手机给那个医生,医生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不知道手机在哪里,也不能随意四处乱动,就这样和段晖断了联系。

    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这一幕依旧觉得可怕。

    那一年的北京就像是一座瘟城,外地人把病毒带来,病毒肆意地钻进健康人的身体,北京人憎恶恐惧外地人的到来,外地人也视北京人为瘟神。医院很快就住满了,住满了加楼层,到后来连加的楼层也住不下。

    而她待在那个小小的病房内,仿佛等了许久,医生开门进来告诉她确认她为疑似“非典”患者,要求被扣留观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她不可思议地要求再检查一遍,可是医生和护士听不进她的话,固执地以为她就是以为疑似“非典”的病人,而这样的人在他们的心里,就像是一颗炸弹,随时会在人群之中爆炸。

    她求不了别人,没了手机,她和整个北京城断了联系。

    她被关了两天。这两天轮番来给她做身体检查的人都说不知道她的手机在哪里,她描述那位医生的外貌时,他们说,那位医生现在已经被感染了。

    她哑口无言,在面对生命时,她自顾自己的手机,这样的确不太妥当。

    被人这样莫名其妙地送到医院来,她胸腔之中郁结了少许怨气,只是这比当初误入盛岩好太多,不用每天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也不用怕哪天会做错事被削去器官,就只用每天躺床上发呆,躺到脊背发麻头昏脑涨。在她实在躺不住的时候,她趁没人溜到楼道透透气,只是这一透气,却撞见了两个人背对她谈话。

    “鹿小姐说的是这一个姑娘吧?”

    “就是昨天新来的那个,203病房的。”

    “可……”

    “医生也说了,没得病也要说成得病,在这里呆久了,想得病还难吗?你管那么多?”

    她背对着墙,脊背一片冰凉,听那两个人继续说——

    “这病染上了不是说着好玩儿的,万一……”

    “别管了别管了,查房了!”

    牧落赶紧挑了一个阴影处躲了起来,等到那两个人走了她才思索,鹿白瑗是怎么知道她回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头撞在背后的墙上也想不出自己在哪里让鹿白瑗瞧见了自己。或许是下机场后,又或许是自己在街上就像个流浪汉一样游荡的时候。

    这姑娘也不过才十五年纪,却有这样的狠心。

    现在她被困在这里了,大概真的如他们所说,她迟早会染上的,住进了这里的人,又有谁会把她当成一个疑似患者看待?

    她胡思乱想之间,想起自己如今这样受制于人就是为了回北京看一眼南度,可他去了云南,她又能怎么办呢?在这种时刻,他如果不挺身而出,就不是她认识的南度了。

    回了病房了她一晚上都不敢睡觉,就怕那两个人给她动手动脚,就这样撑着到了第二天中午,她眼皮子上下打架,困到不行,果不其然就看见了那两个护士,她瞪大了眼,心头开始颤抖起来。

    这是她牧落头一次觉得害怕。

    以前就算是面对着老杜头的刀鞘也未曾害怕的人,竟然面对着这种未知的病毒而感到战栗。曾经之所以不会害怕,一来是年少无知胆大,二来是她知道老杜头不可能会真的对一个他需要的人动手,可今时不同往日,这些人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她攥紧了床单,看着那针头被挤压出来的液体在空气中形成一道极短的抛物线,她说,“我想上厕所,憋不住了。”

    医生看过她一眼后,点点头同意了,她赶紧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去了厕所,她在厕所呆了许久,焦头烂额也找不到出口,她盯着那些石砖出神,不敢出去,也不敢呆得太久。

    她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呆了有多久,是有人来敲门问她,她才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刚一出来,几个消毒的人就冲了进去。

    牧落:“……”说她没病现在大概也没人信了。

    她洗手的时候,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遥叹自己在若干年前,曾面对着老杜头最强悍的武装势力都不会有丝毫的怯懦,当初因为形势所逼,可如今却对着几个力量羸弱的医生畏手畏脚,“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就是她吗?

    出去后,她躺回床上,开口就是一句,“您真的想好了吗?”

    医生愣了一下,没听明白,牧落深吸一口气,“我来医院的时候,你们可没通知家属呢?这会儿都快确认我得病了,怎么我家属还不能知道这事儿了不是?”

    “知道您忙忘了要通知,可是最起码的,还是要问问我家属吧,您这医院和其他医院不一样还是怎么的?”

