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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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丧钟响起,浮恒的尸体从念机阁抬出进入玄机院主殿,依照惯例,凡是殿中长老去世,其尸身皆会在秘制的药水中浸泡洗涤七天方可入土,浮恒也是一样。他是占星殿七长老之一,地位不同一般,因此占星殿上下皆穿丧服七日,殿中两百人偶为其陪葬。

    少典在他死去被抬出念机阁后就不愿再去看他,她一个人静静待在顶层,最后还是因为安廷王在占星殿门外等候才换了常服出去,外出时她受到安廷王的邀请随他去了府中。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珈蓝既然还没有觉醒,那么少典就得帮她想起一切。

    地牢的大门缓缓打开,安廷王走在她的前面为她带路。里面光线很暗,开路的两个士兵在前方举着火把,穿过长长的通道,两边是一个个狭小的牢房,他们走了约有一刻钟,终于到达关着珈蓝的地方。开路的两个士兵退了下去,只留下少典和安廷王。

    在为壶江治病之前,少典提出了想要看看珈蓝的要求,安廷王不疑有他便带她来了。

    石门被缓缓推开,在宽阔的囚室中心有一个大的蓄水池,一条红绳从中间垂下。

    少典知道池中的水是什么,也知道它的危害,但那才是真正治珈蓝的药,让她想起一切的药。

    她走上台阶站在池旁俯身看着仿佛睡着了的珈蓝。珈蓝的容貌似乎有所改变,但身体却尚且稚嫩,灵力也减弱了许多。

    少典蹲下身子想要触摸池水,身旁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圣女勿动,这池中水是食魂草汁,专门用于破坏其魂体,你虽然是神偶,但还是小心为好。”

    少典收回手,不动声色的将一种药水倒入池中。

    安廷王看着少典说:“这妖灵也看了,圣女是否可以为我儿医治?”

    少典转过身,对身后的珈蓝毫不留恋,说:“当然。”

    两人离开后,囚室的石门沉重的合上,空气再次安静下来。混入池中的药水在水中发散,融入每一滴食魂草汁中,让那一池的水有一瞬间变红。发烫的汁水慢慢渗入珈蓝的皮肤中,扰乱了她沉静的气息,她开始发抖,五官痛苦的扭曲。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要刺穿她的耳膜。

    “在我看来,你与我的傀儡们没有什么不同。”

    “他对你好不过是因为我想要你的神体,真是蠢得要命。”

    “……这世间最后的佛也消失了。”

    他们的声音仿佛就在她的耳边,有的低沉清冷,有的妩媚癫狂,还有的沧桑无奈。

    她的心绪越来越混乱,根本没办法反抗那些声音。她短暂急促的喘息,身上的汗已经与池中的水混在一起。

    “珈蓝。”

    “珈蓝。”

    “珈蓝。”

    他们都在叫她。

    她紧闭双眼,殷红的嘴唇张了张,迫切的想要叫出什么。

    “青……青……”

    “珈蓝。”

    她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靠近她,正在叫她。

    “珈蓝?”

    她猛的惊醒,睁开眼时还觉得心如擂鼓。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了个空,手中的触感却是凉的。

    月色微凉,繁星如许。她躺在梧桐树下,抬头仰望天空。前方是一所小小的寺庙,寺庙大门正开,四周草木茂盛,此时刚刚入夜,草丛中传来许多虫鸣声。

    这时,有一个身穿衲衣的小和尚提着灯笼从里面走出来。小和尚不过三岁大,走路时摇摇晃晃,光秃秃的脑袋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十分有神。小和尚将灯笼挂在了门口垂着的铁钩上,一个人坐在檐下的板凳上等着外出的师傅回来。

    她虽然有了灵识,但并没有修出灵体,所以她只是这样看着,日复一日的看着小和尚慢慢长大,每日听着寺庙内和尚们诵经,她总能在众多声音中找到小和尚的声音,因为那声音与众不同,很容易找。

    她听见他们叫小和尚青灯,意为常伴青灯古佛。

    庙里的信众很少,现在不管是城中还是村庄里的年轻人都不信佛而信神,只有少数年纪稍大的老人会上山参拜,贡献香火。虽然人们不再相信佛,但面对死亡时还是沿袭了以前超度诵经的那一套丧礼,度化死去的人。因此师傅们时常会下山化缘,有时也会为城中的人家做一些法事。