    “再者,我身无分文,怎么交住院费?不叫我家属,我还怎么安心接受治疗。”

    牧落见这些人面色微妙,又拉出一张同情牌,瞬间眼睛红了,“实不相瞒,我这一趟回北京,就是想亲眼看看家里的人是否平安,可您这样一搞,倒是让我们一家人天人永别了。”

    她要是再不拼命,就真的要和南度天人永别了,医者仁心,她赌他们良心未泯。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转来转去,南度要她用文明的方式解决,她十分听话地决定以理服人。医生全副武装手里拿着一个针管,刚刚有液体出来,她屏住了呼吸。

    有人破门而入,清晰而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203病房的,转院了,请尽快办理手续。”

    那是希望的曙光,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都算是摆脱现在这种困境了,牧落当时就松了一口气,生怕别人改主意,大声回应,“好嘞!”

    护士和医生拿她没辙,医生说,“那先用药,用了药……”

    牧落一钻被窝,说,“家里人请不来就别说用药了,死了我也甘心。”

    她死活不肯医生也不好拿她下手,她要转院的消息是突然传来的,也没人做好准备,牧落在医生走后急吼吼地就从床上爬起来,拿了自己的行李,四处找自己的手机找了好久,最后在一间办公室找到了,找完之后回病房,就被一群人连行李带人地按住了。

    牧落当时:“……”你大爷!

    “你一个病患四处乱跑什么?!万一传染给别人了怎么办?有没有点儿责任心?”一位接她出院准备给她隔离的护士呵斥她。

    只要能转院什么事儿都好说,她连连点头,被骂都是好心情。那群医生既然不知道她要转院,那么她转院之后一定能安全许多,到时候想办法出院也是好的。

    一路上她被保护得特别严实,这几个医生神色严肃,气氛有些安静冷场,她开口说,“你们是哪家医院的?”

    其中一位护士瞧了她一眼,“301。”

    她惊了一下,又问,“为什么要转院?”已经严重到需要更严格的治疗了吗?

    “这个不知道。”

    虽说不知道,但她寻思着大概是段晖,段晖找到她了,知道她过得不容易,来替她解围了。一阵感动涌上心头,她想,以后得对段晖好一点儿。

    入院的时候,有一位医生突然低声对她说,“您先别急,我们先给您检查,要是没什么问题就能出院了。”

    “出院”两个字与她而言实在难得,感激涕零的话没少说,那医生也是被她搞得不好意思了才说了一句,“没什么,咱都是替人办事儿。”

    她被安排进了一间靠外的病房,病房在五楼,窗外正对的是一片绿地树林,鹅卵石路绕然其间,偶尔有个木头座椅,给病人透气散步倒是特别好。

    她等结果等得特别着急,护士说这等着检查的人挺多的,现在这时候都要晚上了,她怎么也得等到明天去。

    空气里四处皆是消毒水的味道,她轻微皱眉了许久才缓缓适应过来,夜幕降临,北京即便是灾难来临,夜空也依旧与平常无异,只是哪家少了灯火,哪家少了生机。

    云南的边境山头无人涉足,倒是比北京安全得多。

    她手里握着手机一刻也没有松过手,这会儿缓过劲儿来,想起要给段晖打电话了。

    她开机后发现全都是段晖的未接来电,又打了回去,段晖接得特别快,声音略有些着急,“喂,你现人在哪儿呢?”

    “我在301呢。”

    “你转院啦?!”

    这语气,搞得牧落有些懵,反问道,“不是你给我转的院吗?”

    “我就查清了你人去了哪儿,这关头,谁有那本事给你转院?!”

    牧落心又凉了半截,就怕自己才出了狼窝又进了虎穴,慌乱之下她趴着窗台问,“不是你还能是谁给我转的?李楠?还是叶先进?”

    段晖在那头没说话了。

    她急了,就怕又是鹿白瑗搞的鬼,一只脚已经踩上了窗台,“你要再不说,我可就跳窗台了,我现是觉着那外头可比医院里安全多了!”

    “姑奶奶你别跳嘿!”段晖叫道,“是南哥!南哥回来了这不是!”

    她往外跃的动作蓦然地停住,段晖在电话里继续说,“当时我去找你的时候你人就没影儿了,后来查了监控才知道你被医院拉走了,我估摸着是老天爷不忍心收了你,我给南哥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好往回赶,瞧这架势,南哥估计连领导都没见直接就奔东城了,人还没落北京,就先着手给你转院了。”

    她愣愣地趴在窗台上,段晖的话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黑夜里的那一棵树下的黑影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南度……”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黑影,问着电话里的段晖,“南度是还没到北京对吗?”

    “要是赶得紧,也差不多这个时候。”

    她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笑了,要段晖把南度的号码给她发过来,她看见漆黑一片的树林底下有微弱的点光,她知道那是烟蒂燃尽后的余晖,而她还没有等到段晖把南度的电话发给她,一个陌生号码就打了过来。

    接通后彼此都没有说话,她等着他先开口,他却迟迟没有说话。

    牧落不是一个在南度面前擅长安静的人,她觉着自己就要憋不住了,那下头的手机屏幕的光亮也消失了,她开口就要说话了,对方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想跳窗台吗?”

    她的笑容越扩越大,“你也接不住我啊?”

    “你就不能好好待一晚上吗?”

    “谁让你站我窗子底下。”

    “上海不比北京安全吗?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吗?”

    这些话有些气急败坏,从他一开口起她便能感受到。人都是关心则乱的,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关心自己,但她知道他一定不平静。

    黑影没有动,她也没有动,忽然就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总是在护着自己的父亲,就算是那个人颓废窝囊了一辈子,在她的心里,也仍旧是自己的半边天。没有父亲,她一个小小的女伢子又怎么可能会吃得饱穿得暖地活了十几年?她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全都是在那几年和人搏斗时留下来的,她大大咧咧甚少在意这些,南度就给她包扎过一次,却在那一次告诉她,不要这样糟蹋自己。

    她笑得开心,眼睛却几乎看不清那道黑影,水意泛滥的世界里潋滟了他的身影,轻轻一眨,那道黑影却转瞬间消失不见。

    就像是一场奢侈却盛丽的幻觉,泪花还在脸上她已经忘记了要去擦干,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她才接下了他的话,“上海好着呢,就是没有南度这个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说了一句感性的话,可南度偏偏要来打破她的情绪,告诉她,“你以前没有这么笨的。”

    抱着想要花式表白心态的她给气着了,舍不得挂电话就别开了话题,“你去过上海吗?”

    “两年前去过。”

    她穷追不舍,“那今年呢?”

    南度不说话,她笃定了答案,“上海好玩吗?”

    南度依旧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得意洋洋,也识得进退,“我挂了。”

    说完,她真的就挂了,可挂了后心里却没有那一份忐忑不安了,南度就在她的身边,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了他,就再也没人伤着她陷害她了。她躺回床上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得手舞足蹈,被子让她弄成一团,乱七八糟的。

    不能怪她了,南度给她希望了,她要不使劲儿勾搭,还怎么对得起自己的非分之想?

    她抱着被子觉得自己一定睡不着,脑子里想的全是出院后她要做的事儿,如今北京封城了她回不了上海了,那可不就只能赖着南度了。

    病房门被敲响了,巡查的医生来了,她看了一眼自己凌乱的床单和被套,拉过被子遮住,胡乱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表,走到门边刚要开门就觉得不对劲儿。

    要真是巡查的医生,敲了门不该是直接进门的么?她靠在门上,静观其变。

    门又被敲响了。她想起自己刚刚在窗前快要哭了的时候他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要真论他的身手,就一分钟不到的功夫上五楼也不是难事儿。

    她拧开把手,看见了衣衫的一角,顿时眉开眼笑,这样的烟草味道她太熟悉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胆子特别大,直接就扑上去缠住了对方。

    南度措手不及,却也知道她现在是待定病人不能随意,搂着她旋身进去,然后关门。

    室内一片昏暗,她被抵在门背上,南度近在咫尺,与她呼吸交织,她越是慌张表面就越镇定,而这样的场合这样的逼视,她不愿服输,抬起头,同他对视。

    两人心里都没抱什么好心思。

    南度笑得特别有深意,眼睛里藏着一片幽湖,吸引着她移不开视线,她看得入迷了,连神思也跟着恍惚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主动搭上了他的肩膀,“离我这么近,不怕我万一染上了……”