    她很清楚,青灯跟那些和尚们不一样,但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她却也说不上来。

    在这个地方,她无法移动,每日只能在梧桐树下看着老师傅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青灯在天还未亮时爬上山顶敲响晨钟,天明时那些和尚出入寺庙,有时还会见到几个年迈的香客上山参拜。

    山中的灵气十分充裕,林海森森即宁静又热闹。她抬头时可以看到头顶上茂盛的枝叶,几乎遮蔽了上方的日光,光影斑驳,风吹叶动,她每日听着叶子抖动的声音入睡,又在五更时庙门打开时醒来。不管刮风下雨,都有身后的大树为她遮挡。

    眨眼间五年过去,青灯八岁,个子也长高了不少。庙中的师傅对青灯很好,在诵经之余还在她身后的树上架了一架秋千,每日傍晚青灯都会来秋千这坐上一坐,到了吃饭的时间又乖乖回去。

    又是一年盛夏,她吸收了五年的月华灵气后已经能够化出灵体,只是一般人看不见缥缈的灵体,她那时还不会说话,每日都会在山中飞来荡去,好不逍遥。

    初化灵体时,她跟随着风飞过山川,在河流湖泊上看见了浮出水面的小鲤鱼,然而下一秒便被飞来的鸟儿捉了去。她微微一愣,跟着那鸟儿飞回了林子里。她看见鲤鱼被鸟儿一口就吞入腹中,觉得十分好奇。她在天空中飞翔,看完了山川大地各处美景,有村庄,有草地,各种生物的声音皆入她耳中,有呼唤,有悲鸣,然而尚且幼小的心却没有丝毫波澜。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生死,什么是杀戮。

    当她回去时,她终于见到了每日依靠的梧桐树,大树十分高大粗壮,想来年岁已久。枝丫摇摆,郁郁葱葱的树叶在风中颤动,折射着太阳的金光仿佛是在欢迎她的到来。

    青灯从庙中走出,手中捧着一只死去的小猫。小猫的尸体绵软无力,小小的脑袋耷拉在小手中。

    青灯拿起靠在墙边的锄头在梧桐树旁挖了一个坑,将小猫小心放入,又将土埋上,然后站在凸起的土丘前为小猫念经超度。然而一直将心放在死去的小猫身上的青灯却没有发现在掘土时有一块灰色的石头从树根下被刨出。

    青灯回去后,她从树后探出脑袋,看着那块灰色的石头,那是她的本体。

    她本是沉在天河河底的寒玉石,河底寒玉石成千上万,却唯独她化出了灵识。寒玉石想要化出灵识十分困难,不仅需要机缘,还需要时间,短则几万年,长则十几万年。它们与普通的神玉不同,它们是支撑整个天河的神石,从它们存在于天河时就拥有神力,即便是神也无法轻易将它们从天河中取出。

    自她有灵识算起,她已在黑沉的天河河底呆了三万年。直到有一日,一位身穿白色华服尚且年少的神族少年潜入河底将她取出,她那时已经拥有“双眼”,第一眼她就看到了神君浅金的眼眸带着笑意注视着她。后来不知怎的,再次醒来她就发现自己的本体嵌在了那树根地下,仔细想来她应该是不小心被那神族的少年从天上掉落下来,才会嵌在泥层中。

    就这样,她的本体暴露在外,却没有人发现她。本体第一次裸露在外让她感到十分害羞,但每次她想要用手抓起它时,都会穿过那石头无法握住。后来下了大雨,梧桐叶掉落了许多盖在本体上,她才放下心来。

    一日早晨,她侧躺在枝丫上睡着,青灯的声音传入耳中使她醒来,悠悠转醒时,她看见青灯和一个老和尚围在树下,手中托着的正是她的本体。

    她一惊,连忙从树上翻身落下。她在他们身边飘来飘去,只听见他们说什么“不同寻常”、“好好收着”之类的话。

    青灯听了老师傅的话,将寒玉石带回房中仔细洗净,黑色渐渐褪去,露出了浅蓝的玉体。寒玉石有半个拳头大小,对于青灯来说还是比较大的,于是将它装入钱袋中挂在腰间。不管是上早课还是跟着师傅们一起诵经都会放在身边,几个老师傅显然知道这是一块神石,便嘱咐青灯每日擦一擦它。