    话还没说完,南度扣着她的脑袋就吻了下来,有些用力,也有些急切,她不知所措。南度温热的气息一如她在上海时的那场梦里,阴影的笼罩里她的全世界只有南度。

    2003年她记得特别清楚。

    那一年举国上下“非典”闹得沸沸扬扬,北京损失惨重,直到2004年才元气重归,而在那一年最人心惶惶的时候,却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这段日子即便是再不真实,于她而言,在自己和南度总是分分合合见不到面的那么多年里,这段日子,才是真真实实地让她觉得自己和南度,是真的在一起过。

    这一场梦里,到底还是让她有个好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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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出院的时候,是南度来接的她。

    一辆吉普低调地停在医院旁边的马路上,她没看见,背了个背包拖着自己的行李就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南度就亲眼看着她从自己的车前,宛如没有灵魂一般地飘荡而过。

    大清早起床办理出院手续,昨晚和南度闹腾太久,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南度没说要来接她,这大街上能拦到的的士又屈指可数,她只得自己拖着行李回家。

    也不知道南度心里揣着什么坏事儿,开着车跟了一路,也没叫她,牧落就一个人走了回去,行李箱拖了一路,轮子“咕噜咕噜”地响了一路,她好不容易到了南度家门口,却发现自己进不去。

    她打电话给南度,还没有接通,后面有人按响了汽笛。她回过头,笑着走过去,“我都到家了你才来接我?”

    南度第一个念头就觉着这是一个傻姑娘,好笑地单手撑在车窗上,“我从医院跟了你一路。”

    牧落愣了一下,耸拉下了耳朵,幽幽地说,“跟着我也不带我回来,你知道从医院回你家有多远吗?”

    “我以为你会发现我,”南度说,“谁知道你一路都没发现有人跟着你。”

    “……”

    “你以前都是怎么从缅甸那地方活下来的?”

    牧落翻了个大白眼,直接从南度手里抢过了钥匙,撂下行李进了屋。南度随后跟上,一进屋子俩人就扭成一团,也不是亲热,而是相较于亲热更为暧昧的搏击。

    牧落是打不过一个平时训练严谨的军人的,她最多不过是泄泄气,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南度紧紧地锁在怀里透不过气,她哭笑不得地推开他,好不容易推开了一点点,南度就凑了过来。

    她特别热情地迎上去,挂在南度身上,死赖着不松开,对方就直接把她推倒在沙发上,以压倒性的姿势将她控着,这下她来劲儿了,三下两下缠着南度又亲又抱,得逞了的她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说,“首长,您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南度替她理顺了头发,“忘了。”

    兴许这样的一个姑娘本身就是一种诱惑。她言辞和举动永远都透着一股子不正经的味道,可办出的事儿却永远都果断干脆,能让她对自己做出的事情回头的并非是非因果,而是南度。

    他的世界里没有见过这样的姑娘,胆子能大到不怕死,不怕枪口炸弹的威胁。一个成年人或多或少总有背离自己原则的时候,可却少见她背离自己的原则,而她的原则只有南度。

    她双手双脚并上,问道,“什么时候走?”

    “随时。”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附近的超市里什么都没了,咱俩吃什么?”

    “有米。”

    她天真地问道,“就吃大白饭吗?市场上卖的菜可贵了。”

    “没事儿,饿不着。”

    几天后,三四个军人就敲门进来了,南度当时不在,她开门开得特别小心,几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就扛了几袋的干粮,大白菜土豆时令蔬菜,摆在屋子中间她愣住了,那几个小伙子开口就是,“嫂子好。”

    她给叫得高兴坏了,“你们这哪儿来这么多……”

    “咱兄弟平时自己种的,还有好多呢,队长叫咱给各个家属送一些,您先吃着,没了再叫兄弟给送。”

    她夸得毫不客气,“你们队长人真好。”

    “那咱走了啊嫂子,嫂子别送了。”

    她笑着目送走了那些军人,关上门一转头就给南度电话了过去,“队长,您今晚回家吗?”

    南度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头嘈杂得很,还能听见叶先进的吼声,“都别抢!老子赢定了!”然后又是一阵激昂澎湃的叫好声。

    “你们在干嘛呢?不用训练啊?”

    “我要是训练,你能打通我电话吗?”

    牧落想想也是,于是说,“那你在干嘛?”

    “请的家属到场,和兄弟们玩得正开心呢,你来不来?”

    牧落笑了,家属?

    “去,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