    她还是时常坐在梧桐树上,只是因为本体在青灯身边的缘故所以每日耳边都围绕着许多和尚念佛经的声音,时间越长,她的心就越静,即使她听不懂,那经文也在悄无声息的改变着她。

    又是几年过去,山中景色变化不大,倒是青灯的变化大了许多,以前每每敲晨钟时都需要老师傅的帮助,而现在青灯已经可以独自前往山顶了。

    她日日看着青灯,发现了青灯的身体与那些和尚们的不同之处,反而与那些女香客相同。

    她的心中没有世俗之礼,也不对此感到奇怪,只是觉得青灯不同罢了。

    天空中下着小雨,庙内大门紧闭,时不时传来木棍击打的沉闷声。

    青灯坐在佛前的蒲团上,嘴中念着经文,手上不紧不慢的敲着木鱼,室内烛火跳动,她睁开沉静的双眼,拿起搁置在身侧的寒玉石握在手中,微凉的触感让她紊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身后的红色木门打开,老住持走了进来。他坐在青灯身边,盘腿入定,面对佛像闭上双眼,对她说道:“莫让世间污秽乱了你的心。”

    青灯定了定神,低头遮住眼底几不可查的动容,点头:“是。”于是重新拿起小木槌继续敲击。

    门外,一个青年和尚因对青灯产生爱慕之心而被罚逐出寺庙。

    青灯越长越大,虽然现在才十一岁,但女子的身形确是隐藏不了的。她躺在青灯的榻上,看着坐在窗前看书的青灯。

    青灯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觉得舒适有礼,即使是翻书的样子也十分美好,青灯之美不在皮相而在气质。她靠近时,就会闻见青灯身上淡淡的香火味,只是现在青灯明显有心事,手中的书已经许久不见翻动了。

    “你在想什么?”

    青灯一惊,蓦地抬头向四周查看。她也随着青灯扭着头四下看了看,看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句话是自己说出的。

    “是谁?”青灯放下书,站起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我是那块石头。”她高兴的凑到青灯耳边说道。

    青灯疑惑地拿起寒玉石左右翻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处。

    她从青灯背后伸出手轻触神石,神石立刻发出了淡淡的银光。她笑着轻巧的跃到青灯面前,浮在半空中看她的表情。

    青灯惊讶不已,在见到发光的神石后已经相信了她的话。青灯连忙举着寒玉石问她:“神玉之灵?你在哪里?”

    青灯的心里激动不已,但面上却并没有多少显现出来。

    她也十分高兴,她终于能说话了。

    “我就在你的身后,但是……”她碰了碰青灯的后背,那双透明的双手穿过了瘦弱的身体,“你是看不见我的。”

    青灯冷静了下来,笑得温和,在桌前的凳子上坐下。“你一直都在?”

    她想了想,说:“对。”

    青灯看不见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只能依靠她的声音辨别她所在的方向,“你可否到我跟前来?”

    她闻言飘落至青灯面前,懵懂的看着面前的女孩:“这样吗?”

    青灯想象着面前站着一位少女,而她正面对着她。青灯从小就没有接触过同龄的孩子,眼下听见这稚嫩的女声后便觉得有了同伴。

    “我叫青灯,你叫什么?”

    “叫什么?”

    “就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

    “名字是什么?”

    青灯一愣,便想到她恐怕是没有名字的。“名字是他人对你的一种称呼,是与你的灵魂息息相关之物,它代表着你,你就是它。当别人叫出你的名字时就是在呼唤你。”

    “我没有名字。”

    “你想要一个吗?”

    “并不想,我生来就无名,为何要无故给我加上?”

    青灯被她的说法逗笑了,“你若是这样想那不要名字也罢,徒增累赘。”话语刚落,她就想到了自己的名字,眼神渐渐暗了下去,平静的说道:

    “以后有了你相伴,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你寂寞?”

    “是啊,每日诵经修佛……我不想如此,所以寂寞。”

    “不能不做?”

    “不得不做。”

    “那么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去城里看看,即使是村庄也是好的。”

    “城里比这里好吗?”

    “嗯,那里有许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我想去看看。”

    “我去过那里,那里的生灵没有山中多,但却嘈杂的很。”

    “是吗……”

    “我可以带你去。”

    “不了,我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见过这里的其他人去那里。”

    “我从小就在这里,娘亲把我放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不让我下山,最好此生日日伴着古佛守着青灯,所以我才叫青灯。”

    “为什么?”

    青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